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两盏灯火
武冈二中 创新班 唐子仪
在我生活的这个民风淳朴的南方偏远小镇上,每逢老人到弥留之际,不论病得多重,离得有多远,都要将其接回老家,在出生和长大的老屋中吐出最后一口气,老一辈人管它叫“落叶归根”。
我跟随着护送外公回家的救护车回到乡里。
外公病得很重,尘肺病。听母亲说,在他们那个年代要维持一家人吃穿用度各种开销,要攒钱盖新的砖瓦房,要供4个孩子上学,最好的办法便是去矿山挖煤。村里的许多老人都是那个时候染上的尘肺病,现在大多已经驾鹤西去。
熟悉的老屋,在当年也是村里屈指可数的气派小楼,而如今我所见到的,是眼前黯淡的红砖灰瓦、斑驳的屋顶墙壁、还有外公被救护车抬走前正在编织的鸡笼。外公被抬下车,周围都是他的子女,我的姨和舅。外公浮肿的脸颜色灰黑,只微微翻出些眼白,舅舅抱着他,像是抱着一只瘫软的鸡。
父亲远在外省工作,接了消息,最快的速度请了丧假,连夜在高速公路上驰骋。
有人在外公床前点上了两盏长明灯。
外公走了,就在昨天。
疲惫的子女们在床头泪眼婆娑地又守了一整夜,外公不能说话,已经两天没吃下任何东西。夜里安静得只有他微弱的呼吸声。
我心里着急,是担忧,更是害怕,便推门而出打电话催父亲。
屋内传来惊慌的脚步声和尖叫声,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嚎啕大哭。我心中顿感不妙,三步并作两步,只见室内人影瞳瞳,恍若隔世。我试探性的迈出脚,母亲拉我进去,让我跪下。
耳畔是不绝的哭喊,地板的冰冷从膝盖传遍我的全身。我低着头不敢四处张望,怕被别人看见我的脸——我哭不出来。头晕目眩,胸闷耳鸣,长明灯的火光在我眼前跳动,我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外公走了,就在刚刚。
人们抬出早已准备好的阴沉木棺材,替外公换好衣服,就这么让他躺了进去。每个人都看了外公最后一眼,他神态安详,脸肿的更厉害了,不知为什么,我撇开了视线。
寿山楼库,车船轿马,棚彩杠房,魂车魂椅,依仗执事,大幡影亭,叫的出名的叫不出名的,一同填满了昔日堂屋内老旧的风景。橘黄色的照明灯洒下来,盖住了长明灯的微亮。
按照惯例,主人家的后人们应披麻戴孝,在棺旁长跪,客人则在堂屋前悼念上香。我悄悄抬起头,看见远处几位认不出的老妇人,正在门前点爆竹,她们三五成群,结伴而谈,脸上似是藏不住的笑,整整衣襟,理理双鬓,抖抖鞋上的泥土蹒跚地走来。待到挨近了,便现出她们的愁容了:布满青苔的老树皮似的皮肤夸张地卷曲着,眼睛眯起,鼻孔微张,嘴里发出几声鸡鸣似的哀悼,眼角有的能挤出几滴眼泪,有的不能,都是鳄鱼的眼泪。
父亲最终还是没能赶到,一百五十迈的速度也无法缩短路程更早到达,一夜的行程让他枯黄的脸染上几分苍白,来不及整理什么,也来不及说些什么,他在棺前长跪不起,长明灯的火光将他头上的白布照得发亮。
我的头涨得很,感觉身处一个巨大的漩涡,正把我从南极拖向北冰洋。趁着大家不注意,我悄无声息的出去了,要去哪里?我不知道。恍惚间,我被拖到那散满瓦砾与碎石的庭院内。
庭院支起了棚架,遮住了天空的色彩。堂屋内灯火通明,隔壁的卧房却漆黑一片,隐隐传来细微的啜泣。我知道,那是外婆在里面,眼泪止不住她的悲伤,我不敢进去,便在门口张望。恍惚间,我的眼睛不由得睁大了。
在低矮的床板边,有一只小匣子,里面有许许多多外公做的手工,外公算是半个木匠,也为我做了许多新奇的小玩意儿。一条抓背,是给我挠痒痒用的;一柄特质钝镰刀,供我在路边砍花切草;一根直手杖,让我幻想出那柄“尚方宝剑”;一条烟杆,为了解外公的烟瘾,两条扁担,为了帮外婆分担农活;此外,还有锯子、口哨、孔明锁……
我的眼泪簌簌地流下来了。
在那一刻,我才忽然明白:我再也看不见外公的脸,听不到外公的声音了。现在我能做的,只有看他早已看腻了的风景,摸他摸过千百遍的物件,在周公的梦中和他团聚了。
有人说,人在死后会化作天上的流星,可长明灯的光亮却照不亮这被油墨浸染的天幕。屋内停着棺材,屋外摆着木台。人们在交谈,在欢笑,在嗑瓜子,在打字牌。清音班带着锣鼓来了,我的叹息却随风而去了。
我感受着他曾感受过的空气,凝望着他曾凝望过的山峦。在无数个欢声笑语的日子里,在多少个被病痛折磨的日子里,他会想些什么?做些什么?我不知道,我终究也只是外公生命力的一个过客。
长明灯的火光跳动,像是外公的手掌在抚摸我的脸庞。
(指导老师: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