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是湘西南最寒冷的日子。风变得凌厉起来,从山下刮过来,雨也来了,或者在夜里还夹杂着冰霰子,头顶上的瓦片发出沙沙的响声。母亲放下手中的布鞋底,从火柜里出来,起身走到厨房,往灶膛里添了一勺锯木灰和一勺米糠,仔细检查了火势,又在上面覆上一层薄薄的灰,然后再用铲子轻轻压了压。
白烟均匀地冒出来,透过篾筛里的肉,就有了香味。锯木灰以松树或枞树为佳,再佐以米糠和瓜子壳,稻谷和松枝的芳香在灶膛里环绕,来来回回几天,就将那股独特的香味渗进肉里。等腊肉水分干得差不多,就撤下来,找个通风处,用竹杆串好,悬挂起来,不发南风不腐坏,看着那一杆黑里透着金黄的腊肉,年就踏实了。
寒冬腊月的晚上,家里会生一盆炭火,放进四四方方的火柜里,一家人坐在里面,挨挨挤挤,温温暖暖。母亲低着头,继续纳鞋底,她要赶在年前给每个人赶双鞋子出来,我和哥哥的脚长得快,去年的鞋挤脚挤得厉害,一直叫嚷着要换双新的。
我们写完作业,一边烤火,一边听父亲讲古。父亲说,论起耍魔术,他最佩服的是偷王母娘娘仙桃的那个。
很多年前的腊月,父亲到高沙镇赶场,合作社北边中药铺前面有个外乡人摆摊子耍把戏。外乡人蹲在担子前面,掏家伙什,猴子趁主人不注意,捡起地上的锣和槌,拿槌往主人头上敲了一下,然后跳着跑开了,外乡人朝猴子啐了一口,作势去捡地上的鞭子,猴子马上服软,收敛起调皮劲,卖力的敲着锣鼓,滑稽的开场惹得周围一阵哄堂大笑。
只见外乡人拿出一捆绳子,在手里晃啊晃几圈,然后一声吼,奋力朝天上一甩,同时口中念念有词,只见绳子像被人拉扯一样,飞快地向上攀升而去,外乡人看看差不多了,连忙大喊一句:“定”,绳子便定在了空中。站在他身后的猴子,不用主人催促,迅速跃起,抓住绳子就往上爬,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大家仰起头,惊得目瞪口呆。
可是过了半晌,还是没有半点动静。外乡人也急了,估计是怕等久了,众人失去耐性,那他今天就白忙活了。寒冬腊月的时节,外乡人用衣袖揩了揩额头上细密的汗珠,一边仰头叫骂,一边把手上的鞭子甩得震天响。
众人一阵嘘笑,问猴子是不是被王母娘娘捉走了。有人挑了担子,正准备起身离开,只见这时,从天上掉下几颗桃子来,外乡人眼快,一一接住,捧到众人前面展示,仙桃水灵灵的,又大又好看,还有一股好闻的香气,父亲也好奇的摸了一下。外乡人转身开始叫卖,一块钱一个,买者很多,甚至还有人争吵了起来,要知道当时的一斤猪肉才八毛钱咧,父亲不无感慨的说。
这时母亲就会反驳,骗鬼呢,寒冬腊月的,哪里来的桃子?
父亲涨红着脸争辩道,不信的话你去问那谁谁,我们一起去的。
我也很惊奇,但更感兴趣的是,吃了仙桃是不是真的可以长生不老,于是就追问父亲为什么不买一个吃,父亲摊了摊手说,没钱。
母亲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听了听,说,下雪了。我们也停下争吵,仔细听了听,果然,瓦片上的沙沙声消失了,换成了微不可闻的细响。父亲推开门去看,一阵风趁机卷了进来,惊得油灯忽闪了几下。雪来了,一小片,一小片,飞飞洒洒,从阴暗低矮的天空里洒下来,万籁俱寂,外面只有黑得肃穆的树影,如参禅居士的背影,在风雪中向天地证道。
那时奶奶还健在,她说:今年的雪下得好。接着又说哪年雪来得大,那年收成就好,没有人挨饿。奶奶要去给鸡笼里添稻草,她佝偻着背,一只手端着油灯,另一只手半握着,护住火苗,火光映照着她满是皱纹的脸,那些历经沧桑的沟壑,让人看得无比亲切,我们的家族史都写在里面了。
奶奶生前很疼我们,父亲担心长蛀牙,不让我们吃糖,于是奶奶偷偷藏了一个玻璃罐子,只要我们想吃,就去向她要,记忆中,罐子里的糖永远都是满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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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的夜晚,被窝里总是睡不热,屋后可能是腊叶树,又或者是棕叶树,偶尔有积雪从叶子上坠落,发出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老鼠贴着墙根跑过,它们是夜晚的精灵,总是走走停停,脚步急促细密,但我的脑海中,父亲故事里的那根绳子仍然悬挂在天上,奶奶的玻璃罐还藏在衣柜里。
绳子还在,但一切都改变了。
后来我才明白,所谓仙桃,只是外乡人谋生的一种手段。时间无情,不会放过任何人,后来,奶奶离开了我们,父母亲也苍老了容颜,习惯了向岁月和疾病妥协。通往故乡的路,像一根无形的绳子,将我们串在一起,无论走多远,我都会回来。这个冬天,我要回去,生一盆炭火,听父亲讲古,用故乡的夜晚来温暖和慰藉我们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