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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兮(乡土散文选)

朱昆鹏 封清 2014-08-20 22:35 1

一脚远方,一脚故乡

黄昏拉开序幕,灯光亮了起来,喧嚣的声音还是那么清晰,没有白天黑夜的区别。我低头匆匆穿过几个熟悉的街道,与形形色色的陌生人擦肩而过,路边有几株等待被栽培的树俯躺在地,被截断了根,一如我们当初,忍受着断根之痛,来到这个城市,以坚韧的姿势去面对生活。

 一个人走在城市街头,一点也不寂寞,路边的树像一杆杆标枪,挺直了身板,努力着向上生长。在树的影子里,我看到了自己的样子,不退缩、不放弃,以笔直的姿态去进取,点缀着这个城市,让人们明白,这里还是人间,不是废墟。

树的魂拢在了它的姿势里,可我的魂呢,是不是还在青山环绕的老屋里?

 五月的村庄很静谧,像一块翡翠,撂在青山绿水之间,几千年,都那么安分,像一阕宋词,温婉多情。

 这是个很匆忙的季节,秧苗已经长成,油菜被剁倒在田间,经过几个日头的暴晒,呈现出生命中最后的金黄。

阳光怯怯柔柔,像个孩子,试探着大地的温度。田野中间是一个十字路口,一座石拱桥横亘而过,即使父亲也说不出它的年份。石拱桥下是一条扁担宽的小溪,溪水潺潺,波光粼粼的样子,麻鸭溯河而上,它们在水里游弋、觅食、追逐、自得其乐。水很清澈,也很神秘,即使有鸭浮游在上面拍打着翅膀,那水依旧那么干净,不会浑浊,一如父辈们的淳朴,刻骨铭心,散发出时间的馨香。

 流水的声音,和了风的声音,和了蛙鸣虫声,如一曲天籁,忘记了山之外的诱惑,也忘记了岁月流淌的痕迹。可是人们对这些却视而不见,被阳光迫得闲不住了,于是扛了犁,牵了牛,一声声清脆的吆喝,像刀锋一样,将大地割开一道道深刻的口子。几个日子过去,田野仍是白茫茫一片水,泛起碎碎的波光,风吹起皱纹,碰击田埂,哗哗有声,只是这声音很细,这风很柔,像好看地姐姐的长发,柔柔地,撩得人心发慌。

 天地安静,能够听到杨树叶摩擦发出的声音,很轻,很苍凉,最后惊心动魄,没有人在意,溪水、翠鸟、时间,风一样的消逝。

记忆里的五月那么美,那么醉,醉得让人不忍回忆。

循声而去,经历的,却是一种荒芜。和我们的成长一样,一个人的成长不单单是一个人长大那么孤单,我们成长一岁,父母老去一岁。随着年轻人的告别,良田弃耕,溪水干涸,杂草蔓延,掩盖了村庄深巷流淌出的生活气息。老旧的房子在坍塌,瓦砾在泥间成了碎片,被时间掩埋。放眼望去,一栋栋崭新明亮的楼房在良田间拔地而起,贴了瓷砖的墙面冷冷漠漠,毫无表情。仅存的那些黄泥碧瓦,檐上也少了鸟儿跳跃的痕迹,紧闭的木门前,弯曲的食指轻叩,泥墙依旧温暖,像父亲的手掌,只是梁上蛛网密布,台阶青苔弥漫,那些熟悉的声音已经远去,我无限哀伤与绝望,原来拢了魂的房子仅剩一段躯壳。

我的当初,已经走远,无论在哪里,都努力去保持一个向上的姿势,我时常告诫自己,不要背叛自己,不要背叛最初的善良纯朴,哪怕生活只剩一种滋味:如泪。可是我心里的故乡已经改变,多了时尚,多了浮躁,将来会发展成什么模样,我不知道,又或许是我不敢去找寻答案,江山如画,每个人都拥有一张,只是如今泼墨山水在褪色,将来又能拿什么向后辈做出交代?

