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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小说 | 新猪倌上任

李良华 2024-12-16 10:08

微小说 | 新猪倌上任

作者 李良华

我调入炊事班当饲养员的当晚,躺在大通铺上辗转反侧,窝了一肚子火,脚狠狠地踢了通被子,心里愤愤地说:“该死的墙报,都是墙报惹的祸!”

新兵连军训结束后,新兵悉数分到了老连队。我分到了15连二排六班。

当时部队蛮重视文化宣传工作的。连队有黑板报,各班排有墙报。全连每月要组织对各班排写的墙报进行比赛。往往从墙报内容的丰富多彩、排版布局的新颖、花边装饰、人物绘画美观方面进行考量。跟内务卫生检查评比一样,优胜班排会获得流动红旗。

我们排长对三个班长说:“今年的新兵,文化程度普遍比较高,让他们几个高中生出好本期的墙报。”班长知道我入伍前当过三年民办教师,就向排长推荐了我。

我乐意地接受了排里交给我的任务。为了不负众望,我对墙报的内容、排版布局、绘画等方面颇费了一番心思,还特意用满江红的词牌名填了一首词。内容是赞扬我连指战员们如何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精神在唐山抗震救灾的。

墙报正面是操场。操场是战士们集合、活动之所。正如此,墙报很显眼。我写的墙报也很吸人眼球。墙报前人头攒动,观者一拨又一拨。好多战友在墙报前用笔记本记下那首词。从他们的眼神和表情不难看出,他们对我所写墙报的认可和褒奖。当时好多老兵私下里纷纷议论,“今年这批新兵的文化程度确实不一样,比我们老兵们强多了。”

我依稀记得,在出墙报后的两个月的一次晚点名,连队将我调入炊事班当“猪倌”。其实部队里没“猪倌”这一说,是我自己对担任新的工作的戏称。

部队里通常把饲养牲畜的人称为饲养员。

部队里有指挥员、战斗员、炊事员、司号员、饲养员等“八大员”的称呼。据说部队里“八大员”的称呼,最早源于百团大战期间的八路军129师。师长刘伯承为了体现革命只有分工的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革命的军队官兵平等的原则,将伙夫改叫炊事员,马夫改叫饲养员,号兵改叫司号员等,这“八大员”的称呼,部队上一直延续到至今。

第二天清早,起床号响过,老饲养员 老鲁领我来到猪圈。

石块砌的猪圈分区域关有母猪、仔猪、架子猪、出栏猪不同类型的猪。所有的猪油光水滑,滚瓜溜圆,可以看出,老鲁喂猪是真正的当事业干,下了一番功夫的。

他如数家珍地给我介绍那些猪们的生活习性,喂猪要注意的事项。那些猪们似乎通人性,一头头哼哼唧唧,探头探脑,来到我俩的身旁。老鲁弯下身不时亲昵地摸摸这头猪,摸摸那头猪。嘴里嘟嘟囔囔,他和它们似乎在交流、对话。老鲁眼里噙着泪花把每头猪都抚摸过遍。而后老鲁大声地对猪们说:“宝贝们,以后我可不再伺候你们了,这是你们的新主人,你们得乖,听话哟。”老鲁说罢,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泪珠经脸颊腮帮滚落下来。

老鲁把我领到猪食棚前,把钥匙给了我,叮嘱道:“小李子,你可不能亏欠了我这些宝贝们,我不时会来看看的。”我没有吭声,只是木呐地点了点头。

老鲁似乎觉察出了我心情的不快。

尔后老鲁又说:“我喂猪一年了,对这一行刚摸着点门道,就被你取代了,要不是连首长有命令,我还真舍不得放下这项工作。”我不知道老鲁是安慰我还是心里话,深深地苦笑了一下算是作答。

老鲁说完,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目光里充满了鼓励与期待。

不但老鲁把那些猪当宝贝,我们连队所有的人都把那些猪当宝贝。上世纪70年代,国家经济并不那么富有,物资匮乏。我们铁道兵部队担负繁重的战备施工任务,但每天每人只有几毛钱的生活费,想吃饱吃好谈何容易?部队官兵秉着毛主席“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教导,利用业余时间大搞农副业生产,种菜、养猪,以此来添补伙食之用。那时每个连队喂有几十头猪。等到猪长成出栏,连队里每个星期或半个月宰一头猪,伙食得到改善,战士们吃饱吃好了,工作的劲头也就更足了。

日出日落,我调到炊事班几天了,很少和战友们交流,脸上也很难有一丝笑意,吃了饭便往猪圈跑,在猪食棚一呆就是大半天。尽管猪们对我这位新主人不嫌弃,摇头晃脑地常跑到我身边撒娇,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猪们哪知道我满肚子的憋屈?

