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汽车,我踅入一道峡谷,沿溪边的小路疾走。眼见得夏日的太阳已经坠到西山的那边去了,东边岭上淡淡的阳光被黄昏的阴影迅捷驱赶,其势力范围不断收缩,最后收缩到岭尖,又最后归结于无。溪水里、溪边的灌木上,青蛙和虫子也早在演奏夜曲了。而我还有七八里路要走。
随小溪转过一个山岨,我眼前突然一亮:前头不远匆匆走着一个白衫女子!偏高的身材,修长的双腿,看上去不瘦也不丰满,应是美女坯子啊。她一边走,还一边摘下路边的野花,再一瓣一瓣地掐下,撒在路上或溪水里。——花都是白色的。好浪漫啊。
她是回家,还是去走亲戚,我猜不出来,她的目的地是哪里,我也无从知道,我不必猜,也不必知道。我非常感谢老天爷把这样一位尤物安排在我前头走,让我的枯焦的黄昏之旅生出亮色来。
只是,在一边走一边欣赏她的过程中,我有了新的发现:她那本是柔曼而生动的腰肢,却又带了点凝塞和呆滞;她拖在脑后的马尾巴随着脚步的节奏一摇一摆,也不乏轻灵而活泼,却又似乎过于矜持和沉重,而马尾巴上扎着的黑色的娟花,又把那沉重加深了。
前面的她过一条几根树干搭成的桥了。糟糕,我被她用无形的绳子牵到这里来了!——走错路了!我刚才过了那座石板桥后,就不能再沿溪走,而要沿右边的山脚走的。我必须退回去。
我欲转身时,又凝住了。我能退回去吗?她还有多远的路?我不应该送送她吗?
我就又照样跟着她,与她“同步”。
峡谷里已垂下灰蓝的幕帐,峡谷两旁山坡上的林子成为黯蓝的一色;这是农历的月底,没有月亮,幸而幽蓝的天幕已亮起第一颗绿色的星星。前面的她加快了步伐。哟,她还往后看了一眼,可惜我看不真切她的脸模子了。
将爬一道缓坡时,她停住了,而且回过头来,说话了:“先生,你也是到黄石寨去的吧?”哦,声音如她的形体一般的美。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说:“前面就是黄石寨,只有几座单家独屋——再前面几十里没有人烟。你不是本地人吧?”我说我不是本地人。她就问我到哪家去,要不要她领路。我说:“我找得到的,你先走吧, ——我要洗洗。”我的用意是,等她看不见我了,我才好往回走。我就沿一道石级到溪水边去,见她也很快就隐入一片竹林中。
我也真的在溪水里洗手、抹脸,而且……还方便了。
我还没扣好裤扣,就见一盏马灯出现在竹林边,随即听见一个声音传来,听起来拗口,我还是听出了意思,是:“他姑爷,我们来接你了!”
我心里笑着说:“接的是我就好了。”
我扣好裤扣,迈上石级,只见马灯已到了跟前,提马灯的说:“他姑爷,走累了吧!”是个男子。
显然是对我说啊,我就说:“我不是……”
提马灯的后面那个嘻嘻笑着说了一句什么,是女声。
“走吧!”提马灯的说,“到了这里,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雀子那妹子,也不等等你!”
我说:“你们弄错了!我不是……”
那男子说:“这十几里路是也难走!”
我又重申他们是弄错了。但他俩似乎听不懂我的话,只是一左一右地夹挟着我,要我走。我没办法,只好走。上了坡,穿过一片竹林,就到了一座吊脚楼前,吊脚楼门口挂着一对灯笼。提马灯的男子说:“就在这里,进屋吧。”
我估计他们所说的雀子就是我一路上跟随着的姑娘,心想她是听得我的话懂的,跟她说清楚就可以了,就跟着他俩上石阶,走到堂屋里。
堂屋里已亮起电灯,电灯下没有那个雀子,只有一个老奶奶。我就说:“雀子是你家的姑娘吧,她人呢?”怕他们听不懂,又打手势。
老奶奶大概也没听懂我的话,没回答我,只是要我坐,又一味地打量我,脸上浓密的皱纹有一些应是笑出来的。
我又说:“请你家的雀子出来啊!”
这时候后室门口出现了一个姑娘,正是我一路上跟随着的那位。我就对她说:“雀子,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哪里是什么姑爷?”
