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1978年的冬天退休回家,时年刚刚55岁,据说是落实中央有关“干部年轻化”政策而提前退休的。对外说是身体健康之故,实际上是让他在乡下的口碑中留些颜面,摆脱没有文化的嫌疑。我们家后边有一块山地,父亲回家后没日没夜地挑土,持续近两年时间,直到把整个山丘挑平,后来做了屋场,在此修建了红砖新屋,可见父亲退休并不是因为身体。
他出生成长在旧社会,小时候给地主做过长工,没有受过多少教育,与其他同时期的干部相比,没有多少优势,但他聪明好学,记忆超强。我家新屋修好后,父亲就搬家了,在旧木屋的楼上,留下他年轻时的工作资料没有处理。我那时小学已毕业,能从文字上开始上认识另一个层面的父亲,时不时地上楼翻看,那里有很多的书和日记本,密密麻麻有各种会议记录和工作笔记,不少培训考试的试卷零星散落楼面,试卷全是打的红色钩,可见父亲学习是用功的。新铺大队有个姓马的赤脚医生,他说我的父亲参加会议,不用本子记录,会后凭记忆,就能做到一字不差,当然可能有溢美之词,但父亲的记忆好,是村民的公认。父亲禀性愚直,不善于言词,情急之下,有时他只会用他的拳脚代替那张很不灵活的嘴。他虽然是新社会的干部,但脑子里装的全是旧思想,并且这些旧思想伴随他进了坟墓,终生未改。平等、民主以及尊重等等新社会的思想,在他的脑海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父亲退休回家,刚刚开始时,家庭关系还好,父亲钓鱼,母亲杀鱼,父亲出钱买鸡,母亲跑路下厨,但后来父母关系不睦,主因是母亲听力不好,而责任在父亲,没有足够的耐心去沟通,更没有好的脾气忍让。母亲对于父亲,是无条件听众,本不应该有什么争执,但母亲太过在意父亲的态度,对于父亲的说话,母亲是当作圣旨,从不敢质疑或多问。母亲听力不好,年轻时就有耳鸣的现象,我们稍稍长大后,发现她耳背十分明显。因为耳背而不能准确地理解,造成误会,免不了父亲的训斥,母亲对于父亲的责难,已成习惯,但这种情形发展到后来,父亲变本加厉,愈演愈烈,酒后有时拳脚相向。
在对待我妈及子女的态度上,父亲绝对是高高在上的,容不得一丁点的质疑与反问,在他的眼里,他是家庭最绝对的权威,每个成员必须无条件地服从。在母亲看来,世界就应该是这样的,家也应该是这样,并且已成了她的习惯,并常常教育我们兄妹应该顺从。
在父亲退休之前,家里每日只有两餐,父亲退休后,母亲为了父亲,常常加多一个中餐,并且每次吃饭,只能是父亲吃后,我们才能用餐,家里来了客人,父亲陪客人坐在餐桌上,有说有笑地喝着米酒,我们几个小孩只能端着饭,夹上菜,去门外吃,而一直忙碌的母亲则要等到客人吃完后,才能边吃边收拾厨房。我的哥哥姐姐,他们跟母亲一样,都是优秀的臣民,对于父亲的教育或是安排,从来是顺受。我天生叛逆,反叛精神和斗争意识与生俱来,按照“爷爷爱长孙,父母爱满仔”的逻辑,我应该得到更多的疼爱,但我天生仗义而且倔强,让我受了不少的责骂,甚至少不了皮肉之苦,我经常当父亲的面质问母亲,“为什么他能吃,我们就不能吃?”母亲总是以“他是爹”来搪塞,一边愠怒地从父亲的菜碗里分一点香喷喷花生给我,也顺带给二哥分点,虽然有了胜利果实,但我并不领情,因为那是我抗争得来的,而二哥属于不劳而获。
在那个十分封闭的农村,我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当初最简单的理想,居然就是希望自己能够尽快长大成人,能打过我的父亲,当父亲打骂母亲时,能够有力地实施保护,或者说有资格不再受到父亲的轻待。我却始终觉得,自己的成长是出奇地慢,从来感觉不到成长的迹象,而父亲是永远不老,身板结结实实,直到自己要背井离乡,从军入伍,父亲让妈妈从别人家买来一个鸡为我送行,我们第一次同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但我依然不敢平视我的父亲。
因为父母关系不好,我与哥哥姐姐也是分边站队,因为二哥性格温和,从不与父亲顶嘴,而深受父亲的器重。二哥在法新中学读初中,虽然离家不远,但一直是在校寄宿,他的成绩很好,父亲很是看好好他的前程,对于二哥的要求,常常是有求必应,当然,二哥也是知满足守本人份的人,逆来顺受,也从不提过分要求。当时住校的费用一般不用货币结算,而是交纳米、菜、油等等,总之以实物为主。父亲退休后,十分勤劳,在屋后的菜园种了成片的白菜,为了保障二哥学业,菜要先交学校,才轮到家里吃用。而此时的姐姐已上班,大哥在城里复读,没有机会参与家中的争执,我与二姐紧跟母亲,住原来的旧木屋,由于没有太多的经济来源,日子十分艰难,冬天靠烧稻草取暖,煎鸭油度日,虽然日子比较苦,但有母亲的呵护,自己并未觉得与人有何不同。