在新兵连时,常有汽车连的兵开车来送给养。我看到奔跑的解放牌汽车,心里痒痒的,好渴望日后能分到汽车连当名司机。以至于好些日子的晚上我经常做梦,梦到自己开着心爱的解放牌汽车在公路上奔驰,汽车越开速度越快,开着开着,汽车竟像飞机一样在天空中飞翔……自己常常在睡梦中露出惬意的笑容。

铁道兵部队因工程施工的需要,有汽车连、修理连、机械连、施工连之分。工作最艰苦的当属施工连队。施工连队打隧道,架桥梁,经常“三班倒”,常沐浴血和汗的洗礼,其艰苦的程度有时很难用文字来形容。

新兵下老连队,我当汽车兵的希望像肥皂泡沫一样破灭了,但幸好分在机械连,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心灵上的失落感总算是找到了一点平衡。没想到平复好的心灵才短暂几个月,把我调到炊事班喂猪的现实,又把我打回原形。现实让我无法接受。我的心似乎掉进了冰窟窿里,凉透了。

晨曦破晓,起床号还没响起,淡青色的天空中镶嵌着几颗残星,巍峨的燕山山脉隐现着?眬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一丝寒气。

我信步往猪圈走去,边走边用脚踢着路上的石子。

来到猪圈,看到那些猪,尽管那些猪是那么惹人喜爱,我可是蔫头耷脑的。先是后悔,真的是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到部队来当猪倌,又脏又臭,不如在家乡大队当个孩子王,当什么兵嘛。接着是愤愤然,怨连队领导有偏见,连队分来的新兵,一拨几十号人,为什么单让我喂猪?此时我觉得比人矮了一截,在同去当兵的老乡中抬不起头来,以至于给家里写信不敢提喂猪的事,只是含含糊糊地写,我在部队一切挺好的。

军令如山倒。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得执行。不管自己心里有多憋屈,连首长分配的任务我得不折不扣完成。

我每天机械般地重复着三件事:煮猪食、喂猪、清理猪圈。然后窝在猪食棚发楞。

“小李子,你在发什么呆啊?”,不知什么时候老鲁来到了我的身旁。老鲁说:“今天星期天,我特意来看看,看你这猪司令是否称职,是不是亏待了我这般宝贝。”老鲁和我来到猪圈前,他仔细看了看猪圈,干净的猪圈里,大大小小的猪个个膘肥体壮,欢蹦乱跳,憨态可掬的样子,与他离开时的猪们没什么两样。他咧开嘴,由衷地笑了。老鲁高兴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看来,我过去的担心,纯粹是多余了。”听了老鲁的话,我只是惭愧地低下了头。

其实我知道老鲁放心不下这些猪,往往故意避开我,隔三差五地总要到猪圈来看看的。

老鲁刚走一盅茶的功夫,指导员来了。

指导员和蔼可亲地询问:“小李子,近段时间怎么样,这饲养工作适应不?不会有什么情绪吧?年轻人嘛,样样都干一干,也蛮好的。我相信你知道,怎样做一个真正的军人。”指导员就这么几句简单的话,没有“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到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这样的说教,我听了拘谨地说:“指导员,我很好的,我会干好本职工作。”

指导员说:“那就好,我就知道你会热爱、安心本职工作的。”

末了,指导员问老鲁是否来过,我说才来过,刚走一会。指导员点了点头。指导员临离开猪圈时,说:“你可要向老鲁多学习,我告诉你,老鲁可是我连唯一的一个大学生,他下老连队时,是向连队主动要求下炊事班喂猪的。”