雀子的话有点冷:“谁还敢把你怎么样?来的都是客嘛!——你是要到哪一家去?”我注意到她的眉宇间凝着一股……忧伤之气,是的,是忧伤之气。
这时候老奶奶和接我的中年男女已都退出去了,我对雀子说:“告诉你实话吧,我是走错路了,我不是到你们这黄石寨来的。”
雀子浅浅一笑:“那是好事啊!”那笑里藏着诡谲。
不久,酒菜就端上来了。我这个“姑爷”被安排和姑姑同坐一条凳子。席上一共五个大人,加一个六七岁的小孩。他们五个的关系,当然容易判断出来。中年男子——也就是雀子的哥哥——说:“雀子不喜欢讲排场,就没有请亲戚邻居来了。”又要他六七岁的孩子喊姑爷。六七岁的孩子就冲我喊“姑爷”。我唔唔着。又想,一个小孩子,不能白喊姑爷的。我就掏出一张老人头,给了他。
雀子的哥哥就举起酒杯祝贺我,我和他吃了一杯,是棕红色的,一股药味,估计浸了中草药。中年妇女——也就是雀子的嫂子——也举起酒杯祝贺我,我也和她吃了一杯。雀子的哥哥又说替奶奶和我吃一杯,雀子的奶奶说:“我要自己和姑爷吃!”说着就举起酒杯。我不能不吃。雀子的哥哥又要雀子和我吃。我说我要醉了,雀子柔声说:“真的吃不得吗?”我说真的吃不得。雀子就说:“那就别吃了!”中年男子说:“要不得,照理还要吃双杯。”
雀子的奶奶就说:“这次蒸的酒,劲足,醉了不好的。”
在吃酒、吃饭的过程中,雀子的奶奶不时要雀子的嫂嫂给我夹菜,还总是用那双深深窈陷的眼睛望着我,眼光里融着一种慈祥和爱抚。
饭后是洗澡,然后雀子的嫂子送我进了“新房”。
“新房”靠里墙安着一张红漆大床,床上是新被子、双枕头,挂着新帐子;对面窗户上还有大红的双“喜”字。雀子也已经坐在那里了,她换上一身红衣服,但见她秀眉紧锁,脸色忧寂。我说:“现在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真是落在云里雾里啊!”
雀子严肃地说:“我先问你,你究竟是什么人?要到哪里去?”
我说,我是离这里五六百里的纯阳市人,在南方一家公司打工,受公司的委托,要到一个叫澉水的村里去找一个与公司有业务往来的亲戚家去,走错了路。
雀子冷冷地说:“你是自找麻烦!——谁叫你跟在人家后面?——忘乎所以!”
我难为情地说:“我是走错了路啊!——我是无意的!”
雀子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你既然来了,就将错就错,帮我一次忙吧,——就以……一个姑爷的身份,一切听我安排。”
我说:“那怎么行?”
她低着头说:“你别又想入非非!谁要你真当姑爷?”
我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请你告诉我。”
“我当然要告诉你的!”雀子沉沉地说,长长的睫毛后面那双黑亮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感伤的光。
“我讲给你听了,或许你会答应我的要求的。我高中毕业后已经在广东打了几年工,在我们这一带已算是大龄女子了。去年以来,我奶奶三番五次打电话、托我哥哥写信,说已经在家乡给我物色了一个对象,要我回家相亲、结婚;说她预感到归老家的日子近了,我出了嫁她才放心。——我不到一岁就父母双亡,是奶奶把我拉扯大的,我是奶奶的心尖尖——我想,回来和我不认识的人谈对象、结婚,还不如自己在外面找一个。我就找了一个,是个建筑队的架子工。两个星期前,我已和他办了结婚手续,没料到过了一个星期,他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摔死了。办结婚手续那天我就写信到家里,说我和他哪天哪天要回家的。他死了,我不能把真实情况告诉家里,怕奶奶过于悲伤,也怕她又要在家里给我找。但我还是要回来,我想如果把结婚证给他们看了,说那个他在公司里脱不开身,他们会相信的。今天下午我下车后走在山谷里,看见你跟在后面,对你作了几种猜想,也做了几手准备。你跟了我一段路后,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见了女人就凑上去套近乎的人,更不是见了单身女子就想占便宜的人。我走进竹林后,遇到我哥哥和嫂嫂,他俩正要去接我和那个他,哥哥问我:‘他姑爷呢?’,我突然灵机一动,说:‘在后面洗手。’哥哥还责怪我不等等你。他们见了你,自然把你当成那个他了。——你一个活人,比结婚证更有作用——你讲的是塑料普通话,你们纯阳人的口音又是全中国最拗的,他们没出过远门,听你的不懂,是必然的;你分辩也没有作用的。事情就是这样,——委屈你了。我的不幸要你埋单,对你来说,这是恶作剧,请你原谅吧。”
雀子说完,转过脸抹眼睛。她脑后马尾巴的集结处,扎着的是一枚白色的绢花了。
我说:“雀子,你也别过于悲伤。”说了这样一句,我一时竟找不出第二句话来。顿了一阵,才说:“你要我怎么样?”
