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鸭子赶到水圳里,围好竹篱子,杨奶奶回到晒谷坪的桃树边,就听到孙儿荞宝在欢天喜地喊:
“奶奶,奶奶,豆荚子摘好了!”
昨晚睡觉前,她嘱咐孙子:明早惊醒点,赶个早替奶奶摘篮豆荚,给奶奶进城去卖。今朝起来,她还担心孙子未必记得,本想赶好鸭子后,再去喊醒他,不曾想他倒早早将豆荚摘回来了。
“荞宝,奶奶的好孙孙。好大的露水,把你裤脚打湿了吧!”
憋了一肚子笑的荞宝,打飞脚跑了来,将一篮子豆荚举到奶奶面前。他是穿着裤衩,不想让奶奶看到他精湿的小脚巴子上沾满了草叶子。
看到满篮子绿荫荫、嫩生生的豆荚子,杨奶奶心痛地喊起来了:
“哎呀,荞宝我的哈孙孙呀,你何是这么蠢罗!”
荞宝大惑不解:“奶奶,我何是又蠢?”
“你摘的尽是些才落花的。都还没变全哩,嫩得一点不压秤,还不蠢?”
“奶奶,你不是说嫩的好吃吗?”
“嫩的是好吃,那是自己吃,这是拿去卖的呀!”
荞宝愈加不解了:“奶奶,人家买了也是嫩的好吃呀?”
奶奶弄得哭笑不得:“哈宝孙耶,嫩的是好吃,只是太摘嫩了划不来,你今天摘的是一斤,再长两天,就会长成两斤。”
这一下荞宝明白了,也觉得奶奶说得有理,豆荚卖嫩了是划不来。不过他认为既然是嫩的好吃,还是卖嫩的好。但吃亏的事他是不干的。便说:“奶奶,你贵卖一点,就不吃亏了。”
奶奶摇头说:“怎么能贵卖呢,你要奶奶搞投机倒把?”
荞宝抗议说:“这叫按质论价,怎么是投机倒把?”
奶奶不懂什么叫“按质论价”,说:“你扯远了,奶奶是卖豆荚,不是卖鸡。”
“奶奶,你糊涂了吧,什么卖鸡?”小学四年级学生的荞宝,耐着心向奶奶解释:“我是说按‘质’,质就是东西的好坏,好东西就可以卖贵一点,差一点,就该卖便宜点。我们老师讲,这是合理合法的。”
喜眯了双眼的杨奶奶,一手接过豆荚篮子,一手搂着荞宝,连连说:“我的小孙孙真有出息,懂得这么多,奶奶今天定会卖个好价钱的。”
坐在通往城里的公交车上,紧搂着那篮豆荚的杨奶奶,脑子里想着她那秧田田埂上的那片茂盛的菜豌豆苗。那是她悉心培植出来的真正属于自己的“自留地”。还是去年秋,她就想到满女的崽娃过了年就满十岁,满女是搞计划生育的,只这么根独苗苗,在她这个外婆心目中,显得特别有分量,她是一定要给小外孙送祝生人情的。可老头子素来不通人情,成天只惦记自已喜欢的那口牛尿水,而且胃口越来越娇贵,给他蒸的米酒不喜喝,要喝城里的瓶子酒。自己买酒十块二十块眼都不眨一下,要做人情半个铜板都像割他的肉。满女儿子满十岁的礼她是非送不可的,她懒得跟老头子磨牙根,便自己来个自力更生,在自家的秧田田埂上,种了菜豌豆,要用这些豆荚子换回这笔人情钱。皇天不负苦心人,开春之后,豆苗长得又粗又盛,花也开得密,每早起来,她总要痴痴地守在这片豆苗面前,看那宛蔓透明的豆藤里细细流动的绿汁,她想,那可是豆荚的乳汁呀,就靠它喂养出粗实甜美的豆荚。想着这些,她就像看到了那乳汁一般的绿汁,正在每一片豆荚里流动。这也就使她反复地想着一定得卖个好价。她想,听人说,城里豆荚是一块钱一斤,我的货好,该卖贵一点,究竟是卖一块一,还是一块二,或许还要贵一点…..还没待她想清楚哩,公交车嘎地停了,已经到了城里的汽车站。下了车站在路边的她,还没想清朝哪个菜市场走哩,就听有人喊:
“老人家,买豆荚。”
那是一位白发红脸的高大老人,肩上还背着一把宝剑,很有点电视剧中人物的气派。
“老先生要买豆荚?”
“多少钱一斤?”
这是杨奶奶一路上还没想清的问题。她迟疑了,究竟是喊一块一好哩,还是一块二合适?她怕喊贵了违背市场价格,喊便宜了又自己吃亏,所以试探地说:“我这豆荚很嫩,老先生看能出个什么价?”
