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大宴宾客
人们都欢呼厂长的命好!欢呼声中,伴着雁阵叫彻长空,金秋飘然而至。
“认亲爸”的仪式相当庄重。厂长堂屋里的神龛下,端坐着大公婆婆,她是主持人,也是中人。她两侧,分别站着厂长两口子,狗佗。
“噼噼啪啪!”惊耳欲聋的炮火声响过,在弥漫的硝烟香气中,“巴巴头”从房内抱出红装裹身的贱佗,挤过密密匝匝贺喜的来宾、看客,走进堂屋立定,帮着捉弄贱佗的两只小手,向神龛下的四个人一个劲作揖。
此刻,户外大炮、小炮再次轰轰齐鸣,县剧团的鼓乐队鼓乐齐鸣,阵阵烟霭乐音笼罩了厂长宽阔的院子。
院子里八人一桌,摆着三十几桌酒席,美酒佳肴,相当丰盛。这是小城的一件大事,四街十六巷、乡村乃至县里镇里都来了代表。可算座无虚席,盛况也是空前的。
等到开宴,坐在上席的大公婆婆突觉心里难受,胃里一阵翻腾,呕出汤汤水水来,叹一声:“我这命,只呷得苦,享不得福。”固执地要“巴巴头”搀送她回家。
坐在另一席的哑巴着了大急,跑过来,“嗷嗷”着手动脚动,那意思在说服姑妈:“出了力就要呷,又不是白呷。百年好事,您是功劳第一大的,无论如何要坚持下来,免得大伙扫兴!”嘿,姑妈的言传身教,哑巴也会活学活用了呢。
姑妈却不买他的账,像对付细伢崽样,用两个手指头戳了戳哑巴的鼻子,这是最后通牒,哑巴很懂:“是我大还是你大?我的事不用你管!你走开去!”
哑巴缩了缩身子走回桌边去,狼吞虎咽起来。为了多吃多占,哑巴中饭省着不吃。轮上出外做客,他向来是这样的节约闹革命。
回到家来,大公婆婆顿感脚软头晕,直挺挺地躺倒在床上,向“巴巴头”叮咛,有气无力,言不成句,“你……快转去……狗……”
坐在上席的狗佗,看着对面的亲家,抱着贱佗如宝贝样的亲家母,他很快活,猛呷猛喝,他感到自己成了一个真正的人。
从未和这多体面的城里人一起坐喝享受,他感到自己真正加入了现代文明的行列。
你看他的穿着,崭崭新新,一个字也认不得的他,中山装的上衣口袋还斜插着一支钢笔。
餐桌下来回穿梭的,是那只黑毛饿狗,它也辛苦了呢,正在摇头摆尾地用锋利的牙齿跟骨头们拼搏。
你瞧,“巴巴头”正端来一个破碗——那是疯女唯一留下的遗物,里面盛了大块的鸡鸭鱼肉。黑毛饿狗一见一窜溜迎过来,尾巴摆翘不停,伸出舌头舔着“巴巴头”的裤腿,亲热无比;又舔舔碗沿,继而嗅嗅,面对碗内喷香的肉食,它只后腿跪着,前腿直立,眨巴眼珠,对碗凝神发愣,就是不动口。若是往日,它早已一吞而光。
“巴巴头”百思不解,只得再次端碗蹲下身来,黑毛饿狗也只挪挪身子,紧挨她身边,舔着她的裤腿,摇动尾巴。
“吃吧,做么子客,人人有份,你也占份,别客气哇!”说罢,将碗伸到它嘴前,它迅即将嘴移开,干脆眼望别处。
“巴巴头”感到喉间阵阵热气涌出,她一手轻轻抚着狗头,一手将碗重放在地上,双眼湿润,盯着它出神……
酒过三巡,女人们都盛饭吃,吃罢,餐巾纸一抹嘴巴,相互吆喝起来:“玩扑克,‘挤肠子’还是‘炒地皮’呢!”或者:“搓麻将,兴不兴锤呀?”
