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是件很雅致、让心灵安静的事儿。雨,淅淅沥沥,滴滴哒哒,朦朦胧胧,思绪因此而悠远,甚至滴哒出心中绵绵无尽的伤感。而我,不喜欢雨天,怕那心底的愁绪汩汩涌来,因而我很少听雨。
已是阳春三月,这缠绵的雨呀,却下过没完。仿佛残冬留恋这江南小城,迟迟不愿归去。夜里,风呜呜着。雨滴积蓄了很久,却被风重重地甩在雨蓬上,啪的一声,碎了。蛙们刚从泥土下,从黑暗中爬出来,呱呱呱,兴奋不已,不畏风,不畏冷雨,彻夜不眠,蛙鸣不止。而我的心,被雨声,被蛙鸣,拽回乡下,回到童年,回到梦里……清晨,雨滴从一个雨蓬滴到另一个雨蓬,滴,滴,哒,哒,节奏变缓,似乎累了,困了。清脆中略带点浑厚,和着几声悦耳的鸟鸣声,破窗而来。吵醒了我,我烦,翻身,欲浅睡一会。
雨声依旧。我却难以入睡,那雨声牵扯出我的心事,又浮现出老父亲清癯的面容,愁绪紧随而至。这次抽身回家,多半为看望老父亲而回。父亲住在乡下,八十多了,自恃身体健康,步行十几里山路去镇上赶集,每场都去。月初,天阴沉,飘着雨,在回来的路上,雨大了,雨点轻轻地打在父亲的伞上,像鼓点,像奏乐。可父亲无心欣赏,认为雨这么勤,今年定是个凶年,要大旱啊。父亲脸色阴郁,走在田埂上,头突然一晕,摔倒在濑泥田里,好大一会没爬起来。幸好有人经过,给救了。打电话问父亲,父亲说没事,别大惊小怪。我说:还没事?好端端的晕倒,肯定有事。父亲总这样,有事瞒着,怕我们担心。可岁月不饶人,毕竟耄耋之年,不能由着性子。
上周末,我和妻准备回乡下看望父亲。天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雨,妻说:下雨了,还去吗?妻知道我晕车,尤其在阴冷的雨天。我毫不犹豫地说,去。雨打在车窗上,发出轻微的砰砰声响,一会就沾满了细密的小水珠。
车在雨雾缭绕的山间迤逦,最后停在老屋门前。老屋门敞开,我喊父亲,没人应,走进堂屋,对着二楼大声喊,终于听到父亲的回答声。父亲快步下楼来,笑曰,在看电视。我问父亲身体怎样,父亲高兴说,没事。见父亲精神不错,我悬着的心也落了地。我执意要父亲去县城医院检查身体,父亲不肯,说动不动就去医院,没那么娇气。父亲武断,非我言辞所动也。我无奈,只有陪父亲闲聊,陪父亲聊天,是父亲最高兴的事儿。在屋檐下,我和父亲坐在老屋门口,一边听雨,一边听父亲的过去,听父亲的“辉煌”,听父亲的快乐……激动处,父亲高声言语,笑容在脸上荡漾,皱纹舒展开来,有时竟笑出眼泪,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候。父亲高兴,我也由衷地开心,我多想能一直陪父亲坐下去,一直听下去。然而,我总担心,担心这样的时刻会越来越少,担心有一天,父亲会突然离我们而去,真到了那一天,我们将如何面对呢?
这一天,请慢些来临。我在心里默默祈祷。
正当我感叹之时,妻催我起床的声音从厨房里飘出来,来到卧室。妻六点前起床,在厨房忙碌,为上高二的儿子准备早餐。妻要我早餐后去不远处的岳父岳母家,昨夜,岳母打来电话说,有亲戚从国外归来给老人带回好吃的,老人非得要我们分享,说好今天一早过去。老人好面子,我若不去,她会不高兴的。今天十五,是进庙烧香的日子,岳母信佛,大清早要去烧香,为亲人祈福。早餐后,我就赶往花塔路,要在她老人出门之前到达。
我一到,岳母高兴地给了我一个精美的小盒子,一会就匆匆走了。走前,岳母叮嘱岳父,从里屋到堂屋门口,二十个来回,不许偷工减料。然后笑着对我说,他呀,太懒,一坐着就不想挪屁股。并嘱托我,岳父走动时,要我看着点,怕摔着。见岳母一副认真的样子,我笑着连忙应承,等岳母一走,岳父就“埋怨”岳母管得太宽,太严。
打开小盒子,里头有好几种写着日语的糖果,我尝了一块,没什么特别之处,但这是老人的一片心意,我得郑重地接受。岳母就是这样,心里总装着后辈们,总有操不完的心。亲人们谁有点事,哪怕是芝麻小事,岳母会放心不下,寝食难安,劝她,她不听。哪像岳父,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一脸安祥,不轻易喜形于色。由于离得近,我常来这儿,有时一天两次,看望老人,与老人说说话。我见岳父一人在家,萌发多待一会的念头,想陪陪他。