她说:“你说,你可以在这里住三天吗?”
我沉吟道:“可以吧。”
“那请你在他们面前装得像一点。”
“装得像一点倒可以,——我在那里住宿?”
“也只能在这里。——我相信你!”
我点点头。有一句话这样说:被被别人相信是幸福的。难道我能拒绝幸福吗?
近距离地看雀子,我觉得她特别美,瓜子型的线条柔和的脸模子不说,那双眼睛,简直美死人。眼睛并不大,长长的睫毛后面,那眼白是黎明时东南天穹的鸭蛋青,那眼珠是刚成熟的水灵灵的黑葡萄。睫毛扬起,那黑葡萄就像夏日傍晚天幕上最初亮出的星星一样晶莹透亮;睫毛垂下,就是一丝云儿把月牙儿掩住,魅力也更足。
面对着这样一位姑娘,我除了有爱慕感、幸福感,还有庄重感,如果说路上还有些微的轻佻,而现在轻佻已经被驱赶得无影无踪了。
我俩有一句没一句地扯,扯她的情况,扯我的情况。扯了一会,雀子见我打了个呵欠,她就说:“你也累了,该休息了,我来摊一个铺吧。”就要我把那个大衣柜的两扇门取下(门是旧时式做法,有门枢、门兜,很容易取下)。她又把两扇门板铺在与“新床”相对的那个窗户的下面,然后从衣柜里搬出两床棉被,铺在门板上。
我就自觉地说:“我到地铺上睡吧。”
雀子说:“你到床上去睡!”
争辩了几句,我还是依了她的,到床上睡。
雀子把电灯拉熄后,我也放下蚊帐,——脱了外衣外裤,钻入被窝。好软和的铺盖啊。我也听见雀子脱衣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四围很静,只有屋外的竹林里传来夜鸟的梦呓,和更远的地方传来的林涛的隐隐声响。
我久久没有入眠。
我是和一位这么漂亮的姑娘“零距离”地处在一间房子里,加之喝的那种药酒酒力似乎越来越强劲,那种爱慕感就渐渐滋长膨大起来,虽说理智告诉我不能伤害这样一位正处于悲伤之中的漂亮姑娘,自己又是有女朋友的人,但心底里总有一个由爱慕而衍生出来的东西在恶毒地撺掇我:不要失去这样一个好机会,你要做什么,即使她不愿意,她也是不愿闹的,怕家里的人知道真相。——这确有道理啊!于是在越来越难以自抑的时候,就朝床外侧侧转身子,干咳了一下,小声说:“雀子……”本想说“你到床上来吧”,但出了口,却变成“我俩换张床吧”。雀子也轻轻说:“谢谢你!这里不要紧!”这样一来,我只能窘而又窘了,没有再说什么。
过了不久,我又一次朝床外侧侧转身子,发现床对面的窗户变得白亮起来,觉得房子里也明亮一些了,——大概是月亮出来了。我睁大眼睛,看窗户底下那张床,想像着窿起的被窝里面藏着的那个精美的胴体。突然,我发现窗玻璃外面有什么影子闪动,对,还听见轻轻的……是脚步声。我觉得好笑,难道还有人“听壁”?雀子不是告诉了她家里的人,她和她的丈夫是结了婚同居了的吗?还有,这单家独户,又是谁来“听”?难道是她的哥哥嫂子,或者是她的奶奶,她的侄子?如果真是“听壁”的,我和雀子刚才的对话他或她听到吗?又会作何理解?
突然,窗外又好像有火光闪烁,似乎还有念叨声。——不像是“听壁”的,那有是做什么的?