岁月的门楣前,又一次僵住了脚步,家乡在变,但家的温暖永远不变,我不会走远,我还会回来,我的草帽在这里,我的禾镰还在这里……

 

连家村

 连家村,洞口县城的一个偏远的山村,四面环山,十几户人家,一字排开,积木般搭建在山脚,村庄就像一片狭长的柳树叶子。外婆家在村口第二户人家的后面,迈过高高的木头门槛,进入厅堂,厅堂是木质结构,直到屋垛,木板烟熏火燎经年累月,面上都积了一层黑的烟色,外墙为泥砖,用山上的黄泥,晾干烧制后垒成。木门、木窗,木门阔大,窗如眼,是昼与夜沟通的渠道。

屋前是晒场,泥地,坑坑洼洼,印满了人与岁月较量的痕迹。右侧有一口摇井,水泥砌成的井身,井边布满青苔,铁制把手被摸得异常光滑,路人口渴时,右手掌着摇把,轻轻一摇,俯身下去,就能喝到甘甜清冽的井水。曾听外公说起,当年打这口井时,挖到几米深,一锄下去,汩汩的井水直往外冒,来势凶猛,吓得打井人直往上窜,说是挖到了下面暗河。这一切是不是真实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不管遭遇怎样干旱的年景,它都庇护着这里的人,让生活在荒凉里永恒,犹如这口老井,永不干涸,年复一年。

村庄对面是山,中间有一片平坦的水田。村人以种植为主,自耕自种,自给自足,日子虽然清苦,但这里的人民却敦厚朴实,坦然一笑,摊开双手,是啊,他们坚信用双手能改变生活的面貌。晴天雨天,村人都会往地里去,身披蓑衣,肩上扛把锄头,或者挽着篮子,拿把镰刀,即使什么也不做,只是去看看庄稼长势,也得走上一圈才安心。孩子高考不上,没有能力再复读,便任由孩子背了行囊去广东闯荡。一个小小的村庄,随着孩子的离去变得更加冷清,以前的人语声,换做了现在狗吠与风声,村庄就像冬日里老旧风车下蹲着的母鸡,昏昏欲睡。

连家村从来都是一个小村,在青山白云之下,少有瓷砖亮瓦的洋楼,依然保持着古朴的明清风格,家家户户的光景,如同各自手心里的谷粒,了然于胸。一个薄薄的小村,却也养育过一个师部参谋,不过这已是解放前的事情。
邓星衡的名字不光在连家村,在洞口县城也是一个传奇,老一辈人是知道故事的,而我只是从祖父、父亲、母亲等人口中了解到一些枝枝末末,然而依旧让我神往。老人与祖父交情莫逆,祖父诗集也是承他作序,我也曾读过星衡老人的诗,他著的《白岩诗集》,我是见过的,不过当时年少,不懂品读,但还是记住了其中一首《如梦令·题照》。

   炎夏静栊愁昼,佳节异乡倾酒。怅坎坷前途,携妇挈雏奔走。依旧,依旧,辜负少年身手。

老人出生于一九一八年,十六岁南下广州就读于黄埔军校,毕业时恰逢日寇入侵,国难当头,他毅然随军北上征战。当时他在国民军中任连长,一次战役里浴血抗敌,不幸全连皆没,他自己也中弹晕厥,所幸救援友军赶来及时,被人背下战场,捡回了一条命。伤愈后又挂鞍上马,随部队征战四方。因为文韬武略兼备,加上作战英勇,没几年便官至师部参谋,其时村人极为钦慕,都以为出了一个人物。

就当人们以为他从此飞黄腾达时,不料他却挂印辞官,飘然而归。我很奇怪,到底是什么让他舍下功名利禄的。

母亲说:他是回来结婚的,那时已经定下了亲事。

我很迷惑,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子,让他甘心舍弃一切,隐居山林?我更不知道,他当时是怎样一种心态,或者说,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父亲说:他是不愿意打共产党,不想自己人自相残杀,所以才辞官的。

后来,我才知道,老人厌倦了官场争斗,更不愿意对抗友军,心灰意冷之下离去的。从此甘愿偏安一隅,在洞口一中谋得一职,教书育人为本分,闲暇时写诗作画,虽然粗茶淡饭,却也怡然自得。

其实,按照辈分我应该叫老人一声二外公,每年春节,我们家都会派人去看望他,大人们或者是履行人情义务,一年一年,用最简单的行动维系下来。我却是带着虔诚之心而去,每次出发,都心存感恩。

每次去,二外公都很热情,虽然已近九旬,身板还是很硬朗,腰杆笔挺,精神矍铄。见了面,一一招呼让座,让儿女热酒端菜,很是客气,后辈们在酒桌上高谈阔论,老人只是面带微笑,一脸平静,像个智者。临走时,他又相送出门,一一作揖道别,情感真挚。

