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当南下广东打工的人们陆陆续续寄回数量可观的钱时,德贵也心里痒痒的。他深知靠在家里耕种那点责任田,间或给别人打几天零工,充其量不饿肚子,要想攒够钱讨老婆,非外出打工不可。可考虑到自己形象实在有碍瞻观,只得自知之明地留守在家。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就在他心灰意冷的时候,秀芳的姑姑找上门来,说秀芳的果园里需要一名勤杂管理工,三个月的试用期,月工资九十元,以后根据工作表现逐渐增加——这可是高工资,当时国家干部和老师,月工资也只有八十多元——秀芳他们那里邻近的年轻人都下了广州深圳,年纪大一点的又难得吃消,秀芳前次到姑姑家时看到德贵做工是一把好手,才打发她来问愿不愿意去。
德贵一听喜从天降。自从去年在姑姑家和她十分愉快地会过一面,更勾起无穷无尽的情思,简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生活中,凡是与“秀芳”两个字有联系的声音、事物,只要作用于他的感官,就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产生美妙的联想,情有独钟。理智和感情有时水火不相容,明知秀芳姐姐那样的好人不容亵渎,但是一旦到了情浓处,脑子里映照着她的靚影,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肉欲横流的泻火举动。眼下竟然天赐良机,去她家打工,别的事情绝不敢奢望,也不应该奢望,只要能天天见到她,沐浴在她音容笑貌的氛围中,哪怕再苦再累,即使没有工钱都心甘情愿。
德贵抑制住狂喜的心态,搔搔后脑勺,以退为进:“这个事,只怕我们这样的人笨手笨脚的,功夫做不开,耗折姐姐的钱米哩。”
姑姑说:“还说哩,你秀芳姐姐那次见你打砖时,功夫做得又好又快,连她本来是个多面手的都佩服,要不怎么会叫我来请你呢?”她也对德贵很有好感,去年给打了一个月砖胚,结算时十分慷慨地送三天人情工,一般情况充其量送一天就算够有仁义的了。
德贵这才爽快地说:“既然看得我起,就去效一效劳吧,谁叫我们是姊妹家呢。”
姑姑用无名指勾着鼻子,羞他道:“丑又不怕丑,她什么时候多出了你这个弟弟?”这是正常的玩笑,没有讽喻他浑身瘢痕和黑黢黢的意思。
德贵强词夺理:“少年叔侄为兄弟,四海之内皆姐妹,她比我大几岁,又在我娘跟前种出过仁义;再说,皇帝老子也有三个叫花子朋友,我德贵虽然穷,做她的穷弟弟也不十分歪理嘛。”
“好好好,看你这六师傅不出,说起话来就像蚂蚁子走进磨逢里,条条是道,难怪我家秀芳要点你的将哩。”姑姑由衷地夸着他。“那就这样定下来了,你把家里安排一下,就去上班吧。据我看,你这打工仔比下广州深圳的还合算,既结了姊妹亲,又省下盘缠。”
德贵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格外舒心。
德贵走马上任,做了秀芳姐姐家的一名柑橘园管理员工,终于成了打工一族。
人走时运马走膘,该当秀芳姐姐要发财。她家承包的这一片桔园,坐落在马家岭半山腰的向阳坡面上,四十余亩,四千多株挂果林。这是当年吃大锅饭时生产队开辟出来的,正当投产就兴起了责任制,不少人主张把它零刀碎剐按人头分摊,这当然意味着将大家辛辛苦苦挣下的劳动果实付之一炬,邻近已经有几个生产队付诸行动,分了果园以后,省得一个冬季不要买煤炭,家家户户烧果树。秀芳的男人文彪,人称彪杆子,精灵得很,凭着夫妇俩在村上人缘好,好酒好菜款待了大家一席。酒酣耳热之余,人们慷慨挥笔,在承包合同上签了名,秀芳一家就以每年向全村每人缴纳五斤柑子作为承包费的代价,取得了一定二十年的承包权。这片园子很争气,第一年挂果遇上当届,硕果累累,价格也好,让他家轻轻松松成了万元户。他们夫妇都是有文化的人,又肯钻研,果园管理技术学得精通,常规管理全不在话下,还攻克了歉年不歉收的技术难关,使果园连年丰收。
