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垅村,或者叫“大龙村”,武冈县城的一个偏远山村。
我很小的时候,记得村口原本有一片桔林和一个池塘。桔林靠马路一侧,有条长长窄窄的红砖围墙,围墙外孤独地立着一间低矮的小房子,青砖砌就。这是个商铺,黑的木门旁有一个半人高的窗台,平时阳光照射不进,暗淡斑驳的墙面有个货架,摆放着日常杂货。那时我们打酒买油,需要踮起脚尖才能看到里面的情形。
许多年来,五爷爷打理着商铺和身后的这片桔林,柔软的土地没有辜负老人的辛勤,果树常年郁郁葱葱,枝叶婆娑,成为当时远近闻名的一处标志性地方。老人做生意讲究公道,信奉礼和理二字,对村里困难的家庭很是关照,嘴上说的和手上做的,都是那么中规中矩,让人感受到浓郁淳朴的乡村古风,一经数十年,留给村人极好的口碑。如果时光倒退三十年,老人的儒雅俊秀,青纱飘逸,风骨凛然,让人何等敬佩。
可是这一切,现在的人们或许忘了,或许不屑,或许被利益迷惑,老人去世后,桔树尽毁,先是办起砖厂,后来砖厂效益不好,生意破败,主人就去了广东闯荡,留下一片坑坑洼洼,狼藉不堪。再后来,这个地方竖起了两栋漂亮的洋楼,原本厚实的土地,山水的宁静,天人合一的境地,却与现实的文明近乎对立。如今,杂货铺与红砖围墙已经在岁月里湮灭,只是旁边的一丛翠竹,经历了半个世纪的衰荣,依然绿着,向马路倾着,温暖路人的记忆。
池塘几亩见方,三面有树,有茅草丛,池水清莹,水面平静,偶尔有长脚蜘蛛划过,也偶尔有微风落在水面,带出一线涟漪。水里多鱼虾,野生野长,村人养鸭,多放养在这里。七月的阳光像炒熟的盐,洒在皮肤上,让人炙烫,我们在这样的季节里经常亲近那水,或坐在河坡的泡桐树脚,看蓝蓝的天,看天上游弋的白云,看自由翱翔的鸟。
池塘北面是山,也是村里的经济林,种了枞树,枞树高出房子数丈,夏天里,风过呜咽,清凉如水,大垅村坐落山腰,掩映其间,依山傍水而居。水牛在路边捋食青草,小时候我胆气不足,害怕从它身旁经过,总是远远绕开,然后飞奔而逃。东面是坡地,坡地上是许多巴掌大的梯田,拾阶而下,可见一口古老的水井,井水是甜水,清幽如墨,不能见底。到水井边缘处,抬头,顿觉豁然开朗,前面是一片平坦的水田,不规则几何形状,一块一块衔接在一起,连绵不尽,阡陌在其间纵横,如网。田间蜿蜒曲折的是小路,长满青草,风过如细浪,映着阳光,波澜不惊。
农忙的季节,田野里是一簇一簇的人,或俯首割禾,或往来送担,或抱谷脱粒,或匍匐在水面插二禾。散开的人群,像一片片荷叶,将湘西南大地点缀成千里荷塘。“世事纷纷付渺茫,且迎雨信看农忙。”农人是没有这种诗情雅意的,他们用身体当做大自然的符号,诠释着生活的全部意义。
大垅村贫穷,村人多半时日在地里刨食,用双手营造简单的生活,虽苦,但内心坦荡无愧,他们把希望和未来全部寄予了后辈。红砖砌就的房子,是从地里挖出来的泥土,晒干后烧制而成,左邻右舍帮忙砌成的,屋檐上的青瓦,是省吃俭用从瓦厂挑回来,左邻右舍帮忙盖成的,房顶上的木梁,是从后山砍倒栽种多年的树木,左邻右舍帮忙搭建而成的。村里荒地上的桃、李、桔和板栗,也是大家随手种的。
大垅村不是一个人烟繁华的村庄,人口从来只有百余,但它是一个坚强的地方,凭靠自己的双手,经历了数百年,没有荒凉的迹象。日子或许艰难,但这里的人们并不缺少快乐。
这就是我要的大垅村,即使有些时候,他们会有偏见,会因此而争吵,甚至打斗,但这些并不影响村庄的纯洁。时间能够消除一切,那些正直、善良、担当,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从我懂事起,父亲在晒场上的谷粒中写下一行工整的字对我念“大垅村”,于是我就记住了这个名字,我的生命,我的血液,我的智慧,都浸泡在这里。
这就是我要的大垅村,它不是一颗宝石,所有的人故乡,都不是一颗宝石,它们是树,而我们是树上的叶子,老去的叶子枯黄凋零,直至消散在大地,但它会抽出新芽,年复一年,充满生机。我是大垅村这棵树上的一片叶子,大垅村在我心里,我们彼此看护,彼此牵挂,彼此眷恋,它温暖我的漂泊,我回报给它智慧和眼泪,我要让它醒着,看时间在它身上的印记。
后山的树木越来越茂密,幽静,荒凉,大垅村的人越走越远,他们像鸟儿一样,追逐幸福的放向,无法停顿,不能落脚,但我相信他们并没有忘记,他们一定会回来。我想,我也不会走远,即便身处千里万里之外,我一定会回来,我会用深情的目光眺望,用文字连接起记忆灰暗的那一部分。我会守在那里,闭上眼睛,向心灵的苍天祈祷,农耕文明不要消失,善良朴实不要消失,村庄不要消失,那片土地上的蓝天白云不要消失,我要的大垅村永远也不要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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