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重病,大口吐血不止,送到人民医院后,医生当即下了病危通知书。
我赶回村里,已是黄昏,气温逐渐渐清凉下来,没有风,轻雾般的夜幕漫上山岗,暗淡的天光混沌了村庄。一个人走在熟悉的村道里,我听见自己匆忙的脚步声,心头莫名惶急,念起自己的家,念起老迈的父母,心中落魄苍凉。
见到母亲的时候,她立在村口的枞树下,头发凌乱,眼圈红肿,命运的欺凌让她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孤独无助,令人酸楚。隔壁的婶娘在旁边陪着,絮絮叨叨地说着宽慰话,一向缺少主见的母亲,除了哭,就只剩下担惊受怕,往往说不上几句话,就会抹眼泪。
我的归来让她渐渐平静,虽然我也同样忧虑感伤,但在母亲面前,只能故作从容,尽量不流露出一丝慌乱。其实父亲年龄不算大,才六十出头,平日里劳作不息,身板硬朗,还没到考虑生死的关头,只是这次的意外让我们都措手不及。我不禁感叹,生死是道宏大的命题,我无法做出解答,我们只是生命的执行者,除了珍惜亲情的温暖,其余的,冥冥中自有安排。
回到家,我让母亲坐在桌边,自己去厨房张罗。母亲在一旁唠叨,因为担心,她一整天都没有胃口吃东西。昏暗的灯光下,母亲用右手支着下巴,眼窝深陷,神情恍惚,两鬓的白发比春节时又增加了许多。我把锅碗瓢勺弄出很大的声响,让冰冷的灶台恢复些许生气,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来驱散母亲心头的孤独凄苦。
是夜,母亲辗转不能入睡,我陪她在房间里看电视。夜深人静,月朗星稀,窗外是苦楝树弯曲的身影,是海一样的蛙声虫唱,是安静的大地,是朦胧的山河。空气里传来草木的清新,远处隐隐有扣人心弦的哀乐,六月里,这样一个单纯善良的夜,村庄像小狗般团着身子睡去,我却无眠。
重症病房的探视时间是下午三点半,翌日,我陪同母亲前往。父亲躺在病床上,危险期已过,虽然还插着氧气,打着吊针,瘦削的脸庞可以看到隆起的颧骨,但他的精神状态还好,嗓门洪亮,铿锵有力,像山上滚落的石头。母亲问过病情,揪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然后唠唠叨叨地拉着家常,说亲人们的关心,说田间地里的活计。
母亲说,田里的农药还没打。
父亲犹豫了一下说,家里没有劳动力,就算了。
我说,这个事情你们就不要操心了,让我来吧。
父亲望了望我,眼神中满是欣慰与赞许,沉默片刻,他点了点头。
下午六点左右,当山的影子扑到了地上,太阳已经不再晒得皮肤生疼。母亲提了铁桶,桶子轻轻摇晃,吱吱呀呀,像一首古老的童谣,我背着农用喷雾器跟在母亲身后。
穿过山间小路,我们走向东面的坡地,路边有道水沟,沟里长满青草,涓涓的清流从草皮淌过,淙淙有声,叮咚悦耳。坡地上是梯田,巴掌大一块一块的散落着,坡下有一口老井,幽清如墨,安装自来水之后,老井失去了往日的生气,长满丝草,现在只能做为浇灌用水。井外是田野,连绵不尽,绿茵连天,其间阡陌纵横,如蛛网,田埂上青豆茂密,让人裹足,无法前行。
湘西南的六月,草长莺飞,天高地阔,一派生机的景象。偶尔能够看到一两只红色的蜻蜓,在禾叶上飘起飘落,水边的芦苇葱郁茁壮,翠鸟停留在苇尖,随风摆伏,一丝不苟地打量着这片河山,无论是贫穷饥饿,孤单寂寞,岁月更迭,它们都用瘦小的、船型般的身子在水面张望,或流连,或坚守,或歌唱,守护着这片厚重坚韧的土地,从不离去,生死相依。
大概一桶半水灌满了喷雾器,我右脚膝盖着地,半蹲着反手攥紧背带,在母亲的帮扶下,牢牢地背好,艰难地站立起来,我走进水田,此时的禾苗已经长成,稻子怀肚,等待扬花。歪歪斜斜地走了几步,背上的负担越来越重,呼吸渐渐急促,我咬牙,感觉自己的背弯成了一张弓。我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双脚,我的一双脚陷进了泥里,如同一株成熟的水稻,匍伏如弓,和我们的父辈们一样,卑微、矮小,却又倔强的立在这块土地上,用一个伟岸的姿势。
时间飞快,来不及等父亲出院,我又坐上了返往长沙的巴士。汽车驶出县城,往北的方向,再度经过那熟悉的湾头小镇。阳光依旧猛烈,湘西南大地青翠,季节缓慢向前推进,那片海洋般绿色的稻浪终将会变黄,会老去,但那是另外的季节,在那个季节里,年迈的父母佝偻着身子,忙碌在水边,一个人割禾,一个人脱粒,默默地将生活延续,像株水稻一样活着。
我的心头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思索,季节老去,但湘西南不会老,老去的,只是我们,和我们的亲人。那么,我的未来呢,我曾经在心里许诺给父母的幸福呢,是不是也和身后的远山一样,一片空濛。汽车在公路上飞速前驶,路两边低矮的农舍,就像一个个单薄的身影,一闪而过。一些光照,一些温暖的亲情,一些坚强不屈的身影,都在这片土地上,虽然渺小卑微,但是那一代人的感动,深深地刻在了我们这一代人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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