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徐徐下滑。
我往阳台外看了一眼,见到邻近那栋在余辉里安然静谧的楼宇,忽觉一阵冰凉。一些遥远的片断倏地在记忆里闯了出来。培,你在另一个世界还好吗?除了你父母与兄姐之外,我是不是唯一一个能在多年后想起你的人?
少小离家,我竟是在去年才知道你的消息。
“不知道培是否结婚了?现在在哪里工作?”去年的夏天,我也是坐在这里,忆起我的儿时伙伴。
“去去去,不知不怪,别提他了。”母亲的神色变得黯淡下来。
“他走了很多年了,以后不要再提他了。”母亲安静一会后才低声对我说,恐怕我是唯一一个不知道他已逝去的人。
“当年高考复读一年后,考试失手,喝农药自杀的。”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
培,自我十三岁寄校读书开始,一路飘摇,如今,我再次回到这个故乡,已是十多个年头。我以为,我们会他日重逢,握手言欢,可是,如今,我竟是最后一个知道你少年夭折的人。
此刻,金乌下坠,夜幕将至,对着你家的方向,我再次想起了我们的童年。
培,你还记得民吗?那个长了十二个手指的腼腆男孩。他皮肤白皙,爱脸红,长得像个女孩,我们最喜欢逗他。
那时我们多少岁?记不清了。我们读学前班,三个人同一班。每天一起步行十几分钟的路程去铁路边那里的旧校舍上课。每次回来的路上,我们会穿过那片葱郁的田野,还有那条涓涓的小溪。你们两个经常会把书包丢下来让我保管,卷起裤脚,跳下水去摸那些像蝌蚪一样大小的小鱼,玩得不亦乐乎。不能告诉妈妈,是我们共同的秘密。
有一次,在回来的路上下雨了。黄豆粗的雨点,倾盘而下。我没带伞,于是你们两个决定,一人遮我一段,另一个人拿书包。回到溪边的时候,平时安静的小溪竟已勃然大怒,泛滥成河。于是你们两个再次拍板,背我过去。过了湍急的小溪后,民红着小脸说,我们是男子汉,路很滑,我背你到家。
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多少记忆已模糊,被岁月抹去。只是,多少年过去了,如今体态臃肿的我,依然能忆起当时的情景。伏在你们背上的温暖触动,永远定格在童年里。
平时在家,我们有好多的玩意儿。或到池塘边爬树,或偷红薯去熏烤,或偷别人家准备建房子的沙子,弄湿了滴筑各类奇形怪状的东西。你总是要溜出来玩的,你的家教很严,你父母自小培养你要有远大的志向。
开始读一年级的时候,民就转到市区去了,自此余下我们两个一班。
七八岁的我们,竟然学会生分起来。当时的同桌都要划三八线的,所以我们也不应该有太多的话。有时还是会一起下课回家,可是不再像幼时一样天真灿烂。
可是,我们还是很有默契的。还记得三年级时候,与你一起朗读课文吗?当我读到“哗,好大一个西瓜”时,朱老师与全班同学一起鼓掌。声色并茂,语言活泼,我们是一对完美的搭档。期末考试,我们并列第二名,94.5分。
后来,三年级的下一个学期,你也转学了。背负着家人的冀望,也转到市区小学。
再后来,听说你考上了重点中学。然后我们三个完全分开了。
在我十六岁暑假的时候,迷上了吉它。于是,跑到你家缠着你姐,让她教我《兰花草》。在我的死皮赖脸下,她让我痛快地按了两天的和弦。在上楼梯的时候,见到了在房里跳绳的你,我们笑笑地点点头。
“培,一会跳完绳后,喝汤,然后再做习题哦。”你姐姐在喊你。上午做什么习题,下午做什么作业,午间跳多少分钟的绳,你姐姐帮你安排得满满的。我们的暑假,是不同的。你是家人的重点培养对象,一心培养一个大学生,是做了一辈子木匠你爸爸的心愿。
后来,我在外读书,在外工作,极少回到家来,再也没有消息。原以为,多年之后的你,应该是一个重点大学的高徒生,戴着眼镜,儒雅依然。
只是,没有料到,那竟是我们最后的一面。十六岁,离今已遥隔十来个春秋。
“不要再提他了,青头鬼,是不能列牌位的。”母亲说。
青头鬼。乡下称没有结婚就已逝去的人,为青头鬼。青头鬼是不孝的,让白头人送黑头人;青头鬼是不完整的,没有成家,算不上是成人,不能供在家里的牌位。
初考身体不适,发挥失常,复考失手,然后自杀。我的心,在瞬间下沉。培,你承受了多少不堪的压力,让你这样的轻视生命?你饱读诗书,为何仍会这样的不堪一击?你这样的勿勿离去,留下了多少眼泪在人间?你让你的父母一夜白发,你未曾领会到这世间女子的温柔倦恋,你也无法体会到下一个流着你血脉生命诞生的奇迹与感动!五味的人生,你仅是体会到青涩的年少,就已嘎然而止。
或许,对于生命这个话题,我们有太多的无奈,太多的不得已。但是,很多时候,我们活在这个世上,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更多时候,更是为了那些将我们视若生命的亲人。
夕阳西下,凉风徐徐。天黑了,邻家的楼宇没入暮色里。如果你还在,此刻应该是与我一起天南地北地吹牛,然后放声大笑吧。
阵阵凉风,从阳台逶迤而至。培,是你在问起民吗?
我还是见到过他的。去年回来的时候,在路上,我见到了他与他妈妈一起回乡来。他牵着一个烫着黄色大波浪卷发的美女。还是如昔的白净、斯文,只是已经留着几缕长长的黄头发。听说为了女友,已去医院把那两只多出的拇指割掉了。
我在另一边,与他们遥遥地相视而过,没有打招呼。我想,我已快认不出他来了,他估计也已不认得我。
流年逝水,所有的一切都将被时间冲刷得一干二净。但在这个微凉的夜晚,我依然模糊记得,当年那个红着脸的小男孩,说,我们是男子汉,路很滑,我背你到家。
免责声明: 本文内容来源于柯杨 ,不代表本平台的观点和立场。
版权声明:本文内容由注册用户自发贡献,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武冈人网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不拥有其著作权,亦不承担相应法律责任。如果您发现本站中有涉嫌抄袭的内容,请通过邮箱(admin@4305.cn)进行举报,一经查实,本站将立刻删除涉嫌侵权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