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武冈的新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曾在武冈求学,这里留下过我的酸涩青春还有朦胧的爱情,后来我背井离乡,远走云南、青海,辗转各地,守土戍边,为国担责,少有回家探望,及至不惑之年,方才结束漂泊,定居南海。在所有离别的日子,常常怀念武冈,思念故土,多少次提笔,想写一些文字,以资纪念,但又时时辍笔陷入沉思:写些什么呢?
历史尘埃中的斜塔,还是矗立在资江边上的东塔?
玉带桥、落马桥的掌故,还是宣风楼的沧桑?
南山寨的香火,还是云山的天梯和飘渺?
是春天里满眼的油菜花,还是武冈的碧水青山蓝天?
是,但也不全是。悠远的文化,如画的风景,清新的空气,祥和的人文,无不令每一个武冈人,或是来过武冈的人,如数家珍,交口称赞,但这些依然不能替代我心目中的故乡,不能抽象出记忆中厚重而温婉,朴实而丰韵的武冈形象。
2020年国庆前后,我曾在武冈人网贴上《文明和秩序才能让城市更加美好》一文,以此呼吁提升城市文明品质。有读者评论说“小城市的烟火气才是真正的民生”。
生活的本质就是方便,“小城市的烟火”更能表达方便的内涵。当看到“小城市的烟火”,我顿时豁然开朗,由来已久的困惑才有了初步的清晰,我对家乡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爱和欲罢不能的依恋,终于有了答案:为何每一个远走他乡的游子怀念武冈、思念武冈,在叶落归根时,还要回归武冈?为何每个武冈人挚爱故土,眷恋武冈,并引以为荣?为何游历武冈的客人在离别之际依依不舍,流连忘返?不仅是因为武冈的富庶,亦不仅是因为王城,而是因为悠闲而恬静、富庶而方便以及几千年历代武冈人繁衍生息沉淀下来的风俗与人文揉合而成的“武冈城的烟火”。
我爱武冈城的悠闲。武冈地处湘西南,远离边关沿海,距离周边中心城市亦有数百公里之遥,这种偏安一隅地理格局,让这里少了许多喧嚣与浮躁,增多一份悠闲、宁静与祥和。城内有资水相绕,城郊有青山相伴,山水偎依的城市生活,便是上天给予武冈的无限恩惠。武冈的生活悠闲,随遇而安,没有激烈的商业竞争而更显恬静,忙时营生,闲时寻乐。春季踏春,田垄的油菜花无处不弥漫迷人的芬芳,山间繁花点缀,时时传来花草的清香,让人流连忘返;夏时戏水,殷实的可去游泳水馆,一竞高低,崇尚自然不拘一格的,三五知己相伴,资水河畔,半山人家,威溪水域,亦可以清凉一夏,乐趣天成;秋天登南山、云山,“一揽众山小”,纵情体验天高云淡,“山高我为峰”的雄心大略;隆冬时节,大地银装素裏,大炮台的繁华和远山的苍翠,覆盖皑皑白雪,亦是另外景象,无论伢仔妹陀,都会珍惜这天赐之恩,尽情欣赏至纯至净的雪。
我常常怀念武冈城的恬静生活,也许离家太久,走在异地他乡,始终行色匆匆,从未停止过忙碌的脚步,不知所求何事,不知去往何方,总在思考、总在寻找,如何托身肉体,如何把心灵安放。我体验过泼水节的盛宴,看过花儿会的浪漫,登临过巍巍泰山,亦曾从庄严的长安街头走过,我始终觉得自己只是一个过客,那些美景与狂欢,那些庄严与掌故,只是生命中的偶遇,得之不喜,失之自然不悲,我不曾在意过,当然就不会失落。1996年7月,利用公差机会,我去北京看望一个分别多年的领导,他安排司机带我去各名胜古迹看看,我虽然是第一次去到北京,我依然婉言谢绝,对我而言,无论行走在哪,所有的视觉感受是一样的,对于他乡的景,如同他乡的风,她不能走进我的内心,我亦不能揽她入怀。因为在我的心里,已装满了云山的云,资江的水,武冈城秋天的枫叶和高远的白云,在记忆的深处,她们都是可亲可爱的样子,仿佛我能感知她的温度,我没有走远,我们不曾分别。
