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好像不是面对我们,而是又溯回那个时代、那个场景,面对的是那个芝蓉妹子。电灯下,他的脸色更见红亮。
他的孙女就笑起来,说:“原来什么时代的年轻人都一样啊!”
老人笑了笑,有点难为情了:“看我这个人!”喝一口茶,又讲起来。
我和舅舅赶了这一趟活后,又赶了一趟,回到家里,已经是腊月底了。以前的几个徒弟,一年之内舅舅是不给他们什么工钱的,但自己的亲外甥不同,他打发我的钱足可以称三十斤猪肉,这就是说,这一年,我家过年是不用发愁了。
我是断黑时归家的,一进屋,就把藏在内衣口袋里的光洋掏出来,递给爹。爹从未一次得到过这么多钱,他捧着光洋的手有点抖颤,说话也口吃起来:“怎么有……有这么多……多钱?”
我说:“舅舅给的!”
爹把钱捧给娘,娘接住后马上进了卧房,出来后红着眼睛齉着鼻子说:“度伢子,你的钱家里不用你的,要赶紧请人给你说个婆娘。我们对别人说你是到学补锅匠,可那样的事张三没看见也可能李四看见,今天没看见也可能明天看见,一知道你是做那样的事的人了,稍好一点的妹子就不愿意来了!”
我说:“娘,那样的事也不要急!”
爹说:“怎么不急?——你娘说得对!”
娘说:“度伢子,娘对你说,你田生大伯的外甥女,那个彩霞妹子,长相也不错,人品也好,娘也知道你喜欢她,娘请人给你说媒吧!”
“不!娘,我配她不上!”
爹说:“依我看,度伢子,你和彩霞很般配!——我说得直,她也不是什么金枝玉叶,出身也下贱。”接着就告诉我:彩霞的父亲是吸鸦片烟吸垮身子后被一场小病夺了命的,身子好的时候是专门装殓死者、给死者穿衣着鞋的,叫装尸匠。
我还是说:“她父亲是她父亲!她要是知道了我的实情,有资格嫌弃我!我和她不般配,不般配!还有田生大伯,我知道,他更会嫌弃我!到时候,弄得大家都没味道!”
娘说,生米煮成熟饭就不要紧了。就不由分说,第二天早饭后,娘就到对河村里请了媒婆邱氏,让她去田生大伯家说媒。半上午时分,邱氏就来到我们家,说,彩霞的舅舅、舅妈都愿意结这门亲。娘就说,那就日子也不用选了,就请他们在大年三十那天发红庚。邱氏就又去传信。
上午我到村后的山坳里挖土,回来后娘就把情况告诉我。又说:“我和你爹商量好了,明年你就不跟你舅舅出去了,反正讨婆娘的钱也差不多了。”爹也说:“对,明年就不去了,不去了就不要紧了。”爹总是娘的应声虫。我说自己还想做下去,出了师再说。
实事求是地说,我对彩霞是非常爱慕的,曾暗地里这样说过:“讨到彩霞那样的妹子,做一世人也抵得了!”只是我终究和彩霞没有什么感情。我的感情,全交给几百里外的芝蓉了。
你们也知道,那个时代,婚姻大事向来不是当事者说了算,是父母、媒妁说了算。腊月三十一天天逼近,家里也在忙忙碌碌欣欣喜喜地作接红庚的准备。我没有别的法子,就想到舅舅那里去讨计。正好娘要我给舅舅送点油炸豆腐去,于是腊月二十七,我就去。到了舅舅家里,把情况对舅舅说了。舅舅拧着粗眉毛,眯缝着眼睛审视着我,说:“把不愿讨彩霞的真实原因告诉我!”
我低着头,嗫嚅着说:“我,我……我喜欢……那个芝蓉!”
舅舅骂道:“卵家伙三!”又和缓了声音:“你把她怎样了?”
“哪里呢!你怎么那样想!”
舅舅说:“算你有眼力,芝蓉确实是个好妹子!”
“那我该怎么阻止我爹我娘让我讨彩霞?”
舅舅摇着头:“我也不是诸葛亮,也想不出好法子。”
我就说:“我就干脆告诉我爹我娘,说我在外面找到了。”
舅舅说:“也不行啊,你爹你娘是很着急的,他要你近期带回来怎么办?芝蓉你轻易带得动?——只怕她婶子还要她帮两年呢。”
我就垂头丧气地回去。走了不远,舅舅又追上来了,小声地和我说了几句什么。我先是犹豫着,后来就点了头。
晚上,我来到另一户人家里烤栗柴谷壳火。那一家的火塘边也围了好几个人,有人讲了一个白话,就对我说:“良度,你不要光是听,你也讲一个白话,你是到过外面学手艺的人!”
我就说:“好吧,讲一个,讲一个赶尸的白话。”就讲。那白话是答应跟舅舅学徒弟那次我到舅舅家去,舅舅在路上给我讲过的,只是我讲得更详细,更生动,更恐怖。讲着讲着,胆子小的就要别人把门关紧。有人就感慨:“做那行事的人,真要胆子大啊!”我就说:“其实,那是吓你们的!死尸是僵硬的,哪能回头?”有人说:“你怎么知道?”我说:“我和舅舅赶过两回了!”大家就用奇异的眼光望着我。坐在我两侧的人就移了屁股,与我拉开距离。
“良度,原来你并不是到学补锅匠,是到和你舅舅学赶尸啊!”有人这样说。
“怪不得你有钱讨婆娘了啊!”又有人这样说。
我说:“我说错话了!请你们不要传出去吧!”
有人就笑起来。
我回到家里不久,田生大伯就打着火把来了,沉着脸对我说:“良度,这两个月你到底到哪里做什么?”
