作者原题:坝上的树和夏天
深安渠像条白色的飘带,从西边的山群里出来,绕过山脚和十几个村庄,穿过地势起伏的原野,蜿蜒如蛇,奔流不息。到筲箕湾的时候,水依然清得宁人,可以看见细细的游鱼,拇指大小的砂石,和附在石头表面的青苔。
筲箕湾的村前有座石拱桥,桥下有坝,坝下水流激激,灰白色的泡沫常年不散,一群麻鸭在水坝下游的浅水滩里啄食鱼虾,它们把脑袋扎进水里,肥硕的屁股翘在水面,扑腾一阵之后,就泊在树荫下,将红嘴儿藏在翅膀里,享受午后阳光下的宁静。
水坝的上游是深水区,水面平静,可以没过成年人的脖颈,堤岸用卵石和水泥做了硬化,又砌了台阶,用来浣洗衣物。坝上两旁栽树,主要是白色杆子的白杨树,密密匝匝,树冠挤在一起,风过,翻起银浪,间杂三两株柳树,和一蓬茂密的丁榔花,把浅浅的影子留下,为渠堤挡住一片阳光。
傍晚时分,可以看到一些妇女和穿裙子的姑娘,蹲在下面的台阶上,有一槌没一槌的,在水泥板上槌着衣服。那种声音在寂静的田野边缘嗵嗵作响,让人感到熟悉和亲近。
筲箕湾村前是一片平坦的田亩,穿过田地,对面是一座低矮的土山,山下是灰白的墙壁,刷着圆饼一样的大红圈,圈里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好好学习和天天向上中间是一道木门,进去是一方天井,正前方是大礼堂,左侧是食堂和浴室,右侧是后勤处的办公室和储存间,一律红砖黑瓦,保留了七八十年代的风格,穿过礼堂,上一道陡坡,是新建的篮球场,篮球场的北边是一栋学生宿舍,再往上就是两栋白色墙壁的教学楼。
北边的教学楼里曾留下我三年的高中时光。透过教室的玻璃窗,可以看见围墙后面的菜地,绿色的原野,筲箕湾的石拱桥,和坝上耸立的两排树木。
有些轻松的黄昏里,学校没事,蒋斌就骑了单车,驮着我,沿着学校门口的马路,绕一个圈,到这坝上,坐在临水的树脚,或者坐在堤岸的草地上,看一会书,累了就躺下,而蒋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口琴,对着那水,吹上几只曲子,我用书盖住脸,听着琴声,想青春的心事,或者叼一根狗尾巴草,眯着眼,看村庄升起的炊烟,看天边流动的云霞。
结束一天的活计,筲箕湾的人,在黄昏时分闲下来,往坝上聚集的人也多了起来。孩子们追逐到这里,脱掉衣物,挂在树杈上,一个猛子扎进水里,相互打起水仗。而浣衣、洗头的姑娘,也来这里,就了坝上的水流来漂洗衣物,或在河水里洗她的那一袭长发。倒影在水里,被柔柔的波荡着,直到我们的脚边,另有风情。乡下的姑娘,也追求自由和飘逸,但是受了物质条件和地方风气的限制,只能穿一些粗布长裙,裙边遮住膝盖,却有一番朴素的美。
蓉蓉,村里泥瓦匠的女儿,十七八岁,端着衣盆又来了,红衫白裙,站在岸上对着一个嬉水的孩子呵斥几句,十来岁的男孩,是她的弟弟,站在水里,露出湿漉漉的脑袋,朝她做一个鬼脸,就是不肯上岸,但也收敛了玩性,不敢再往深水区去。
蓉蓉蹲在台阶上面浆洗衣服,裙子的一角从小腿滑落,悄悄落入水面,如一朵散开的荷叶,微风拂过,头发被风扬起几缕,她抬手捋了捋刘海,霞光映照在水面,将她的倒影染上一片绯色,宛如一支待放的莲。
蒋斌的琴声乱了,却吹的更欢了。蓉蓉抬起头,朝我们张望,那姿态,清丽脱俗。我笑了,以为她会有回音,而她只是端了衣盆,趟出水,上坡,走了,头也不回。蒋斌说,这个女孩标致,我笑笑,不答。霞光已经消散,夜幕从远处的山岗一点一点漫过来,想起大山脚下僻静的家,一丝淡淡的忧愁,如那水的凉气,悄然袭来。
蓉蓉走了,太阳下山了,我们也要回学校了。筲箕湾是个没有特色的小村,三面环山,红砖黑瓦在山脚叠架,村前有果木掩映,一些昏黄的灯光,在夜幕下闪烁,像小狗的眼睛。
后来,期末在即,学业渐渐紧张,同学们都已经心无旁骛。只有蒋斌若无其事,每天仍是来这坝上,口琴声依旧悠扬。每次见到蓉蓉,又怯懦得没有勇气同她讲话。
新学期开始,节气已近白露,雨水越来越稀薄。田野的草,被风吹过几个暮晚,悄然转黄枯败,深安渠缺了雨水的补充,待人们把晚稻收割完,也近于干枯,渠畔稀稀落落开着黄色的野菊花,底层的石滩露了形,孩子们趁了空闲,提着塑料桶子,到渠里捡些河蚌田螺,做为晚上的佐餐之物。
蒋斌骑着单车仍旧来到坝上,可是再也寻不见那个身影,倒是见过她弟弟几回。一打听,原来她同学喊她到广东发展去了。广东,对于这个湘西南小镇来说,是极具吸引力的。那时候想,等到毕业了,就去广东施展自己的拳脚。
自那以后,蒋斌再也不吹口琴了,依然去那坝上,只是去走走,偶尔迫不过我,才在高高的白杨树下坐会儿,叼一根草,看坝上的水流,一幅落寞的样子。
一个懵懂的少年,给自己的爱慕描绘了一幅错误的风景,从开始到结束,只经历了短短的一个夏天,但是这一切,筲箕湾不知道,深安渠不知道,蓉蓉也不知道,只有我知道,她的离开,带走了一个少年最美的情怀。
如今,深安渠从我的记忆里剥离出来,但我觉得,我和昨天只有一步之遥,回头就能看见。闭上眼,渠水依然清澈,坝上的白杨树还茂密着,黄昏中,那个骑单车的少年,还青春着,还飞扬着,还对那个莲花般的身影心怀渴望,有如鹿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