饱暖思淫心,文彪凭着桔园吃了几年饱饭,借口要到外面去发展,把秀芳和果园丢下,去宝庆城里以开公司为名,过上了花天酒地包二奶的潇洒日子。秀芳心里滴血,表面却不露声色,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公公婆婆年事已高,她依然是多年如一日地孝顺,一日三餐,缝补浆洗,伤风感冒服侍汤药,全由她一双手操持,一对儿女的抚养教育辅导从来没有懈怠过,责任田、柑桔园的担子也不推辞。公公婆婆当女儿疼她,生怕累坏了,坚决要求请一个人帮忙,于是德贵成了最佳人选。
德贵不负秀芳姐姐的厚望,自从正月二十边来到桔园上班,比做自己的事还上心、卖力,赶在桔树抽新枝之前,把去年冬季没来得及处理的一大半桔林松了土、施了基肥,这可是平时三个人的工作量啊!秀芳有空闲的时候想来帮一把,他一概婉言拒绝,坚持要他回家处理其余的事情,这里用不着姐姐操心。他一来的时候就提出要和秀芳以姊妹相认,秀芳欣然答应,更甜得他干劲倍增,觉得有永远使不完的力气。
春暖花开时节,柑桔园一片生机盎然,万绿丛中,漫延出一簇簇鹅黄嫩绿的新芽,枝叶间隐约透出一串串白色的花苞,桔香弥漫,沁人心脾。秀芳领着德贵,穿行在桔树丛中,向他交代桔园管理的常规性注意事项,一如间枝剪枝,除草施面肥,洒药除虫等等。
其实这些工作项目只要秀芳在家里提醒一番,德贵就能做好。可秀芳一来不愿意做完全的甩手掌柜,更深层的原因她也是想来桔园尽情享受一番久违的春色。去年在姑姑家见到德贵,第一印象不错,能劳动,肯动心思,两人在一起能愉快地交谈,这段时间表现更加出色,因而潜意识里有一种巴望和他在一起的欲望。不过她一再叮咛自己,纯粹是一种姐弟式的交流欲,绝对没有思春的情怀。在内心深处,她藏着一份心思,他那副尊容,实在不敢让情感再向前跨越了,何况传统的淑女贞操观念较浓郁的她,除了丈夫以外,对任何男人都关着门。按说,张家坊一带并不是找不到适合的人选来管果园,只是人心隔肚皮,有人平时表面上正人君子,背地里一肚子花花肠子,怕请进来以后惹出麻烦。那个当着村委会秘书的堂兄,四十来岁,经常用一双色迷迷的眼睛盯她,近来见她和丈夫绊皮,更加放肆,有时借看望伯伯伯母或者落实上缴提留的机会到家里来,不时向他暗送秋波,趁人不备,挨近来摸手捏脚的,要不是自己坚决抵制,难免不上当。而对于德贵,一向在她跟前规规矩矩,目不斜视,虔诚有加,完全可以不设防。
徜徉在春光明媚的桔园里,沐浴在融融暖意的阳光中,呼吸着芬芳的花香,秀芳被陶醉了。她把上衣脱掉,只留下棉毛纱衣套着橘红色的羊毛背心,顿时给果园添上了一道万绿丛中一点红的风景。近距离效果更加迷人,恬静的脸蛋粉红娇艳,秀发披肩,胸前两座小巧玲珑而浑圆的乳峰,把风韵犹存的姿态展露得恰如其分。再虔诚有加的德贵在扫描的过程中,也不由得怦然心动,他怕姐姐发觉自己失态,赶忙把视线挪移到别的地方。没有杂念的秀芳浑然不觉,只顾尽情领略大自然无私的赏赐,嘴里哼着《在希望的田野上》优美的旋律。
来到一块凹地,秀芳停下来,坐在路边的草地上,要德贵也休息一会。这里的土质肥沃,向阳背风,柑桔树蓬勃茂盛,长势喜人,眼下的嫩芽和花朵比别处都稠密。秀芳告诉德贵,这里是桔园的胸脯肉,平均每棵树要比其他的树多产二三十斤桔子。这里也是她和丈夫投入最多的地方,只是秀芳没有说出来,丹凤眼里流露出怀旧情愫。当年他们把希望寄托在桔园,也让夫妻恩爱的内容在这里得到充分的延伸补充,春耕夏锄、看守桔园的闲暇,两人来到这里,在桔树空隙间忘情地嬉笑打闹,或找一块果树浓茂、避人眼目的树荫,相互依偎着坐下,卿卿我我倾诉衷肠,情浓处,铺下早有准备的塑料薄膜,领略一番野外交欢的浪漫情调……
想着这些,秀芳的眼里露出怅然若失的神色,又有一种异样的冲动在胸中涌动。她信步往树丛中走去,一棵舒枝展叶的桔树勾住他的视线,正是在那下面,她曾经和现在的负心贼子罗文彪共享过多么缠绵悱恻的醉心时光。她的胸中再一次涌起难以压抑的青春情怀,在这春意融融、静悄悄的桔园里,正是……秀芳下意识朝身旁了一眼,发觉德贵没有跟着来,不免有点失落。这时,一个翼翅还没长齐的螳螂飞到他的手臂上,昂首挺胸,张牙舞爪的样子,这里的人叫它禾老虫。她既觉得胆怯新奇,又希望出现点什么刺激,不免娇柔地惊呼起来:“唷,唷,禾老虫,禾老虫!”