在所有离家的日子里,不用说忙碌的工作和学习,哪怕是行走在傍晚的街上,或是周末战友小聚,总觉得有未竞的事业,有更为重要的使命,让我不敢有丝毫的松懈与怠慢,随时随地须全力以赴,生死相托,多少次梦中惊醒,方才知是一场虚幻。但是,每次回家,当我穿过南门口热闹的石板路,走在宁静的资江河畔,徘徊在沿河路幽深的街道,走进小店吃一碗香味醇厚的武冈米粉,再来几碟随处可遇的特色卤菜、特色小炒,总能体会武冈城特有的温馨和风韵,虽然每次只有短暂停留,但我浮躁驿动的心很快就会平静下来,什么都可以想,也可以不想,离乡的那种躁动感和职业的使命感荡然无存,一切从容淡定,顿时觉得是个轻闲的人、自由的人,没有人或者事来干预我的选择,撩拨我的萌动,我甚至忘却了仍要出发的使命。
徜徉在武冈街头,大街小巷都有可人的美食,要慢慢地走,细细地看,更不能亏待自己。武冈享有“卤菜之都”的盛誉,武冈卤菜,风味独特,是武冈美食文化的名片之一,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卤菜店、卤菜摊,一盘盘卤菜闪烁着迷人的光泽,散发出诱人的醇香,令人陶醉;中午时分,不时会偶遇三轮车上的“餐馆”,有色香味俱全的“胖妞”(注:方言的音译,指扣肉),也有香喷喷的香芋蒸排骨、麻辣小鱼仔、血浆鸭,无论哪一样,都会把那些吃货们撑个半死。常听说“如果没有吃过南门口的米粉,不能说到过武冈”,我不认为是评论南门口米粉的,而是对武冈米粉的赞誉,虽然味道不同,但各有特色,吃用过的人无不眷念武冈米粉的嫩滑香醇。
对于武冈的小吃,我是不敢去想的,怕自己止不住三尺垂涎。有人说“食在广东”,那是因为他们没有来过武冈。广东的美食,是在于花样,是制作方法及食品样式的改变。武冈的美食更突出食材的是天然性,以秘传而独特的方法制成,且受食材的限制而不可复制,豆腐渣、椿木菜、雷公屎,武冈的私鸭和铜鹅,种类繁多的野生菌,等等不一而足,在“提倡绿色,崇尚自然”的饮食文化境况下,武冈美食显得尤为珍贵,武冈血鸭,武冈卤菜,武冈米粉,已成为武冈的美食文化符号,我每到一个地方,总想寻找类似的味道,常常希望而去,失望而归。
广州佛山交界,地缘相依,人文相近,两地往来自是平常,但现实是南海的车受到广州限行,广州的车受到南海居民的锁扣,这种与人为敌,以邻为壑的模式其他各地并不少见,2020年初春时节,全球爆发新冠疫情,各地人际之间的防范尤甚。武冈城,敞开心扉,亲和如故。在武冈生活或是客居,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大家是消费者,也是服务员;是主人,也是客人,是城市的享受者,也是城市的创造者。人与人之间坦诚相待,少了欺诈与算计,少了防范和攻击,在城市的缝隙,依然能感知武冈人的温馨,这是现代城市难能可贵的品质。有人走进店来,只说声“来一碗”,不用讲价还价,也甭提味色要求,无需先付款后食用,不用几分钟,店主就会笑嘻嘻地端上来,没有多余的俗套,大家都是熟客,熟人,甚至是朋友或是亲戚,如果是游客,店主会多一份热情和耐心,生怕懈怠眼前这位陌生的财神。