指导员看似平常的话语,像一块巨石滚落在我心灵深处,掀起了层层波澜。我愣怔怔木桩似的钉在那里,指导员的离去我都浑然不觉。

听了指导员的话,我迫不及待地想了解囫囵的老鲁。

老鲁离开炊事班后,调到了我原来的六班当班长。原六班长任排副。

事情往往就这么怪,当我越想见老鲁时,老鲁几个星期都不来猪圈照顾他的宝贝了。

一个星期天,我特意早早地忙完了喂猪的活,想去见见老鲁。

路上我想,今天总该见到老鲁了吧。

来到六班,发现两个人在蒙头大睡,战士小周在写书信。小周见了我,热情地说:“你今天舍得回我们六班了?”我说:“我来会老鲁,你们班长他哪去了。”小周指了指墙边第一个铺,轻声说:“班长在睡觉。”我惊异地问:“怎么?老鲁他病了?”小周仍低声地说:“哪里,我班才四个开拌合机的司机,人手少,他们每两个人轮流倒班,刚下班回来,吃了饭洗了澡休息。”我怕影响老鲁休息,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六班。我虽然未和老鲁面谈,但一股敬意却陡然而生。

冬天里的又一个星期天,老鲁向猪圈走来,老远就向我打招呼。“很久了,听小周说,你找我?前段时间开拌合机配合十一连的隧道施工,实在有点忙得脱不开身,对不起了,请见谅!”接着又说:“有什么事吧?不妨直说。”我俩手拉手边走边说来到猪食棚,拿两个小马扎一放,相向而坐。

见老鲁如是说,我也没必要拐弯抹角了。开门见山地说:“听说你入伍前上过大学,我们国家的高等院校从1966年就停止招生了,从你入伍的时间及国家的相关政策来看,你有些东西对不上号呀。”

老鲁听了爽朗一笑,说“好你个小李子,你是属中情局的还是克格勃的,当个猪司令还不嫌不够,竟调查起我的历史来了。”我也报之一笑,“我不是好奇嘛。”“好,好,看在你当司令以来,没亏待我那般宝贝的份上,今天我就尽言尽意言之,满足你的好奇心。”老鲁拍了拍大腿说。

我说:“好啊,我洗耳恭听。”

接着老鲁便向我娓娓道来:“我属城市户口,70年代初,响应党的号召,去了大西北河西走廊的沙漠与草原接壤处,插队落户,也就是所谓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那地方土地贫瘠,人烟稀少,牧民们的生活条件也很艰苦。牧民们对我们城市来的知青很热情,处处体贴照顾。当时大队支书见我年纪小,身子单瘦,怕我干不了重体力劳动的活,就让我放牧。后来因大队缺少教师,不能影响孩子们的学习呀,大队书记见我放牧表现不错,就让我去当了民办教师。1970年大学重新开始招生,实行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和学校复审相结合的方法。后来人们把这些从工农兵选拔的学生称为‘工农兵大学生’,也叫‘工农兵学员’。我在教学中也算尽职尽责,教学质量不错。第二年,大队分到一个上大学的名额,大队便推荐我上了大学。再后来,我大学毕业后,就报名参了军,来到了咱们部队,和你成了战友。”

说到这里,老鲁停了片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战友同志,对我的回答你满意不?还有什么好奇的?”

“想不到六班长竟有如此不平凡的经历。”我唏嘘不已。

我接着问:“老鲁,听说你一下连队就主动要求到炊事班喂猪,有这回事?”

“是的,是这么回事。”老鲁如实作答。

我步步紧逼:“六班长,你当初作为一个堂堂的大学生,在连队干电工、开机械、搞修理,干什么不好,为什么主动选择喂猪?你觉得喂猪不嫌丢人,不怕脏不怕累吗?”我把自己当时的想法一股脑儿全都抖落了出来。

老鲁思索了片刻,又侃侃而谈:“我之所以选择喂猪,是因为我插队时放过牧,对牲畜有感情。再者,喂猪也是革命工作,各项工作总得有人做。大到一个国家,小到一个单位,好比一台机器,我们每个人的工作岗位,好似一颗小小的螺丝钉,只有每天在不同的地方坚守岗位,机器才能正常运转。各种工作岗位不同但作用是相同的。俗话说得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北京军区一普通饲养员叶洪海,在长期喂猪的过程中,刻苦钻研,反复试验,成功地创造了一种省粮、易做的‘中曲’发酵饲料。叶洪海还被公派到阿尔巴尼亚等国传授‘中曲’发酵饲料的制作技术,该技术随后被多国引进。为了表彰叶洪海在平凡的工作岗位做出不平凡的业绩,1969年底,北京军区给他荣记一等功,1970年10月,中央军委授予叶洪海‘模范饲养员’荣誉称号,还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毛主席先后11次接见了他。你看喂猪不同样可以为社会、国家作出贡献么?有什么丢人的呢?”