“姐姐,别怕!禾老虫,让我来抓住它!”德贵赶紧走进树丛,来到她跟前,以姐姐保镖自居的慷慨激昂气势,盯牢方位,伸手去抓。那螳螂似乎能解人意,不等德贵的手抓住,就起翅一飞,调皮地降落在秀芳浑圆的前胸间。她的手在胸前做出抓挠的样子,却不敢下手,显得更加恐怖地喊道:“咬,咬人的,快抓。”
德贵为姐姐除害心切,伸手向前,在秀芳的乳峰间捕获了那只螳螂,同时体验到女人前胸柔软温馨的手感。这是他长到三十多岁第一次如此近距离与女人接近,又触摸到令人神往的乳峰,他的心一阵狂跳,觉得幸福来得有点不真实,此景只能梦中有。他在一瞬间完成这些思维活动以后,面对着亲近、慈祥的秀芳姐姐,立即羞得满脸通红,呐呐地说道:“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秀芳也一脸潮红,呼吸急促,又为眼前的情状感到莫名的懊悔。几秒钟以前,德贵在将手触向乳峰时,他恨不能立即把她拥进怀抱;要是德贵在那一刻大胆地进攻,她也不会反抗,但是一听他做出真诚赔罪的样子,理智占据了上风,马上恢复了常态,端庄地说:“没什么。我小时候被蜂蜇过一次,对所有的昆虫都有点恐怖。”
“这禾老虫不咬人的。”德贵将手中的战利品掐住胸脊,绑缚示众,“让我用烟蒂烫它的两个钳子,可好看哩,它会用钳子沾着口水降温散热……”
“快别那样,多残酷。都是生命,怪可怜的。”秀芳认真地说。
德贵夸赞道:“难怪都说姐姐一幅菩萨心肠,慈悲为怀,甚至惠泽昆虫。好吧,别辜负了姐姐一片善心,我们把这个禾老虫放飞大自然吧。”他向半空中一扔,松开手指,螳螂借着惯性,张开翼翅飞翔着,在空中盘旋了一圈,降落在前面一棵树梢上。
秀芳仿佛回到了天真的童年,为它获得新生拍着手掌,“啊,啊——”地欢呼着,德贵也张嘴哈哈大笑,欢快的声浪在桔园上空荡漾。
“嘿哟!真像幸福的一对——姐弟……”一个带刺的男中音从桔园的那面坡上传来。
秀芳并不用寻找身影,也知道是谁,打趣道:“欢迎秘书长亲自来果园指导工作。”
德贵也认出他来,坦然地打着招呼:“原来是罗秘书大哥,辛苦了,快来,不好的烟,抽一支。”掏出烟盒,迎着他走过去。出门在外,交朋处友第一要务就是烟酒不分家,德贵自己不抽烟,可经常备了烟在身上。
那罗秘书有点奶油小生的风度,鄙夷地瞥了一眼黑皮雷公似的德贵,连连摆手:“免了,免了。我不会抽烟。”说着折转身子朝山顶走去,又回头对秀芳说:“老板娘,我去山上看树,顺便路过,打扰你们了,对不起。”那阴阳怪气的语调里,暗含着复杂成分,妒嫉,怨怼,轻蔑,鄙薄,不一而足。
秀芳不卑不亢,醇和地回复道:“秘书长多虑了。诚恳欢迎村干部对我的工作多多指导。”她估计这个上午他怀着阴暗心理,一直在监视着他俩,刚才和德贵捉螳螂的一幕肯定被他摄入眼帘,庆幸没有越轨。同时勾起一阵淡淡的哀愁,也许会惹起一场风波……
这里的风波没见分晓,德贵却接到一排口信,说侄儿维勤和婆娘吵架,闹的不可开交,要他抽空回去一趟。
(五)
德贵在家里正忙得焦头烂额时,秀芳的姑姑又走来告诉说,秀芳要他赶快去果园。他的脑子一阵发麻,心急如焚……