老人清贫一生,住着黄泥碧瓦,堂屋四壁也呈烟色,挂着老人亲笔墨宝,行文中满是正义慷慨之辞,卧室也很简陋,一床一桌一椅,常客是风。当年的文革运动中,因为出身,老人曾受过各种残酷压迫,许多前来无理闹事者都被他一身正气镇住,即便那样,还是经历过几次性命堪忧的劫难,二外公与二外婆始终不离不弃,唇齿相依。作为后来人,又怎能忘记当年呢?
后来,我已毕业工作,有一次接到母亲电话,说二外婆过世了,我不免嗟叹。不久,又从家里传来消息,说是二外公也去世了,两人相继辞世,中间间隔仅月余,那时老人大约九十有几,在当地也算是高寿了。

 连家村临山而居,古语有云:智者乐山,仁者乐水。我想二外公是一个大智慧的人,他的脊梁也如这山,挺拔孤傲。从过去到现在,山不曾变过,他的性格也未曾变过。老人是沉默的,山也是沉默的,他们的力量,既坚强又隐忍,一如祖国的河山。

 

田心小学的前世今生

田心小学的前身叫田心庙,在我出生前,就已改成了学堂,因此我无缘得见,也鲜有人提及。我只能猜想它当年香火缭绕的模样,在这片云起云飞的山岭中,在这块孤独寂寥的土地上,它的善念,如塔如灯,给予人们温暖的希冀。

 田心庙里应该是有和尚的,诵经房里经书泛黄,油灯如豆,伴随着呢喃梵音和笃笃的木鱼声,感念着众生,为这片土地祈福诵经。精致的木质阁楼,分正殿、斋房、僧房、藏经楼等,门窗镂花,木柱漆红,庭院里有放生池,池中有红莲,还养着锦鲤,或者鲫鱼,而这些只是我的想象。

在那场十年浩劫中,佛祖被赶出庙门,却以他的慈悲和怜悯,接纳了那个时代的巨变。和尚也被赶出了寺庙,至于他们是否回到了凡间,还是去了更为僻静的寺庙,这些无从得知,或许知道故事的人已经远去,又或许人们感念那片佛地,喟叹着世事沉浮,不愿提及。

 只是当年的和尚万万没有想到,寺院没了,诵经声没了,换来的却是琅琅的读书声,佛没有离去,仍在那里,一样的度化众生,只不过换了一种方式。

 田心小学是青色的,它秉承了寺庙的古朴、沧桑、沉默,历经岁月,未曾改变。

 校门朝南,两侧立有石狮,威严肃穆。石狮背后是一道青砖围墙,高丈余,厚三尺。时间深锁在青色墙砖围绕的木质阁楼中,墙面虽金漆斑驳,却仍能分辨出清晰的纹理。阁楼分两层,一道楼梯从入门处之字而上,因年久的原因,有人下楼,咚咚的脚步声不绝于耳,清晰可辨。只是这些已经改成了老师的卧室,我曾随父亲住在里面。未上学之前,我常在这里玩耍嬉戏,落日的余晖落在宁静的走廊,风过,风里仍能琢磨出梵音轻吟。

 房梁之上是黑色瓦片,一排一排,如同岁月的肋骨,四角挑出飞檐,檐上塑有飞禽走兽,虽是瓦制,却也能显其襟怀气魄。

 登楼而上,一声,一声,足音在庭院里回荡,当年手捧经书的小和尚,是否一如年幼的我,心中默念的却是红尘十丈,这些我已无从考证。阁楼后面的几蓬衰草,却不管世事沧桑,只伴岁月枯荣。

人们送走了菩萨,请来了先生,因地制宜,如今的操场,或许是填平了阁楼对面的放生池,操场旁边又建起了四间联排平房,凑齐简易的桌椅后,就改造成了一个教书育人的地方。教室后面是一片空地,也成了老师们的菜地,一粒粒被捏得粉碎的泥土,足可彰显老师的用心。

 原本僻静的场所,随着迁来的人家越来越多,逐渐形成小小的村落。古刹在这片民居的包围中,日渐同化,昔日不容亵渎的圣地,遁入俗形,我与石狮对峙良久,还是可以揣摩出它往日的欣荣。

 我曾在这里启蒙,读过两年书,后来转去了更远的中心小学。当年如我般,从这里走出的顽劣孩童,如今都已散落天涯。

随着乡村孩童减少,生源不足,无论远近,都去了乡里的中心小学。如今这里常年校门紧闭,当年的操场和老师的菜地,也已荒草疯长,线条粗粝的青砖墙面布满绿苔,读书声和诵经声的结果一样,都消逝在了风里。

