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三月

自从离开家乡，离开了与耕种有关的季节，三月就像一幅模糊的油画，除了绿的底色，其他的几乎都已模糊不清。

春雨连绵，如丝如雾，屋檐上的瓦片留下一丝如泪的湿痕，才一顿饭的功夫，屋檐水就一滴一滴的落下来。坐在灶膛前，仍然可以清晰的听见滴-答-滴-答声，节奏缓慢而清晰，犹如这白昼，阴沉又凝滞。空旷的田野里，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愈远愈浓，远方的山峦，四周的山岭，村庄和树木都披上轻纱般的薄雾，无声无息，无动于衷的样子，像饱经世事的老者，用一个含糊的姿态，淡忘了人情世事，独自陷在自己的追忆里。

一天，两天，一周，两周，雨水没有停歇的迹象，细细蒙蒙，穿堂风依然像刀锋，刮在脸上生疼，母亲在抱怨，再不出太阳，快没衣服穿了。奶奶坐在火柜里，缝补着衣服鞋袜，即使戴上老花眼镜，穿针引线也极不方便，手指头沾点口水，把线头揉搓湿润，一只手倒提着针，一只手捉住线头，小心翼翼的往针孔里穿，努力了很多次，终于穿进去了，她脸上的皱纹微微舒展，那种淡淡的欣喜如同油盐的味道。

无论时代怎么变化，老一辈人还是会留恋自己的手艺，缝补衣裤，在棉袜上加一层底，或者把旧衣服找出来，缝缝补补，开春做事穿。仔细想想，人情世事和线箩里的这堆旧衣物一样，缝缝补补中才能维持得更加久远。

村庄在烟雨中，如同进入了梦境，面对瓷砖亮瓦的高楼，却享受着人烟稀少的宁静。经过春雨的洗涤之后，仿佛洗净了去冬的郁闷之气，田野在变绿，村前村后的树木也不甘落后，枞树、柏树、香樟树，苍翠中透出惹眼的新绿，表达出磅礴的生机，只有桃树、梨树和李树仍然沉默着，湿漉着，也坚硬着，从容面对冷雨的浇淋，水塘边两株光秃秃的柳树，对着水面的倒影自怜自艾，眼前的一切，像一幅自然天成的水墨，浓淡相宜，一种诗意的形象跃然纸上。

当风把西边的云层吹散，云初开，天气放晴，空气澄清。先前在冷雨里死去一般的桃树，黄铜色沾满雨雾的桃枝，似乎颤抖了一下，当人们还没有琢磨过来，枝头上结满了香头大小的花苞，花尖粉红，花托衬映着一抹淡淡的青色，像细小的墨点，乡野里的人，没有谁会去关心它什么时候开放。

当几个昼夜的暖风吹过，桃花被春风点燃激情的时候，像耀眼的霞光，也点亮了人们的眼睛。一朵、两朵开出来的时候，仿佛俏丽的佳人，卓然立于枝头，顾盼生辉，当千朵万朵开放，当村前屋后的桃树全部被点燃的时候，湘西南这片冷硬的山地，展现出了独具风情的一面，充满了诗情画意。在三月的某天，在山地桃花盛开的时节，乡村远离了人间的烟火，如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不知魏晋，没有纷争，没有仇恨，没有苦累，没有埋怨，一切都变得和和美美，充满了对幸福的向往。

和桃花争相斗艳的还有李花和梨花，相比李花满树碎碎的白，我更喜欢梨花的白，梨花白衣胜雪，开在嫩绿的叶子中间，有一种孤独的美，像穿巷而过的女子，撑着油纸伞，眼眸深处藏着淡淡的忧伤和穿越万水千山的思念。

梨花对我而言，还有另外一层含义，祖父生前喜欢梨树，在屋前一左一右栽种了两棵梨树，每年春天，他喜欢在堂屋的八仙桌前伏案写诗作画，闭上眼，仍能感受到那份书卷气息和对文学追求的执念。乡下人信风水，是讲究天人合一的，我想，在湘西南的烟雨中，面对着一树开放的梨花，静听风声雨声，最是修身养性，最能激发诗意的灵感吧。

只是如今老宅已被推到，成了菜地和废墟，梨树销声匿迹，被混凝土淹没，少年时亲手栽种的桃树，已下落不明，如同四处漂泊的我们，一直以为心安的地方只有故乡，那片无比熟悉的田野、山岭、道路、池塘、残垣断墙、乡邻妯娌，或多或少都与我的成长有所关联。在湘西南之外，在千里万里之外，一直想要拥抱这些，设想过很多和它们相逢的场景，但是现在真正触摸到的，只有一种弥漫在巷子里的淡淡的温馨和怀念。谁在奔跑，谁在歌唱，谁的脚印，谁的声音，谁栽种的桃树已经枯老，谁留下的涂鸦历历在目，岁月在泛黄的墙面剥落，总有一天故乡会被时间抹去，却依然不见他们的身影，我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他们或许只是忘了回来的路。

不远处是幸福渠，春水在流啊流，两畔田里盛开的是油菜花，经过雨水的洗刷，在阳光下，呈现的是一片一片耀眼的金黄。两岸的香樟树吐露出紫红色的新芽，像女孩辫子上的发饰，豌豆苗缠着树干，像在父母脚跟撒娇的孩子。路边的地里开满了粉色的、白色的、紫色的、黄色的菜花，香气氤氲，白蝴蝶、麻雀、蜜蜂、土蜂趁了天暖，从窝里出来，一派繁忙生机的景象。沿着幸福大道远望，天际是一抹青烟，像一角被拉开的春天的序幕。

大地洒满阳光，春水流淌的哗哗声，风过树梢的沙沙声，麻雀鸣叫的啾啾声，蜜蜂扇动翅膀的嗡嗡声，乳白色的炊烟在屋瓦上飘散的声音，马路上汽车奔跑的声音，混合在一起，让人感觉躁动不安起来。春天到了，要书写一年的计划了。

父亲在电话那头说，去年的干旱太严重，现在的田里还没蓄上水，谷种暂时先不计划买了。他略带沙哑的声音，藏着忧虑和遗憾，因为担心他们年迈的身体，我一边劝导他们不要再这么辛苦劳作，一边又在期望今年春天的雨水能够充裕些，也祈盼着这片大地能够风调雨顺，国泰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