往常走在去秀芳姐姐桔园的路上,德贵总是脚踩棉花似的轻松愉悦,上岭下坡犹如跳石羊,蹦蹦跳跳一阵风,树枝向他招手,松涛为他鼓掌,一路歌声一路笑,十来里路程不到一个小时就赶到了。今天,他觉得岭高坡陡了,羊肠小道老是走不到尽头似的。
他的心里为秀芳姐姐担着冤屈,也为自己怄着愁闷,只是这两天扯着家里的麻纱才暂时没有表露出来,这下一上路,忧虑袭上心头……
那天德贵和秀芳她在果园里巡视,亲密无间地交谈,童心未泯愉快地放飞螳螂,都被村上的罗秘书摄入眼帘,在浸透了妒忌汁液的心里留下了底片。果然如秀芳所料,惹出了一连串的麻烦。
当天晚上,罗秘书以重新落实联产承包责任制合同为名,来到秀芳家里。谈完正事,秀芳婆婆操办了夜宵,要德贵陪罗秘书喝酒。他本来不屑和德贵同桌共杯,却碍于老人的情面,勉强与他举了举杯,就自顾自的随便喝起来。这位罗秘书是有名的酒桶,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多喝了几杯,谈兴更浓,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两位老人熬不得夜,回房睡觉去了。德贵也知趣地独自到果园边的看守房睡觉——还不到看守果实的时节,秀芳本来要他在家里的偏厦歇宿,他顾虑到闲言碎语,远离尘嚣地图清静去了——堂屋兼餐厅里只留下秀芳陪他海阔天空地侃大山。
作为从大锅饭转轨到责任制气候下的基层干部,酒后的快言快语,无非发一些举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骂娘的牢骚,愤慨阶级斗争熄灭论以及姓资不姓社之类。罗秘书说得口水爆溅,秀芳在一旁听得败胃口,只是没有表露出来,还出于礼貌时不时迎合一两句。
抨击了一番时政,罗秘书话锋一转,对世风却唱起赞歌来:“如今改革开放好在大环境宽松,人们思想解放,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别的不说,单就消费观念来说,就有大的进步,只要有钱就可以及时行乐,那些当大款的,吃饱了喝足了还嫌不潇洒,实行小姐三陪,搞一条龙服务,那些有小姐陪着的服务项目是什么,谁还不清楚?哈哈哈……”
秀芳连忙打断他的话:“看你秘书长大哥,侃到哪里去了?时候不早了,回家休息吧。”
罗秘书乘着酒兴,醉意朦胧地赖着脸皮:“嘻嘻,秀芳弟妹,你这就下逐客令了,老兄还没和你说心里话哩。”他压低了嗓门,揍过身子,色迷迷地瞪着她,“亲亲我的弟妹,人生几何,对酒当歌,该行乐时且行乐,眼看着彪杆子在外头花天酒地包二奶,你又何必为他守空房?何不……”
“大哥,看你说到哪里去了?”秀芳并不愿意刺激他的自尊,只是不卑不亢地说,“我秀芳是这样的处境,我认命,请大哥原谅弟妹在别的男子面前是冷血动物。现在你该回去了吧。”她站起来准备送客。
“哼哼,冷血动物?”罗秘书拉下脸来,抑郁着,“和一个黑皮雷公似的丑八怪都亲热得难分难解,同起同落游桔园,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还叫他到胸脯上捉禾老虫。原来你只是在我罗某人面前充冷血动物。”