岳父痴睡,不好动,常静静地坐着,仿佛是大彻大悟后的宁静。可一静坐,哪怕正看着电视,一会就耷拉着头,嘴角上扬,鼾声骤起。如此瞌睡,容易受凉,对身体不好。我们要他适当活动,别老坐着。岳父感慨,人老腿乏,关节酸痛,走不动了。看着岳父老态龙钟的样子,似乎离我们越来越远,我心中涌起莫名的痛,一种无可奈何的伤感。
岳父正坐在桌旁吃早餐,细嚼慢咽。我在侧首坐下,边烤火边看岳父用餐。岳父牙没了,上的假牙,因此,饭要稀,菜要炖烂,否则,难以下咽。岳父轻轻夹菜,放在饭碗里,再慢慢送入口中,包着嘴,用牙细磨,动作斯文,缓慢,像电影里的慢镜头。窗外,下起了响雨,有节奏地嘀嗒着。在这雨声里,在岳父的慢生活面前,我的心随之静下来,先前的伤感顿时被驱散。就这样,陪岳父静静地坐着,听听窗外的雨声,享受这份宁静与祥和。
饭后,我帮岳父收拾碗筷,岳父不让。我乐享其成,干脆让岳父多活动一下。岳父端着碗缓缓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走进厨房,来回两趟,用抹布一下一下擦净桌子,最后坐下来烤火。我若不挑起话头,岳父是不会主动闲聊的,其实岳父与父亲一样健谈,只是不像父亲那样乐于表现。时下流行同学聚会,于是我大声问道,现在与老同学还有联系吗?岳父严重耳背,我只得凑近挣大喉咙说话,以致喉咙发痒,仍不住咳了几下。
我帮岳父打开了话匣,接下来就听他说,犹如一场访谈,主角是岳父。岳父说,许多同学都不在了,在的,也没了多少联系。岳父很淡然,没有我想象中的悲伤,似乎早已参透了生死,一切顺其自然。说到同学,自然而然想起上学和工作的事情,岳父饶有兴趣地细细道来,往事如烟,却又那么清晰。岳父说他小时体弱,挑食,十岁时才上学,由于长得矮小,与小他三四岁的同学没什么两样。在县一中上的中学,后来考上了株洲航空学校,毕业后去了西安附近一家兵工厂。那时兵工厂没上马,生产民用产品,诸如铸铁锅。六一年,支援农村建设,回到老家务农。岳父不甘心一辈子呆在农村,正逢教师紧缺,于是去代课,有机会进修,而后成为正式的人民教师……如今,已退休二十多年了。
岳父滔滔不绝,讲得绘声绘色。我真佩服岳父的好记忆,五十多年前的事情,甚至一些细节,譬如当时说过的话,何种心情,记得如此清楚,仿佛历历在目,中途没有半点卡壳。哪像我,好多事情转背就忘。岳父说话时语速不徐不疾,措辞贴切,不乏风趣生动,不愧是当了几十年的教师。我喜欢听岳父谈及他的往事,愿意看到岳父高兴,岳父说到兴奋时,脸上泛起容光,冲淡了先前的蜡黄,精神了许多。
看到岳父前后的变化,我陷入沉思,岳父喜静,却同样害怕孤单。岳父痴睡,其实是缺少真正的听众。我惭愧,曾几何时,真正沉下心来,安安静静地听老人诉说,陪老人闲聊。就是什么也不说,哪怕与老人一起听听窗外的雨声,静静地,把那份真正的安宁与祥和,从内心传递给老人。其实,爱很简单,多躬身倾听而已。
雨声弱了,堂屋里传来了脚步声,岳母出现在门口。我惊讶,一看时间,竟然快十一点,不知不觉一晃两个多小时过去了。
聊什么聊这么久?我也听听。岳母笑问,凑近来坐在桌旁。
岳父却不说了,如同二胡正拉得起劲,嘎然而止。岳母不满,岳父慢条斯理地说:以前的事,你都知道,没啥好听的。立即招致岳母的反驳,说也给我说了多少遍,为何不能给她再说说。岳父故作一脸疑惑地问我:我以前说过吗?
我记不得了。我说。我含糊其辞,谁都不得罪。
岳母不服,笑问活动了没有。岳父振振有词地答道:走了,还多走了两圈,不信,你问国建。
我一向以为,岳父是个办事严谨、从未说谎话的人,可在岳母面前也有说谎的时候。可我心里发虚,没完成岳母交待的任务,故笑而不答。岳母嗔怪岳父:你呀,老了,老了,别的不会,就会偷懒。岳父呵呵两声,这事就算了了。
告别老人,走出门外,雨停了,二楼电线上悬着零星的雨珠,晶莹透亮,坠下来,发出轻微的声响,在我耳朵里轰鸣。天放明了,仿佛太阳要出来。我回望门口,心想,晚饭后还会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