“这豆荚确实嫩,市面上是一块钱一斤,你的货好,应该贵一点……”
老先生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一个人的声音打断了:
“老娘,一块零五一斤,我全买了。”
杨奶奶看那人四十来岁年纪,黑瘦黑瘦的,像个小买卖人,心想,能一次卖掉,倒也省事,只是价钱便宜了一点,有些犹豫,说:
“好嫩的豆荚,这个价划不来。”
那黑瘦子作出不想买要走的样子,走出丈把远了,见杨奶奶并没有卖的打算,又回过头来:
“一块一,我罗通扫北,好不好?”
杨奶奶有点动心了,正要回话,那位白发红颜的老先生说话了:“一块二吧!”
走近来的黑瘦子说:“他出的价虽说每斤多一毛,是零买,顶多一次买一两斤。我却是一次买完,多省事!”
老先生说:“我有许多朋友,等会就要路过这里的,大家都会买,你这一篮子,还不够买哩。”
黑瘦子说:“大群人围着选,挑得乱七八糟的,损坏一些,再蚀点秤,九九归一,恐怕算来还归不上一块一一斤哩。”
杨奶奶叫这话说动摇了,她本想答应卖给黑瘦子图个干脆,但一看到慈眉善眼的白发老先生,就觉得不卖给他有点不好意思。就对黑瘦子说:“这样吧,先卖给这位老先生两斤,我也只收一块一一斤,剩下的全卖给你。”
黑瘦子不同意,说:“我不要择剩的,要买就一起买。”
白发老先生笑着说:“他当然不愿呀,等他一转手卖给我,没上一块三、四,就休想买到手了。老人家,你就放心,一块二,我包你全部卖完。”
正说着,忽见一群红衣白灯笼裤女人,嘻嘻哈哈而来,她们手里拿的拿大红折摺扇,拿的拿彩球一类的把戏,像是来了一支杂技队。老眼昏花的杨奶奶,满以为是来了一帮年轻妹子哩。只听白发老先生高声喊:
“老姐妹们,这里有好嫩的豆荚,我讲好价了,快来买呀!”
这一声呼唤,将那一片红云招过来了。杨奶奶一看,果然一个个都是跟她一样的奶奶级人物。真是人跟人没法比,人家一个个无忧无愁,打扮得如同俏姑娘一般。她也长了见识,明白城里这些早晨不须喂鸡赶鸭的老奶奶们,就聚在一起耍杂技把戏玩,城乡一个理,无非是活动筋骨。
这群喜鹊子涌到篮子边,就争相挑选起来。看那毛手毛脚的样子,杨奶奶心痛了。篮子上方涌动的一堆花黑脑壳下的无数手,是会叫她的豆荚子支离破碎的呀!焦急中,她看准一个短分头,大声说:
“那位老先生,豆荚嫩得很,手轻一点。”
可那短分头并没理睬。她再细看短分头身后拱起的浑圆肥屁股,不由惊叹:天啦,怎的女人留个男人头!”
这下轮到黑瘦子幸灾乐祸了:“是嘛,我早说了,会择得一窝糊的!”
一旁的白发老先生说话了:“老姐妹们,别抡着挑了,我保证每一片豆荚都又嫩又好。我来负责过秤,老人家,你只管收钱,一块二一斤,她们挑剩下的,归我包圆。”
这话一落音,篮子边的秩序顿时变得好多了,黑瘦子自觉没趣,也悄悄走了。
秤是杨奶奶自带的,可白发老先生用得非常熟练,只一会功夫,就卖光了。白发老先生说:
“算算看,钱对不对数?”
杨奶奶数数手中的钱,说:“一共十六块八。”
白发老先生默了默神,说:“是不是一十四斤?”
杨奶奶笑着说:“正是十四斤。不过,还出了半斤秤哩。”
白发老先生说:“那是为什么?”
“篮子有半斤,是带货连皮才十四斤呀!”
杨奶奶这话,逗得那一群女人哈哈笑,都夸这位乡下老奶奶好有味!
待笑声消失时,收好秤,提好篮的杨奶奶陡然发出一声“呵唷”,她想起忘记一件大事,怎么就没问白发老先生一声:给三年级的男学生该买么样生日礼物?可已晚了,白发老先生早走远了,走得无影无踪了。
附记:昨天,从最低温21度的广州,回到最高温6度的长沙,冻得够可以的了,加之细雨绵绵,无法出游,也无文可写,便打开自已的文档磨时间。偶然看到一个陌生的标题:《杨奶奶卖豆荚》。这是十来年前的旧作。记得写完之后,觉得它有轻飘之嫌,便藏于“文档”,没敢拿出来。这回偶遇,读了两遍,想法不一样了,觉得文学嘛,无非写生活中的情、事、理。只要真了,也就重了、深了。这么想来,脸皮也就厚了,倒觉得当时的我,还是纯得蛮可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