秀芳满脸绯红,胸口起伏,本想发作,却为了顾及影响,低调地回敬道:“罗大哥,我秀芳自从下放又嫁到你们罗家岭,将近二十年,没滴出半滴招人指背皮说闲话的口水,任你怎样猜忌,我抿心自问,我们是清白的。你要是拿今天上午那点迹象做筹码要挟我,别怪我秀芳说话硬梆,无论你想把它抖露到哪里去,我愿意奉陪到底。话就说到这里,夜深了,请你回去休息。”
罗秘书没有揩导油水,悻悻地出了门。
秀芳回到房里,胸口还在怦怦地跳着,她为地方上的心术不正之徒乘人之危踩痛脚感到悲愤,瞻念前程,倘若丈夫绝情抛弃,她将受辱于这些花花肠子的男人。无数现实已经证明,一个弱女子要想独立支撑门户,比登天还难。他的脑子里闪回出德贵来,一个意念占据心头:他的人貌虽然丑陋,但是人品端正,善解人意,知心知肺,人们选择伴侣不是追求着这些吗?……她摇着脑壳,把这念头挥甩掉,即使和丈夫离婚,也不应只嫁德贵这样的男人。反过来为德贵着想,年纪比她小两三岁,又是没结过婚的黄花郎,怎么会看上她呢……
第二天吃过早饭,秀芳把德贵叫到屋当头的禾场边,开诚布公地对他说,今后她去果园的机会将会减少,请他多操点心,要注意避点旁人的嫌疑,把姐弟情分装在心里,互相知晓就行了。
德贵估计到秀芳姐姐昨天晚上受了罗秘书的委屈,一问果然如此,秀芳怀着愤懑告诉了他事情的原委。他为姐姐能对他如此推心置腹吐露隐情深受感动,同时也深觉人心险恶与卑劣,又检点了自己对姐姐私下里藏着的不够端庄的心理。他满口应承照姐姐的吩咐去做,绝不往姐姐脸上抹黑,否则会背上罪过的。
秀芳一听,好一阵感动,这才叫知心知己……
德贵加快步伐,一溜小跑,爬上一个小山包,拐个弯就看到一片开阔地,迎面那一幛碧绿青翠的坡地,就是秀芳姐姐家的桔园,山脚的田垄边有两个毗连的村落,上首是秀芳娘家的张家坊,下首是她下嫁的罗家,村边那座鹤立鸡群的瓷白色小洋楼就是秀芳姐姐的家。不知姐姐这两天又是怎么度过的,不知罗秘书还对他进行骚扰么?他牵肠挂肚急于想见到她。
正是吃早饭的光景,村口有些人正端着碗边吃边晒太阳。德贵很结人和,和村里的人混得融洽,见了人一路打着招呼,人们也和气地回应,说他不早不晚,正好赶饭。
走进秀芳家,两位老人在餐桌边吃饭。见了德贵,秀芳的婆婆没有往常的慈祥亲切,只说了声“你来了,吃饭吧”。老头子闷声不响,机械地扒拉着饭粒。他见气氛不对头,忙问,姐姐怎么没吃饭?秀芳的婆婆皱着眉头说:“快别问了。小曾师傅,你不是外人,不怕你见笑,凭你说,哪有我家文彪这样混账的东西,在外面不学好,回到家里却反说婆娘的嫌非。这不,前天从宝庆回来,晚上两口子在房里叽哩咕噜扯了一夜皮。秀芳烦得要寻死路,昨天坚持付信要你来,说是要打什么对证。那坏癞子没等你来,清早就开溜了。你秀芳姐姐被他气得够呛,办出饭菜,自己却不吃,进房里生闷气去了。唉,真是报应崽……”
德贵脑袋“嗡”地一响,情知不妙,没听老人说完,走到堂屋隔间门边朝秀芳房里一看,门是关上的。猛然,闻得一股异味,鼻子深深一吸:“不好,是农药味!大爷大娘快来。”他冲到房门边没推开门,是反锁着的。他顾不了许多,奋起一脚将门踹开,一股刺鼻的农药味呛得人打干呕。跨进房间,只见一个一斤装的甲胺磷瓶子横卧在床脚边,秀芳躺在床上,口吐白沫,脸色乌紫,万分危急!