1989年3月7日下午,我当兵即将入伍,离开家,离开新铺,终于可以远离水火不容的父亲。离开,这是我的夙愿,但来得如此突然,是我不曾想象的,那一段时间,我的心情很好,脚步轻快,我体验到了少有的愉快。临别时,父亲送我出了家门,父亲的心思,难以猜测,平时话就不多,送别时,也是这样。他递给我20元钱,嘱咐我有时间的话,多给家里写信。在那一刻,我瞬间似乎原谅了父亲的不是,终究,此刻相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父亲是1998年7月过世的,时年73岁。当时我还在广州军区工作,而所在部队承担甲级机动作战任务。当时,因李登辉的台独欲望十分嚣张导致台海危机,根据军委和军区的部署,作训任务十分繁重,直到父亲病危进入弥留之时,我才仓促回到家中。父亲过世的前一晚上,似乎身体好些,很健谈,从晚上八点多一直到深夜十二点,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我坐在床边,我们似乎没有了以往的过节,终究血浓于水,一脉相承。我当时的内心其实比较复杂,想原谅,又难以理解,已宽容但又难以放下,我尽力履行传统的孝道,一个儿子的责任,不要让父亲觉得遗憾,或者尽可能地减少他的痛苦。
后来他说有点累,想睡了,第二天天亮时,发现父亲已溘然长逝,一个我一直想要战胜的父亲,就这样离开了。“自古忠臣多逆子,唯有宝黛入神州”。毛泽东喜欢读《红楼梦》,这是他1971年作《七绝·读红楼梦》诗中的两句,对于“自古忠臣多逆子”的理解,有不现的角度,毛泽东是革命家,站在革命的立场可以去理解忠逆,毛泽东是哲学家,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辩证法的无情规律一定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但在此语境中,更应以诗人身份来推演,少年毛泽东,也曾经历过与父亲的抗争,甚至以死相逼,后来加入革命的洪流,“敢教日月换新天”,建立一个全新社会,回顾诗人成长历程以及想到的种种不易,毛泽东从内心发出“自古忠臣多逆子”的感慨。虽然自己只是一个平凡的山村少年,所谓的理想和抱负,有时只不过是“衣能遮体,食能裹腹”,不再受到父亲的轻等而已,远没有伟人少年一样的远大和光亮,但一想到自己年少时,一样桀骜不驯,与父亲争执不歇,我的内心曾涌动过因理解而生的热流。
父亲辞世之时,以当时的经历,我不可能十分地懂得人生的意义,更谈不上真正对父亲责任的理解。当时的交谈,全程是我在提示和引导,终究他的记忆和思维已跟不上他要表达的内容,也担心父亲还有什么事情需要交办,怕有遗漏,我请他概括性地回忆一些重要的经历以及身后事的安排。他试探性地问我对于房屋的处理及他身后的安葬,我瞬间知道自己长大,在一些重大的事情上,要作出判断与决定,而且不能流露出慌张与无能,一方面我要让他觉得儿子已长大成人,有能力处理好家里的事情,另一方面我要做出符合父亲意愿的结论,对于父亲百年后的墓地,他提出最好是屋后的石山上,那是我家的自留地,在我家新屋正后方三四百米的距离,站在那个位置,能够俯瞰我家的木屋与新屋,甚至整个新铺街,也许是父亲觉得百年后还想看到自己打下的家业。出于更加稳妥和周全,我希望父亲留下一个备选的方案,以防万一有变,不是认为那个位置不好,因为当时只有我一人在父亲身边,也许是父亲完全地信任,但我应该还要与家族的人协商,终究家族的祖墓地不在石山,而是永隆山。
当时父亲已进入弥留之际,我们都知道当时的状态,他同意了我的建议,同时说出了“也可安葬在永隆山”的遗言。对于其他几个事情的提问,我都快速而准确地作了回答,他以沉默的方式给予肯定。不知是不是如佛教所理解的顿悟,在与父亲临终对话的瞬间,我知道自己真正意义上的成人,父亲即将老去,未来的路我将寂寞地走,我不能再与父亲争斗了。