“锤个屁!参加革命十余春,一身油污到如今。每天工作八小时,只长头发不长钱!”如今“半边天”一个个生龙活虎,说起来玩起来英姿飒爽,都是巾帼英雄,哪一点弱于堂堂须眉。
“喝酒像抗日战争,论持久战,谁先放杯子,谁是日本鬼子!”当年米粉店的那位服务员,如今做了龙凤米粉店经理,乘着酒兴大吼,在宣扬他的“继续喝酒理论”:“树立喝酒的远大理想,变消极喝酒为积极喝酒,从要我醉到我要醉。这就做到了——喝酒毕生有追求,量不惊人死不休。”
众人鼓掌,都说好,深受教育。齐声颂扬经理是“酒仙”、“酒圣”。
“巴巴头”的老公,小城肉食品公司的负责人,这位屠夫皇帝接着演说:“外国有个加拿大,咱们有个大家拿。今夜,我们来拿厂长的。谁英雄,谁孬蛋,酒桌子上比比看!”
厂长踱着方步过来敬酒,有人戏说,“厂长,你醉了!”厂长道:“醉了?我刚‘脱贫’!诸位,我厂长家的吃喝是社会主义的,放心,放心。我摆下了酒战场,大家说酒事、讲酒话、做酒人。我,陪吃、陪喝、陪睡……不,是陪醉,三陪!”说毕,使劲拍拍自己的将军肚,发出嗵嗵嗵的钝响。
惹起阵阵笑声。还有十几桌,酒兴正浓,猜拳行令,气氛煞是热烈。剧团的编剧在发挥特长,边敲酒杯边造排比句:我们是喝酒协会的会员,我们是酒杯里的志愿军,我们是酒桌上的义勇军……
“喔喔喔!”邻家大公鸡,使劲亮金嗓。
“天才黑,叫么子鬼,谁家瘟鸡!”
“天才黑,哧,半夜两点了。”
“哟嗬,怎么过得这般快?”
“喝……喝……喝!全……全干!”碰杯声响过,清脆地一声响亮,碰烂一个酒杯。
“哪只瘟鸡,喝酒醉烂杯子!”传来厂长的戏谑声。厂长有个怪脾气,不到九成半醉,他绝不会发表演说。
“吔嘿,厂长大人,请你唱支歌,再添我们的豪兴,再鼓我们的雄风,如何?”
“唱么子歌?”厂长问。
“你这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唱支红太阳嘛!”
厂长已经喝软了身子,还在坚持不下岗,夫人几次执意扶他回房休息,他几次犟着推搡开夫人。一听有人请他唱歌,就来了兴致,先学着歌星架式一鞠躬道:“各位掌声鼓励,希望喜欢!”
赢得一阵热烈的掌声响起。厂长摸起酒杯当话筒,摇头晃腚唱起来,声音沙沙的:“毛主席的话我最爱听,酒呀醉呀心里明,醉人的味道我细心领会,直觉得心里热乎乎,哎,好像那——”“那”不出了,咕咚一声响,厂长梭到桌子下去了。
“好像那——厂长好像‘解放军’啦!”一个个朦胧醉眼猛笑。
“快,快,送他回房!”厂长夫人发出指令。几个壮汉抬着厂长跟着她去了。
剧团团长站起来,摇晃着身子,用他的鸭公嗓子开叫:呜啦啦啦啦,呜啦啦啦啦,夜空出彩霞呀,厂长解放了呀……
酒宴是男人的天下,这话挺概括。或“一口吞”,或“慢慢舔”。雪亮的几盏五百瓦电灯光下,宾客豪饮,酒酣耳热,他们众志成城,酒要喝到天光!
听听,那位二十年胃病患者把空酒坛子做帽子,戴在头上,一边旋动坛子,一边朗朗吟诵,声震夜空:有酒心,无酒胆,喝酒就困难。说啥脂肪肝,说啥肝硬化,酒没喝到家;说啥胃溃疡,说啥胃穿孔,那是胃亏酒。感冒能消炎,牙痛帮固齿。酒,酒,酒,天尝(长)地酒(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