德贵带着哭腔埋怨了一句:“姐姐,你何苦要想得这样傻哟!”弯下腰去,双手托起她的臀、背部抱在胸前,跨出门外,对吓得六神无主的两个老人说:“快去喊人,送医院!”早已冲到路口往两里路外的临江亭诊所飞奔。
两个老人哭喊着走到村上报信,求救,人们立即赶来,年轻人尾追着德贵去帮忙赶路。
德贵比任何人都珍视秀芳,看着胸前的她四肢袅软地耷拉着,气息奄奄危在旦夕,心疼得像刀绞一样难受。虽然惨案的详细情况还不清楚,可无疑是因为他来桔园后起的蒂朵。他为自己间接害苦了姐姐感到罪孽深重,宁愿用自己的命换回她的命,他要拼死赶路争分夺秒救活姐姐。当几个小伙子赶上他要求替换一下,他油然而生一种排异心理,强调换手耽误了时间,让他们帮着托托头和脚,减轻部分负担,加快了进程。同时要一个人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去诊所通知医生,做好抢救的准备。
当德贵被汗湿透得浑身没有一丝干纱后,终于进了诊所。医生立即进行抢救,阿托品注射、硼酸水洗胃双管齐下,经过一场生死决斗,秀芳总算睁开了眼睛。医生庆幸着说:“还算是有救星的,要是迟到十分钟就没办法了。”大家跟着嘘了一口气。她看着病床边深切关注着她的公公、婆婆、德贵和乡邻们,一颗热泪滚下耳根,用微弱的声音埋怨道:“谁叫你们要救我哟……”
过完年就丢下父母妻儿外出享乐的罗文彪,显然是听了别人的挑唆后,才回来得由头闹离婚的。秀芳仍然像往常一样,忍辱负重坚持不离,说果园是自己辛辛苦苦培植出来的,有权经营,更舍不得。文彪反唇相讥:只怕是舍不得和人家黑皮雷公似的丑八怪在柑桔树下亲热的韵味哟。秀芳知道是罗秘书向他嚼的舌根,据理力争,以洗刷清白,并且坚持付信叫德贵来,找上罗秘书,三对六面对质。文彪以自己的阴暗心理度人,冷嘲热讽地说什么那玩意儿是人发现得了的吗?一个是三十多岁还打着光棍的丑八怪,一个是正当三十如狼四十似虎情欲高涨的少妇,俗话说得好,肚饿不怕烧焦皮,口渴不怕牛屎水,一个多月来一个屋檐下吃饭,经常同起同落,鬼才相信他俩清白……两天来,一番番秽言浊语把秀芳泼洒得羞愤交加,想起自己放弃城市生活,甘愿与他扎根农村共创美好明天,殊不料他有了金钱黑了心,把曾经志同道合的结发妻子抛弃不出奇,还如此侮辱她。当看到他清早就绝情地一走了之,心里再也承受不住怨愤、屈辱,将自己反锁在房,端起甲胺磷……
只可惜秀芳虽然救下了一条命,却因抢救时阿托品注射过多,落下后遗症,身体严重失衡,两个肩膀一高一低不对称,走起路来左右摇晃,整个人失去了昔日风韵犹存的光彩。
劫难过后,秀芳把一切都看得淡薄了,放弃了要和罗秘书对质的念头,同意和丈夫离婚。她也无心经营果园了,要把德贵打发回去。
临走前对他说:“你要心里还有姐姐,就常来看看我吧。”
德贵壮着胆子说:“恕我斗胆向姐姐求一件事,姐姐要是不嫌弃,我愿陪伴姐姐一生,永远做你的守护人,再也不让谁欺负你,让你幸福。”
秀芳心如止水,摇摇头:“好兄弟,姐姐如今已成丑八怪,更不配和你这黄花郎结合了。你回去以后,一定抓紧时间,物色一个好弟媳,圆就身子啊”
德贵急得生怕姐姐消失了似的,立即走过去,拉住她一只手,动情地说:“不,不管姐姐变成什么样,你都是我德贵心目中的大恩人,日思夜想的亲姐姐,如今,你只要答应和姐夫离婚,我就把这两重身份再升一级,要你成为我最亲爱的——爱人!”
