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傍晚

当桂花的香味散尽，火红的枫树叶子落到地上，蜷缩成褐色，季节在无声无息里转换，雨季已悄然离去。

几个霜天过去，水库里的水日益减少，溪里的水被干燥的季风吹过几个来回，也不见了踪影，椭圆的鹅卵石被晒得发白。一群刚放学的孩子，一路翻着石头找寻螃蟹鱼虾，愈走，愈静，愈远，最后没入寂静地旷野里。

收割后的田野，空空荡荡，一派荒凉。小时候，入冬后那种遍地绿油油的油菜和紫云英的景象，已经再也无法重现，如今只剩遍野的禾茬和荒废的菜地。随着年轻人的离开，父母的老迈，乡村也显龙钟之态。

原上的草，一蓬一蓬干枯起来，坡地的野菊，绽开如葵，在风中摇曳生姿，显示出生命的顽强与铁骨。池塘边，往日里迎风招展的芦苇，被风折断，歪在一旁，失去了主张。旁边的一汪老井，幽清如墨，留下了洁白的云朵，却与天空相对无言。红色的蜻蜓，孤单的翠鸟，也已经无影无踪，一株只剩枝桠的桃树，浑身树皮如铁锈，像把铁戟一般插在土里，积储力量，满眼凝重。此时的大地，除了明亮的阳光，就只有孤单寂寥的哀伤。

村庄位于西山脚下，太阳偏西，在轻烟笼罩里。交错有致，层层叠叠的黄泥瓦房，洞开的木门，像一张欲言又止的口，述说着生活的辛酸苦辣。薄薄的炊烟，如轻纱，紧贴黑色瓦片，轻轻流淌，柴房里传来老人的咳嗽，和锅瓢碰撞的声音。

村里的晒场上，几个小女孩在跳皮筋，她们一边跳，口里一边唱着：“花儿红，鸟儿叫，活动室门前把绳跳，单脚跳呀双脚跳，脚步越跳越灵巧，脚步越跳越灵巧，你也跳,我也跳，一个挨着一个跳，挺起胸呀，向上跳呀，经常锻炼身体好。”孩子稚嫩的声音，犹如天籁，给暮色的村庄增添了许多活力。旁边一个男孩才两岁，独自在矮凳上爬上爬下，一声不响，对女孩们的游戏也视若无睹。他的父母去了广东，迫于生活的压力，把他留在了家里。孩子还没有经历生活，只知道一个人孤单地玩耍，或许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已经种下了一颗找寻远方的种子。

奶奶端了饭碗出来，塑料碗勺，不容易摔破。奶奶坐到凳子上，把男孩唤过来，双腿夹住孩子身子，不让他跑动，奶奶把勺里的饭菜放在嘴边吹了吹，塞到孩子嘴里，孩子嚼着食物，却对着一堵墙发呆，表现出与这个年龄不相称的忧伤与寂寞，或许他还不适应，又或许以为全世界都抛弃了他。

村里的婶娘荷把锄头路过问：“你家毛毛有两岁了吧？”奶奶答：“两岁半了。”婶娘又问：“他还认他爸妈啵？”奶奶答：“他们打电话回来，他都不愿意和他们讲话了。”婶娘笑笑说：“他们从哪里走的呀？”孩子听懂了，伸出手指，朝着村口的方向，或者他还记得父母离开的地方，又或者他知道那里通往远方，婶娘摇摇头，继续赶路，嘴里还在说到：“造孽”。

暮色在天边移动，看起来有点苍凉，人声稀了下来，电视机响了起来，墙上的日光灯管发出惨白的颜色，从各自的窗口漏出一地灯花，照着彼此的孤单与惆怅。夜晚的村庄就像系缆的船，在呜咽地风声里沉默，它们无语，只是在岁月的长河里静静守候。

生活是一场追逐，在利益面前，无论是父母的翘首盼望，还是孩子的期待，已经变得无足轻重。历史的使命改变着几代人的命运，我们在欲望里迷失，一个人翻新了老房子，就会有无数的楼房拔地而起，可是这真的就是我们需要的吗？房子翻新后，村庄变得富丽亮堂，只是人们没有停留的打算，依然像季节里迁徙的候鸟一样，四处漂泊。村庄会发展成什么模样，我不知道，也不敢想象，或者走向城镇化，或者像动物蜕下的壳，最后在生命里消亡，遗忘。只是现在，我们的父辈还在坚守，同时他们也很迷惘，不知道这样的发展是对还是错，他们害怕面对，却又无力改变，只是沉默着，用双手延续着千年的农耕生活。村庄没有沉沦，却被我们抛弃。

有些路，走远了，远到再也回不去了，只是还能在回忆里找到一丝温暖，像灰烬，能模糊我们的视线。这些年，我走过的路，在千里之外，我路过的人，在生命之外，我生命里的村庄，在沉默之中荒芜。

2013-1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