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衣柜顶层内,放有一双白底、灯芯绒面的棉鞋。那是我五十岁时母亲给我做的。十多年了,我一直舍不得穿,至今保存着。
母亲是我们那里方圆几里内的做鞋能手。母亲做的鞋,从外形看,周正、美观、大方,鞋底上纳的鞋线,横对、纵对,错落有致,针脚细密均匀,用皮刀切出来的鞋边,整齐光滑,不带一丝痕迹;鞋底里层平整;鞋面对称而不带皱。穿上去十分合脚,温暖舒适。所以一到农闲时,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总是围着我母亲转,或要修改、索取鞋样,或讨教做鞋的有关技巧。
母亲嫁进我家时,因我家和我外公家都很贫困,根本谈不上有正儿八经的嫁妆。我打记事起,仅发现家里一个米扁桶,一个笼箱,一个破旧的皮箱和一个梳盒。别无其它家具。说是梳盒,它没有梳妆台桌、上嵌镜子之类,仅是一个长、宽一尺左右的小木盒。上下两层,上层抽屉一格,下层两格,成“品”字形。那梳盒对母亲而言,俨然是“百宝箱”。其功用不在梳妆上,里面装的全是大小不一的鞋样。鞋样包括鞋底样、鞋面样两种。鞋样的纸五花八门、形形色色:有报纸、书纸、包过糖和其他物品的牛皮纸……甚至还有棕单做的鞋样。各式各样,酷似工艺品。这些鞋样随着时光的流逝,大多纸质变得发黄、陈旧。我年幼时,母亲从不准我翻弄她的梳盒,心怕我弄坏她的宝贝鞋样。
我家兄弟姊妹7个,全家9口人,一年下来,所需鞋十多双。六、七十年代,我们农村,除了人均基本口粮外,其余大多是靠挣工分来养家糊口。母亲白天劳动挣工分,做鞋只好在晚上或农闲时进行。
做鞋的工序蛮多,先要有鞋样,有了鞋样,还要有布单。即用穿不了的破旧衣服拆下来,一片片洗干净晾干,用面糊布片一层层粘贴在门板上或墙上,晾晒干了,再取下来,照着鞋样制作鞋底,也叫“千层底”。我家所需鞋多,自然破旧的衣服片不够,有时母亲把从山里棕树上剐下来的棕片和破旧的衣服片混合在一起,将就做布单。当然这些混有棕片的布单,只给小孩子做鞋,因带有棕片做的鞋底毕竟不甚结实,且有碍美观。
做鞋最辛苦的是纳鞋底。先用麻杆皮做的较粗的,漂白过的鞋线在鞋底边沿,穿着针走两至三圈,然后再在纳好的鞋底圈内,纵横有序地、密密麻麻的一针一针开始纳起鞋底来。
晚上我们兄弟姊妹围在昏暗的油灯下学习,母亲拿根小櫈在旁边坐着纳鞋底陪伴我们。只见母亲左手握着鞋底,右手拿着穿好的针线,不时用针在头发上擦拭两下,也许是使针润滑的缘故吧。母亲的右手上下翻舞,拉得鞋线“丝丝”作响。鞋底较松的,会纳得很顺畅,“丝丝”的声响似乎是美妙的交响曲,我们兄妹几个沉浸陶醉在那“丝丝”的声响里。若碰到厚的、紧的“千层底”,鞋针很难穿透过去,得用鞋锥子先钻一下,再用顶针把针头顶一下,针方能穿过去,纳起鞋线来费劲。母亲晚上陪伴我们,纳鞋底疲倦了,鞋针有时钻破手指,殷红的血随针流出。只见母亲眉头紧皱一下,嘴角微微抽动,赶紧用嘴吮吸一下手指的血滴。每逢此情景,好像针尖戳在我心口上似的,心情难受极了。
做好了鞋底,还要做鞋帮。鞋帮外面一般用最好的面料,大都是绒布。因为它既好看又不容易脏。做鞋帮俗称研鞋口。母亲把鞋帮左右缝嵌上两块松紧布,再在鞋帮边沿处用一根白布条盖上、缝好。
最后的两道工序就是上鞋、切鞋边。这样,一双布鞋就算完整地做好了。
那时候做的布鞋种类,分单鞋和棉鞋两种。布鞋的款式很多,诸如松紧鞋、方口鞋、条绒鞋……每双鞋都蕴含着母亲对儿女们深深的爱。
在记忆深处,让我最刻骨铭心的一种鞋,叫钉鞋。六、七十年代,一种轻便浅口的胶鞋颇为盛行。我们俗称“套鞋”。这种套鞋轻便,防水又防滑。看到与我一同长大的伙伴们雨天穿着套鞋去上学,我羡慕得不得了,奈何家庭条件不允许,我只有眼羡的份。
其时母亲看在眼里,心里很不好受,似乎愧对了儿子。从那一刻起,母亲就着手给我做钉鞋了。钉鞋的制作比起一般的布鞋来,工序更为繁琐复杂。它和普通的鞋一样,先需纳好鞋底,不同的是,鞋帮、鞋面也需和纳鞋底相同,要密密麻麻的缝上针线。上好鞋后,用桐油均匀擦拭涂抹在鞋底鞋面上,晾干了,再上桐油,直到桐油浸渗透鞋底鞋面为止。再次晾干后,然后在鞋底上均匀分散地钉上一个个无名指大小蘑菇状的铁钉。这就是钉鞋。
那时的农村,很少通公路,交通不便。我们出行走的多半是田埂路和山路。碰到久晴下雨,路像揸了油一般的滑,我们称它“硬生滑”。下陡坡路如坐滑梯,一不留神,就会摔个“嘴啃泥”或仰面朝天。如下久雨,道路则泥泞不堪,步履艰难。
母亲拿着做好的钉鞋对我说:“儿啊,这钉鞋样子是丑了些,也笨重了些,比不得穿套鞋轻松方便,但也有它的长处。人言穿钉鞋走泥巴路,稳当!一点不错,希望你穿钉鞋,走泥巴路,稳当前行。”
待到我懂事后,才明白了母亲话里的含义。
在人生的旅途中,我时时牢记母亲的教诲、嘱咐。在部队立了功,入了党;退伍后我参加了教学工作,常以“蜡烛”精神自勉,一心扑在党的教育事业上,多次被评为县先进教育工作者,并获得市优秀教师的光荣称号;退休后,力保退伍、退休不褪色,甘愿献余热,仍旧稳当前行。
值得庆幸的还有,母亲现在尚健在。今年八十有八,虽满头银发,但身板硬朗。耳聪目明,腿脚灵便,还时常下菜园子,侍弄点小蔬菜,生活方方面面都能自理。我想,她老人家也会为我的稳当前行欣慰吧!
感恩母亲谆谆的教诲!感恩母亲深深的爱心!
作者简介:
李良华,55年出生,77年入伍,80年退伍,退休教师。湖南省武冈市双牌镇人。
作品散见于:《铁道兵报》、《邵阳日报》、铁道兵文化网、今日头条、新华网、《都梁风》、《武冈文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