爹说:“田生大哥你坐吧!——良度是到学补锅匠啊!”
娘就切了一小块过年用的片糖,放在碗里,冲上刚烧开的茶,颤着手递给他。他接是接住了,却又放下了,忿忿地说:“他自己讲出来了,他是和他舅舅到做那行事!”
爹和娘就一齐用眼睛瞪着我,爹又说:“你自己……?”
我说:“我自己讲出来了!”又对田生大伯说,“我对你们不住,我骗了你们!”
娘就说:“田生大哥,我对你说吧,良度明年不会去的。这次也只是跟着他舅舅走了一转,别的什么事都没做!”
爹则低着头,显出羞愧的样相。
田生大伯确是很喜欢我的,就说:“要是这样……我看还是不要紧。——明年一定不要去了!”
娘就又把那碗放了一小块片糖的茶端起来,再次递向田生大伯。田生大伯也接住了,见碗底还有浓浓的一团,就晃荡着,以便让它加速融化。等田生大伯甜甜地喝了糖茶,我就说:“田生大伯,我把话讲在前头,明年我还是要跟舅舅去的!——我不害彩霞!”
爹和娘就又一次一齐用眼睛瞪着我,娘又骂道:“教不变的猪血坨!”
田生大伯就对我说:“我知道你,舍那个甜头不得!”也不管碗底还有没全部融化的糖,撂下碗,出去了。
娘对我说:“明天要你爹把你舅舅喊来,要他答应明年不带你去了!”
第二天清早,爹就去了。吃了早饭不久,就领着舅舅来了。你们知道吧,哪一行的匠人都有要把自己的手艺传下去的愿望的,舅舅居然劝我娘:“彩霞妹子好,我也知道,好在世上好妹子也不是只有一个!度伢子总能找到合适的妹子的!”又讲了一些道理,打了一些比方,娘还是听了舅舅的,而我的爹在路上已经被舅舅说服了。
于是爹和娘也愿意放弃彩霞了。
舅舅走了不久,媒婆邱氏又来了,对我的爹和娘说:“田生大哥也真是,这样的大事怎么不通过媒人,他自己怎么就要断掉年轻人的姻缘?我今天早饭后才听到情况,马上就走到他们家里,讲了他一顿。他还强着脖子说,他没有做错。——我问了彩霞自己,问她愿不愿意和你结亲。你们说她是怎样回我的?她说她愿意!随你是什么匠她都愿意!还说随你学什么匠,都要学出师!”
“哦!”爹和娘的眼睛都亮了。
我却沮丧地垂下了头。
邱氏说:“讲是这样讲,婚事要听父母的,听媒人的,戏文里也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彩霞没有爹娘了;娘亲舅大是对的,可舅舅到底还不是父母。依我看,彩霞嫁给谁,还要看她自己怎样想。彩霞愿意嫁给良度,谁也不要说二话!——我会说通田生大哥的!”
娘说:“是的,谁也不要说二话!”
爹说:“那就……还是按原先定的,请我们三十日发红庚吧!”
这时我说话了,我称邱氏为表姨妈的,但把表字去掉了:“姨妈,赶尸匠和别的匠人都不同呢!——那真正是和鬼打交道的呢!——身上都有尸臭有鬼气的呢!”
邱氏说:“外甥,别说了!——彩霞喜欢你!”
娘骂道:“只有你,是个大哈宝!”
田生大伯到底还是被邱氏说通了。于是双方发、接红庚的准备又紧锣密鼓地进行。我当然特别烦躁,终日闷不做声。
到了二十九的上午,舅舅又来了,对我的爹和娘说,又有活儿了。有个大户请我,要求在正月初五“赶”到家,今天就要动身。
我非常感激地望着舅舅。
娘说:“那,接红庚的事怎么办?”女方送来红庚,别人是不能代接的,必须是当事的男子亲自接。爹觉得这事太难处理,就只好把纱线帽取下,用手搔头皮,搔得头屑纷纷扬扬落。
舅舅说:“和妹子那边说,红庚延迟到明年哪个月发吧!——这一次收入不会少,我对那家大户的人说了,新年大节期间去做事,工钱要加倍,他们答应了,还交了定金。”说完,从长衫的衣襟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我的爹。
娘就对爹说:“那就去吧!——你去跟他姨妈说一声,要她去跟田生大哥说,把发红庚的日期推到明年哪个月。”爹就去了。
吃了饭,舅舅就领着我出去了。到了路上,我说:“怎么碰得这样巧啊?”
舅舅告诉我,是接到一件活儿,但时间并不紧迫,丧家只要求我在元宵节以前赶回,所以,大年初一以前是不必动身的。舅舅又说,他打一个从我们那边村到这边村来走亲戚的人口里知道,田生大伯到底还是同意大年三十那天发红庚了,他就只好把我接走。——先不接红庚,以后再看着办。我当然特别感激舅舅。
舅舅说:“你可要打定主意,要是确实不愿讨彩霞,就要努力追芝蓉,别扁担没扎,两头失塌!”
我羞涩地说:“舅舅,你传给我经验吧!”
舅舅呵呵笑着说:“舅舅四十多了,还没讨亲,哪里有什么经验?”
我就又说:“你和芝蓉的婶子那样好,为什么又不愿意讨人家?”
舅舅说:“是芝蓉妹子告诉你的吧!”就把自己和那位老板娘的关系及自己的想法讲出来。我就很敬重这个终日青着脸的舅舅了。
我在舅舅家过了年,过了破五才跟着舅舅出发,元宵节前一天就交了差。同一天,又接到一件活,路径是又要过青茅坳,我们舅甥俩当然都高兴。哎,只可惜,这一次我俩高兴过早了,——有恶事等着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