 我在想,这个寂清荒凉的地方,它原本属于佛,只有佛才能和它融为一体。

许多年过去,其时的老师、同学大都已相忘于江湖。荒凉正将一切还给历史,肆无忌惮的鸟鸣在唤醒庙宇的记忆,原本以为的辉煌伟大,仅仅只是一个过程,而这些正在草丛里腐烂。我抚摸着当年的青砖,灵魂坐在教室的长凳上,阳光漏过窗格,稀疏有致,耳畔又传来木鱼声声和蛙潮般的读书声。
 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一寺一佛,而我的佛,早已在此结下善缘。

 

我要的地方叫大垅村

大垅村,或者叫“大龙村”。

我很小的时候,记得村口原本有一片桔林和一个池塘。桔林靠马路一侧,有条长长窄窄的红砖围墙,围墙外孤独地立着一间低矮的小房子,青砖砌就。这是个商铺,黑的木门旁有一个半人高的窗台,平时阳光照射不进,暗淡斑驳的墙面有个货架,摆放着日常杂货。那时我们打酒买油,需要踮起脚尖才能看到里面的情形。

 许多年来,五爷爷打理着商铺和身后的这片桔林,柔软的土地没有辜负老人的辛勤,果树常年郁郁葱葱,枝叶婆娑,成为当时远近闻名的一处标志性地方。老人做生意讲究公道,信奉礼和理二字,对村里困难的家庭很是关照,嘴上说的和手上做的,都是那么中规中矩,让人感受到浓郁淳朴的乡村古风,一经数十年,留给村人极好的口碑。如果时光倒退三十年,老人的儒雅俊秀,青纱飘逸,风骨凛然,让人何等敬佩。

可是这一切,现在的人们或许忘了,或许不屑,或许被利益迷惑,老人去世后,桔树尽毁,先是办起砖厂,后来砖厂效益不好,生意破败,主人就去了广东闯荡,留下一片坑坑洼洼,狼藉不堪。再后来,这个地方竖起了两栋漂亮的洋楼,原本厚实的土地,山水的宁静,天人合一的境地,却与现实的文明近乎对立。如今,杂货铺与红砖围墙已经在岁月里湮灭,只是旁边的一丛翠竹,经历了半个世纪的衰荣,依然绿着,向马路倾着,温暖路人的记忆。

 池塘几亩见方,三面有树,有茅草丛,池水清莹,水面平静,偶尔有长脚蜘蛛划过,也偶尔有微风落在水面,带出一线涟漪。水里多鱼虾,野生野长,村人养鸭,多放养在这里。七月的阳光像炒熟的盐,洒在皮肤上,让人炙烫,我们在这样的季节里经常亲近那水,或坐在河坡的泡桐树脚,看蓝蓝的天,看天上游弋的白云,看自由翱翔的鸟。

  池塘北面是山,也是村里的经济林,种了枞树,枞树高出房子数丈,夏天里,风过呜咽,清凉如水,大垅村坐落山腰,掩映其间,依山傍水而居。水牛在路边捋食青草,小时候我胆气不足,害怕从它身旁经过,总是远远绕开,然后飞奔而逃。东面是坡地,坡地上是许多巴掌大的梯田,拾阶而下,可见一口古老的水井,井水是甜水,清幽如墨,不能见底。到水井边缘处,抬头,顿觉豁然开朗,前面是一片平坦的水田,不规则几何形状,一块一块衔接在一起,连绵不尽,阡陌在其间纵横,如网。田间蜿蜒曲折的是小路,长满青草,风过如细浪,映着阳光,波澜不惊。

农忙的季节,田野里是一簇一簇的人,或俯首割禾,或往来送担,或抱谷脱粒,或匍匐在水面插二禾。散开的人群,像一片片荷叶,将湘西南大地点缀成千里荷塘。“世事纷纷付渺茫,且迎雨信看农忙。”农人是没有这种诗情雅意的,他们用身体当做大自然的符号,诠释着生活的全部意义。

大垅村贫穷,村人多半时日在地里刨食,用双手营造简单的生活,虽苦,但内心坦荡无愧,他们把希望和未来全部寄予了后辈。红砖砌就的房子,是从地里挖出来的泥土,晒干后烧制而成,左邻右舍帮忙砌成的,屋檐上的青瓦,是省吃俭用从瓦厂挑回来,左邻右舍帮忙盖成的,房顶上的木梁,是从后山砍倒栽种多年的树木,左邻右舍帮忙搭建而成的。村里荒地上的桃、李、桔和板栗,也是大家随手种的。