我点头称是。

老鲁缓了一口气,继续回答我的问题。

“喂猪的确有点脏,这是个客观存在且不争的事实。不过我从掏粪工人时传祥身上得到了启发、感悟。时传祥在北京市崇文区清洁队,决心为首都的干净美丽作出贡献。他以‘宁脏我一人,服务千万家’的理念,赢得了人们的普遍尊敬。他的精神凝聚成了‘社会价值’,即对祖国的爱、对社会的爱、对人民的爱、对职业的爱,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为社会奉献,为人民服务。你说是吗?”

老鲁接着说:“至于说到累,施工连队的战友打隧道、架桥梁,他们的劳动强度不大吗?喂猪的所谓累能与之相提并论么?”

我沉默,无言以对。

老鲁的话坦诚、不做作,无懈可击,令人信服。

好一会,我拉着老鲁的手,发自肺腑地说:“老鲁,你的觉悟、气质、学识充满了一个城市人、大学生、军人的风范,难怪指导员要我向你多多学习。听君一席话,令我茅塞顿开,豁然开朗。我心中的憋屈,完全释怀了。”

老鲁和我相视而笑。

自此,我和老鲁遂成了莫逆之交。

年终工作总结的时候,老鲁带领的六班荣立集体三等功。老鲁真是干一行,爱一行,且干好一行。

暮春的一个星期天,内蒙古草原仍是春寒料峭,冻土尚未完全融化,草儿在冻土里还没发芽。草原上的一切似乎还沉浸在冬天的世界里。

这一天营部材料员赶着马车去团仓库拉材料。马车上坐着八九个请假去当地服务社买日常生活用品的战士,胶轮大马车一路上颠颠簸簸地跑着。此时师部宣传科电影队的一辆车迎面驶来,一声汽笛鸣叫,高大彪悍的枣红马受惊了。马头和马鬃竖起,眼睛瞪得溜圆,紧接着,它四肢用力,腾空而起,拉着大车驶离了路基,向一片乱石块区狂奔而去。已有两三个战士从颠簸的马车上甩下来,瘫在石块上。这一幕被刚从服务社回来的老鲁看到了,千钧一发之际,老鲁斜刺里似离弦的箭冲了过去,死死地抓住了马的缰绳。也许马受惊恐的程度太大,被抓住了缰绳仍旧狂奔,马鼻孔直冒粗气。此时老鲁也被乱石绊倒了,但他抓住缰绳毫不松手。他被拖了十几米,马车才停下来。车轱辘差点从他身上碾压过去。老鲁身受重伤,住进师指挥部医院。

翌日,我买了些水果去医院探望老鲁,只见老鲁鼻青眼肿,全身满是纱布绷带。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他听到了我的声音,努力地睁开了双眼,示意我坐下。我问老鲁好些不,他用微弱的声音,仍不失幽默地回答:“死不了,鬼门关前走了一遭,阎王嫌我在部队贡献太少,一脚给踹了回来。”

我说:“连长和指导员来过了?刚才我在师指挥部门前,看见连长、指导员、团长和师首长们,在一辆红旗牌轿车旁送一位首长上车。”老鲁淡淡地说:“哦,那老头是我爸。听说我受伤了,昨晚赶过来看我的。”“我们师长下连队坐的是吉普,坐红旗牌轿车,是位大官啊。”我瞪大了眼睛惊奇地说。“什么大官,一普通省军区司令员而已。”老鲁仍轻描淡写地回答。

由于和老鲁交往甚密的缘故,我不由得口无遮拦地数落:“老鲁呀老鲁,你真是轴,傻拉巴几的,凭你爸这关系,你四个兜的干部服不早就穿上了,还用得着在部队这么拼死拼活地干吗?”

好一会,老鲁吃力地说:“哪里呀,我跟我爸约法三章的。我表示过,我的事绝不用我爸打招呼呀,批条子什么的。路在脚下,我的人生坐标我得自己定,我的人生之路,得自己走!”

“对!我的人生之路,得自己走!”我心里默默地念着。

老鲁的形象,在我面前更加高大无比了,须仰视才见。他的形象是一面镜子,映照出我思想上、骨子里自我的“小”来。

一次次思想上的洗礼,灵魂得到淬炼,精神得以升华。

我释然了,真正意义上的新猪倌走马上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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