因为工作之故,我曾走过很多大大小小的城市,无论北京王府井、南京新街口,还是西宁大什字、广州天河城,那里所说的繁华与热闹,只不过一条街或是一处景,但我印象中的武冈城,一年四季,游人如织。从上世纪80年代随着中国开始改革开放的开始,内陆很多三四线县域城市人口向中心城市或沿海发达城市聚集。俗语云,月是故乡明,水是家乡亲,无疑有很多的人说了假话,但我家乡武冈是个例外,武冈人眷恋武冈,相守故土,有着浓郁的故土情素,始终维系着人口的稳定和繁荣。且不说玉带桥的忙碌,亦不说城东的喧嚣,不说化龙寺香火的鼎盛,亦不说宣风楼的拥堵,就算是偏远的西正街、四牌路,在我的记忆中,人气兴旺,烟火日盛。如果遇到节假日,游子返乡,街上更是车水马龙,人海如潮。有采购的,旅游的;或寻亲访友,或体验异乡风味,觅斜塔隐踪,探王城古迹;对于失落的恋人,受挫的商贾,在城门的石板古道,占卜算命,求人问卦,寻一份慰藉;也有仅是慕武冈美食,不远千里,寻一碗武冈米粉、一碟武冈卤菜、或是一份武冈血鸭、武冈铜鹅,高兴而来,尽兴而去。当然,更多的是逛街寻趣,他们什么都不需要,就是来看看希奇古怪,领略古城的风土人情,在太平盛世,图的是热闹,享的是清闲。不管是高冷的墨客,走亲访友的故旧,还是游历的客人,他们各取所需,总有意想不到收获。如果探访柳山街,各类文物古董琳琅满目,无不透出这座王城的厚重与沧桑。也有摆买摆卖的,挑肩走担,吆喝买卖,生活在武冈,足不出户,有时便有送货上门。无论是瓜果蔬菜还是其他农副产品,红的鲜艳似火,白的洁净如玉,绿的娇翠欲滴,它们无不以最美的状态招徕生意,引诱客人。如果不小住十天半月,不足以体验武冈的殷实和便利,亦无资格评论武冈的美、武冈的诚以及因此衍生的烟火味。
我不是诗人,不能用诗的语言赞美你的繁华,我不是画家,不能勾勒出你的厚重,哪怕是城楼一角,但我一定要记下武冈人之于武冈不一样的情怀。武冈城,武冈人,他们以鼎盛的“武冈城的烟火”见证和诠释着一个时代的盛况。
曾与同学讨论过武冈的人气为何如此兴旺,武冈城的烟火味为何如此浓烈,有的认为是两百多年的王城之故,也有的认为是因西汉初年建县,历史悠久,这些只是更好的引进先进的文化与生产,助推武冈的繁荣,最核心的因素是武冈人的勤劳以及武冈这片土地的肥沃,武冈人得天时、地利、人和,他们在这里世代相守,智慧而勤奋地创造财富,孕育并繁衍着武冈的人文。
武冈城的烟火,不仅仅是生活悠闲方便和独特美食,更是体现在对人性的理解和生命的尊重,不仅温柔以待每位生者,对于逝者,武冈人亦会致以无上的礼遇和厚待。长辈过世,灵堂追思,哀乐敬挽,难免扰邻和拥堵,无论是城市管理者还是市民,都会致以人性的宽怀,人让路,车让道,体现出逝者为大的人文精神。出殡之处,街坊会烧一挂鞭炮,送逝者一程。尊重生命,善待他人,是武冈人对于生命的理解,信守“落叶归根,入土为安”传统人道情怀。对于生命的无上尊重是武冈文化的内核,也正因如此,才可解释武冈人之于武冈人文的守卫。李绍为是湖南衡阳的一位农民,他得知福建漳州一工地需要工人,于是带着同村好友左家兵千里迢迢去了福建工地,后来左家兵酒后不治,李绍为觉得,“一起出来一定要一起回去”,于是将左的尸体用被子包起扮成病人,从漳州坐车到厦门、广州,虽然被广州警方察觉, 左家兵的遗体在广州火化,但李绍为义薄云天的善举在本世纪初传为美谈,后来被改编成电影《叶落归根》,正是他对于生命的朴素理解感动着无数的国人。其实,武冈人的生死观、生命观与李绍为并无二致。俗语说:生在苏州,死在章丘,说是章丘有最好的棺木,如果没有对人最起码的尊重,就算是死在天堂,亦不是人所向往。我的父亲晚年患病,我曾带他到武汉陆军总医院就医,因为肝脏有一个较大的囊肿,手术有风险,父亲担心客死他乡,更是担心火化,坚持放弃手术回家。我的父亲生于武冈,亦在武冈成长,时至暮年,不惜以生命的代价换取魂回归故土,武冈的文化已融入他的血液,而他亦将生命溶化在武冈的青山绿水。
资水东去,时代前行。记忆中的武冈,渐行渐远,但我始终相信,许多与我一样的游子,对武冈的山水,武冈的文化,武冈的烟火,无不刻骨铭心,生死相依。
(武冈近年发展较快变化较大,有些只是我记忆中的样子,如有不妥处,欢迎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