大垅村不是一个人烟繁华的村庄,人口从来只有百余,但它是一个坚强的地方,凭靠自己的双手,经历了数百年,没有荒凉的迹象。日子或许艰难,但这里的人们并不缺少快乐。

这就是我要的大垅村,即使有些时候,他们会有偏见,会因此而争吵,甚至打斗,但这些并不影响村庄的纯洁。时间能够消除一切,那些正直、善良、担当,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从我懂事起,父亲在晒场上的谷粒中写下一行工整的字对我念“大垅村”,于是我就记住了这个名字,我的生命,我的血液,我的智慧,都浸泡在这里。

这就是我要的大垅村,它不是一颗宝石,所有的人故乡,都不是一颗宝石,它们是树,而我们是树上的叶子,老去的叶子枯黄凋零,直至消散在大地,但它会抽出新芽,年复一年,充满生机。我是大垅村这棵树上的一片叶子,大垅村在我心里,我们彼此看护,彼此牵挂,彼此眷恋,它温暖我的漂泊,我回报给它智慧和眼泪,我要让它醒着,看时间在它身上的印记。

后山的树木越来越茂密,幽静,荒凉,大垅村的人越走越远,他们像鸟儿一样,追逐幸福的放向,无法停顿,不能落脚,但我相信他们并没有忘记,他们一定会回来。我想,我也不会走远,即便身处千里万里之外,我一定会回来,我会用深情的目光眺望,用文字连接起记忆灰暗的那一部分。我会守在那里,闭上眼睛,向心灵的苍天祈祷,农耕文明不要消失,善良朴实不要消失,村庄不要消失,那片土地上的蓝天白云不要消失,我要的大垅村永远也不要荒芜。

 

那些像萤火虫一样远去的生命

已经有很多年,我没有再见过萤火虫。

家乡的夜空,应该还有萤火虫在飘忽闪烁吧?当初一起看萤火虫的人,有很多已经远去,或者离开了人间,宿进土里,或者离开了村庄,漂泊天涯。不管是那些被荒草和黄土掩没的祖辈,还是为生计四处奔走的我辈,有些人,还能够偶尔相聚,而有些人,却一辈子无法重逢,这给我们的生活留下了巨大的遗憾和无奈。那些日子,一直成为我今天的执着,跟着我一起穿过岁月,伴我笑,伴我悲。那些过往的人,那些逝去的故事,都在默默地支持着我,让我感觉到温暖。

 村庄很小,被夜色吞没后,呈现出一种柔软地美。白色的月光洒满大地,坚硬的石头被柔化,房子将影子倒映在地上,大地如湖面,仿佛风一吹,就会荡起波纹,漾漾而去。外面的山坡和坟地也是湖面的一部分,影影憧憧,深不可测,树上长满了腾腾蔓蔓,像挑着担子的老者,静默无语。我们那时候怕鬼,就以为腾腾蔓蔓里藏着鬼魂,心中敬畏,不敢靠近。

 母亲端了猪潲走到后院,回来后把手里的油灯车到最小,这份手艺娴熟到可以将火焰控制到若有若无,然后搁在堂屋的八仙桌上。

月出东山,大人们忙完了家务,就会摇着蒲扇走了出来,找个人多的屋前,主人会搬出板凳,招呼来人坐下,问喝不喝水,来人摆手,说不要这么客气,主人笑着说,莫要做客喽,来人假装生气,说在你屋里还客气什么喽,要喝我会自己来。主人也就不再坚持,走完这套程序,才聊世道年景。

 邻居见这边热闹,也会凑过来。对面的二伯,胸前带着一点火星,人未到,先闻咳嗽声,他喜欢抽自己卷的旱烟,一根接一根,不会停歇,走过来,解开腰上的烟袋,说哪个要抽烟的莫讲客气哦,旁边有人接过烟袋,他又递过纸,作业本裁的粗纸,四四方方,旁人熟练地卷好,用口水沾牢,踱进堂屋,取了油灯上的玻璃罩子,侧头接火。坐在墙角的德伯,脸色蜡黄,不喜欢讲话,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听,一只脚搁在屁股下面,佝偻着背,听着听着,就会耷拉着头,靠着墙打盹,旁人说,他不会是身体不舒服吧?他老婆不相信,说他一餐能吃四碗饭,身体好得很,就是喜欢打瞌睡。