秀芳一向白皙的脸颊上,泛起两片幸福色调的红晕,旋即又冷却下来,淡然地说:“傻兄弟,别这样,姐姐对你的这份情,恐怕只能等到来世报答了。兄弟,听话,回去吧。”说着,挣脱德贵的手,也拒绝他搀扶,蹒蹒跚跚挪进卧室,反锁着房门,扑倒在床上,无声地恸哭不已。
德贵束手无策,只好无所顾忌朝屋里喊道:“姐姐,你就等着我用最隆重的礼节来接你回长胜塘吧。”
(尾声)
有情人终成眷属。德贵回来后,三番五次拜托姑姑去作秀芳的说服动员工作。人不中百语,柴不中百斧,秀芳终于被德贵的诚心打动,答应和他结成秦晋之好。德贵十分慎重其事,要在传统的婚仪程式的基础上,改革创新,把秀芳隆重地迎娶回来。应煞就是继承传统,特意租用一部小车接,是对花轿迎亲的取代与革新,午餐喜庆筵席即是在传统的模式下丰富了内涵。
飞花树下的场坪上,用彩条塑料篷布搭起个宽敞的临时厅堂,松枝结扎的正门口,挂着一副对联:
“春光正好喜气洋洋宴乡邻,
情缘虽迟暖意浓浓迎淑女。”
横额是:“佳偶天成”,正中挂个硕大的红双喜。
宴会厅内,齐齐整整摆放着四六二十四只方桌,每只桌子上用红纸条写着被宴请的宾客名字,大家只需对号入座。杯盘碗筷都已摆好,只等午后二点,准时开席。
“噼哩啪啦……”鞭炮代替了催请入席的招呼。人们陆续赶来,各自寻找座位或招呼着他人,厅内熙熙攘攘,人声欢腾。春暖花开,良辰吉期,受邀请的人们无不领受主翁家的深情厚意。
新郎、新娘走进厅堂入席。德贵穿着崭新的中山装,剪着板寸平头,比起往日容光焕发得多。秀芳通过积极治疗,走路歪斜蹒跚的后遗症得到恢复,今天分外精神,一身朴素穿着,半高跟皮鞋,蓝呢绒春装,马尾巴长发用红发箍缠着拖至腰际,苹果色圆脸漾着春风,丹凤眼里顾盼生情,半老徐娘依然风韵犹存,看上去比德贵还年轻。人们眼里放出光彩,暗暗称羡德贵艳福不浅。大家早就听说过德贵和秀芳二十五年来的漫长故事,无不为他俩迟到的情缘感怀。
客人都到齐了,宴会开始。今天的筵席,堪称长胜塘人们有记忆以来的最高档次。每个席面上同时摆放着名贵白酒、饮料和家酿米酒,实行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共产主义分配原则。菜肴讲究美味实惠:红烧扣肉、三鲜肉丸、大味牛肉、糖醋全鱼、白切鸡、清炖鹅、血酱鸭、外加莲子枸杞什锦汤,赶上了县城的筵席水平,令长胜塘人大开眼界,一饱口福。
用碗盖着的红烧扣肉上席后,客厅外放响鞭炮,维勤领着新郎新娘站在彩门口,等着给大家敬酒。德贵举杯在手,欣然致辞:“老辈子公公,位高朋贵戚,父老乡亲,今天承蒙大家关爱,屈尊下驾,前来为我和秀芳姐姐喜结秦晋表示祝贺,我代表我们夫妇和明天的儿女们对各位表示衷心感谢,粗茶淡饭,薄酒俗菜,不成敬意,还望各位海涵。现在我提议,为大家的幸福干杯!”
“为新郎新娘新婚愉快,百年好合干杯!”大家一致欢呼、响应,举杯祝贺。
按照惯例,首席要回敬好话,祥渔老辈子和秀芳的姑爷谦让了一番后,端起酒杯,爽朗一笑,由衷地祝颂道:“老朽今年八十有五,历见过晚晴、民国、新中华,如此别具一格的盛会,今天才开眼界。德贵夫妇二十五年情深意笃,今日终于喜结连理,这就是缘分,早来的,迟到的,都是各自的造化修来的。作为德贵秀芳夫妇的证婚人,老朽和满座高朋一样,由衷的高兴,值此万物荣茂的吉日良辰,老朽虽然不胜酒力,也要举杯在手,提议为新婚夫妇永结同心,白头偕老,瓜瓞绵延,干杯!”
“好哇——”全场欢声雷动,一起举杯,一饮而尽。
接下来,是人们欢天喜地,开怀畅饮的时候。德贵夫妇,巡回轮番荐酒。那些粗犷、骠悍的汉子们全不推辞,还换上大碗,只喝家酿的米酒,猜拳行令,直喝得日头贴山脊,一个个舌头打颤,语无伦次,才千声祝贺、万声感谢,告辞回家。
德贵和秀芳婚后,夫妻相敬如宾,美满和谐。需要告慰读者诸君的是,秀芳后来还为德贵生下一对儿女,女儿已经初中毕业,马上就要升高中。儿子也读初二,学习进步,成绩不错。因为秀芳一向被德贵把当心肝宝贝呵护着,保养得颇好,五十多岁了依然不显老相,看上去比德贵还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