汪德文是我部队的第一个老师,是湖北人,据公开的媒体报道,现已是二炮某基地政治部副主任。1989年3月,我入伍云南80408部队,新兵分连队不久,政治部选拔新闻报道员,虽然我高中没有毕业,文笔还算行,由于自荐,受到政治部宣传科汪德文老师的认可,从而进入宣传科成了一名报道员,是他把我领上写作的道路,也是受他严谨文风的影响,我的文字功力才有了真正的起色。后来我考入南京的军校,他也因为新闻写作成绩优异被选拔去了北京,我们就分开了。再次相见已是七年后西宁,其时,我是司令部气象室的一名工程师,他跟随二炮首长到部队视察,我与他同榻而眠,彻夜长谈。他曾说“一个男孩要想真正的成人懂事,必须是在他的父亲死后”,这句话印象最为深刻。当时听后,十分地不解,觉得这种说法或是成长方式太过残忍,如果换一种方式接受,也许只是在他成长中留下的感慨,因为他刚刚经历父亲过世。当我的父亲临终之际,自己站在父亲的病床前,我对汪老师的那句话才算有了大彻大悟的体会。
父亲是儿子成长所需要付出的代价,父亲对于儿子是用来超越的,是儿子进步的阶梯。儿子是蛹,父亲是茧,破茧成蝶,才能飞翔成美丽的风景。
父亲过世后,最终还是选择安葬在距家两公里的永隆山,与爷爷奶奶长眠在一起。在送别父亲后的几十年,我常常试探着更深层地去理解他,当自己也成为一名父亲后,我希望规避我的父亲曾经的一些缺陷,让自己做一个合格的温暖的父亲。但仔细想来,父亲没有太多的不是,只是自己的年幼无知或者说没有沟通的渠道,终究他成长于旧社会,洗涤不了历史的印记。
其实父亲在街坊的口碑是十分好的,正直无私,且为人善良。他作为一名干部,从不侵占任何集体利益,这样的结论是社员们在比较中得出的,他们说还有哪些干部,是如何多分多占集体利益,只有我的父亲,堂堂正正,在补齐工分价差时,不差一分一毫,分配粮食时,不多占一斤一两。记得有一年,二哥放牛,分给我们家饲养的那头黄牛,因为贪吃岩石边的草,摔死在冇底岩,二哥当晚不敢回家,是妈妈发动邻居们打着火把才把他找回的。虽然牛是自己摔死的,牛肉被生产队分吃了,父亲回家知道后,还是拿钱补偿了集体。赔了多少,记得不清了。但街上的人说,有谁家也有类似的情况,没赔钱,也没扣工分,“还是李书记做事过硬”。父亲退休前,在银行负责农业贷款,村民都说他“从不拖延卡要”,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好,从未因此产生过不正当的想法,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他亲手劳动所得。
父亲常常用自己的工资资助贫弱的乡邻,从不提及,把钱借给有需要的人,从未主动去收回,母亲对此很是不理解,常常抱怨,这也是家庭冲突的原因。因为父亲不在家,缺少劳动力,经济条件本来不是太好,在父亲对家里苛刻的情况下,对外人又是如此的慷慨,我们都不理解为是他的胸怀或是良善,只是认为父亲不好,没有很好地尽一个父亲的责任。父亲的生日是农历4月初8,与菩萨同生,父亲这些难以理解的举动,妈妈不得不去父亲生日因素中寻找解答,当然这种说法不能正面解读。
父亲的善良,无论是在生前还是身后,在村民中得到广泛的认同,特别是在他过世后,经常有人提到父亲的好。70年代中期,一次,街上一个地主成份的社员,因为家里没有粮食,好几天没有开锅了,天亮时去到他家屋后偷了集体的几个萝卜,被社员发现,当天就被生产队吊在聋子家的堂屋里,全队的人都在围观,批斗,傍边还烧着烈烈柴火,我清楚地记得那个社员舌头已伸出在外,口里吐着泡泡,生命已是奄奄一息,父亲不知是从哪里刚刚回来,一看到那个场景,不顾群众劝阻,立刻把他抱了下来,平放在地上,救了那人一命。在那个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我父亲的行为举动,需要承担多大的风险,在风平浪静的治世是难以理解的,但在当时,无异于政治自杀,并且还可能牵涉家人,但我的父亲没有一点犹豫,义无反顾。那是一条命啊。
父亲选择安葬在永隆山,是因为爷爷奶奶的墓地也在那。在农村改革以前,阳山与阴山(注:是一种迷信的说法,类似于阴间)是分开的,阳山生产队管,阴山是按照习俗处理,但从80年代农村分田到户以后,山地已是有主,永隆山分给了另外生产队马姓人家,占用别人的山地,是要与山主协商并得到同意的,但我的大哥在办理此事,仅仅与大队干部进行了商议而忽视了山主,造成对方不满,他们认为无论是大队还是我家,都侵占了他家的利益,马姓山主不认可各方的解释,但最后明确表态,同意我的父亲安葬此处,是尊重我父亲的公正为人,是一个好干部,他们说,“作为干部,李书记从来不偏不倚,说公道话,做公道事,希望好人有一个好报。”从马姓山主对我父亲百年后的态度和评价可以看出,我的父亲是受人尊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