 五爷爷有个暗号,经过村口坟地时,即使月亮很大,在这片阴森之地上也要用手电朝天晃几下,很远很远,大垅村的人只要看到那几道光柱,就知道是他来了。后村的行叔进村时,远远地,就有狗叫,他怒斥的嗓门很大,路过众人时会热情打招呼,他经常带着一身刺鼻的酒味,走路像腾云驾雾,等他走远,就有人叹气说:可怜的行子,老婆跑了到现在都没找到,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造孽哦。

 爷爷经常搬了躺椅睡在葡萄架下,手中掌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爷爷知识渊博,阅历广,一直坚持看书作诗,直到去世。他喜欢给我们讲故事,谈古论今,从三国到薛仁贵,再到他解放前读师范的事情,最后总会讲二十四孝,当他讲王祥卧冰的典故时,我会觉得没味,那时我们要的是快乐,不是这些费解的故事,于是我抬起头,看到了葡萄架下的萤火虫。

那个时候,整个村的孩子手舞足蹈,大呼小叫的追逐着萤火虫,趟过浅浅的草坪,又追向蜿蜒的青草路,我们向空中挥舞着双手。在后山的杂草丛间,我们发现了更多的萤火虫,如繁星点缀,于是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向大人讨要扇子,大人会用扇子拍我们的后脑勺,说:山上有蛇,去不得,有次我看到一条蛇,有水桶粗,待会把你们一口一个全部掉。

追逐累了,我们就坐在一起数天上的星星,大人常常会说:鬼崽子,莫用手指月光,月光娘娘会割耳朵的。偶尔有流星划过天际,眼尖的会指着那个方向喊道:快看,快看,星子拉屎,怕不是哪里有人过身了。过身,武冈方言,就是去世,意味着从此阴阳相隔。

月光之下,大垅村是安静的。虽然贫穷,却很少有人离开。

现在,大垅村依然安静,却没有人察觉到,这个世界在变化,没过几年,村里人就按捺不住寂寞,开始往外走。有人走了出去,发现外面的生活,能够带来财富,能够改变这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于是,男的,女的,成年的、未成年的,相继离开,只留下空巢老人和儿童,牵挂却又无奈。

如今,村庄焕然一新,却散落各地,每当月亮升起,每个屋前漏出一地灯花,电视机的声音此起彼伏,却门扉紧闭,各自守着自己的寂寞。
而月光,还是当年的月光。但生命却像夜晚的萤火虫,在夜的黑暗里游离远去,连同那缕微弱的荧光,一起湮灭在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月光之下,大垅村还是那么安静,相比以往,却多了一份空洞。安静的巷落里,葡萄架已经倒塌,晒谷坪也已经荒废;孩子们不再出来结伴游戏,游荡的狗也懒得叫了,像没了魂魄一样在村道上溜达;夜枭却在远处鸣叫,令天地更为寂寥;屋外的水田依然安静,像波澜不惊的大海。那些当年一起说古道今的人,有许多像萤火虫一样远去。德伯和五爷爷被癌症夺去了生命;爷爷写完最后的诗稿,耷拉着脑袋,没了知觉;奶奶在某个傍晚的劳作后,说身子有点不舒服,要去床上躺会,那一觉再也没有醒过来;行叔的老婆,二十多年前,丢下一对年幼的子女,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悄然离去,至今杳无音讯;而那个喜欢下棋唱歌的书智,在广东闯荡,经历一场车祸,也离开了人间……

 可这些不能阻止人们的脚步,村庄在变化,新的楼房像笋子一样冒了出来,我却没有看到繁荣,只看到荒芜和溃败,那时的热忱,那时的古朴,如今却荡然无存,当年的萤火虫还在闪烁,却不会有人再去追逐。

岁月厚重如山岳,生命薄于蝉翼,可我却看不到未来,只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立在墙上,一如既往的孤独无助。我独自癫狂,泪流满面,嘶喊哭泣,它们需要拯救吗,或许这一切,是乡村发展的必然结果?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若干年后,我们这些奔波的人,是否也像当年的萤火虫一样,飘然远去,再也找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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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鑫

岁月厚重如山岳,生命薄于蝉翼,可我却看不到未来,只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立在墙上,一如既往的孤独无助。对这句话较有同感。

4510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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