先前虽然认为“即使她不愿意,她也是不愿闹的”,但窗外那不知在做什么的人实际上成了雀子的监护人,我也就不敢在他或她的睽睽目光下采取什么行动了。于是我的心也就不躁动了,加之也折腾得疲倦了,不久就进入梦乡。
不知什么时候,我被尿胀醒了,就拉亮灯,想到外面去解手。这时候只听见雀子说:“打开房门,便桶就在墙边。”
我解了手进来,见雀子已经拥着被子坐起来,知道她也要做同样的事,就没有关灯。她说:“把灯关上吧!”我关了灯,就听见她起床的声音、开门的声音和别的有关的声音。当然又浮想联翩。雀子进来后,轻声说:“被子嫌薄吗?”我说不薄。这山区的夏夜确实还颇有寒意,但被子也不觉薄。“要不,我和你换一床被子吧!”她说,应该还没有到床上去。我说不要,又说:“你……冷吗?”她说:“我也不冷的。——没有蚊子吧?”我说:“你没有蚊帐,蚊子不咬啊?”她说:“你没闻到气味?我早烧了一种驱蚊的草。”
我又好久才入眠。
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看对面的窗下,已没有床,再看衣柜,柜门已上好了。我起床穿好衣服,雀子进来了,说:“昨夜还睡得好吧?”我说睡得好,不用说,脸孔发红了。
早饭后,雀子说:“屋里不好玩,我俩到山上去玩吧,景致很不错的。”我当然同意。出门时,雀子的奶奶说:“雀子,不要带他姑爷爬高山,怕姑爷累呢!”雀子说知道。我心里感慨地说,好一个疼孙郎的老人啊。
出了门往屋后走,穿过一片竹林,就是一大片松林,松树还只有碗口粗一棵,齐刷刷的每棵几乎一样高,树冠与树冠相连,天空被遮得花花斑斑,地上也是花花斑斑的阴影。那松针,树上的自然是青翠的,树下却也落了厚厚一层,已成了棕黑色;踏上去软绵绵的。“好舒服!坐一坐吧!”雀子说着就坐下了,我也在离她稍远的地方坐下。都没说话,林涛声一阵阵从远处卷过来,又一阵阵卷过去。我斜眼看雀子,只见她把两只手臂往后面撑着了,于是她的身子就斜仰着,于是她的胸脯就显得更加尖挺。撑了一阵,她就躺下了,又用手掌遮着脸庞;她的身上也缀着花花的光斑。我也把两只手臂往后撑着,却不躺下去。昨晚上心底里那个撺掇我的东西又溜出来了:她是……让你真做姑爷啊!这山野里,比家里还安全。我于是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说:“你打瞌睡吧,我给你作保卫。”又说:“我脱件衣服给你盖吧!”她移开遮着脸庞的手,侧过头望着我,说:“你也躺一躺吧,不要紧的!”我就在她身边坐下,又躺下,心里咚咚跳得厉害。“很柔软吧!”她说。“柔软!”我颤着声音说。
有脚步声!我坐起身子一看,那头走来几只山羊。她也坐起来了,说:“山羊是我家的。——放到山里来,就可以不管,晚上也不要赶回去,现在山里没有大野兽——它们自由得很。”正说着,一只山羊就咩咩叫着,往另一只背上爬。我不好意思看,把头扭向一边。她嘴里骂了一句什么,又两只手臂往后撑,然后躺下去。
山羊们走了。
我突然找到一个话题,笑着说:“昨晚好象还有听壁的,你不是告诉了他们,我们是结了婚、同居了的吗?”
雀子坐起身子,说:“告诉你吧,那是我奶奶在求月亮菩萨,让她的孙女给她生个乖外孙子。——儿女的新婚之夜长辈为他们求子,是我们这一带的习俗。”雀子已经红了脸。
我笑笑说:“是希望立竿见影吧!”
她说:“你别胡思乱想!”
我说:“我哪会呢。”
雀子又说:“我奶奶真是想得周全,为了我和他回来,她特意浸了一坛子药酒,说那药酒是强身健体的。”
我又笑着说:“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多吃?不让我强身健体,还是怕我酒吃多了就……”
“别胡思乱想!”她打断我的话。
我说:“放心吧,保证听你的话!”
“听我的话就要按规矩办!”
新姑爷就这样没有故事地过了三天。我很满意又很遗憾自己这样能够克制。但我知道,在雀子的家人看来,我和雀子是非常恩爱的夫妻。
这天,我要走了。按原计划,夫妇俩是要一起走的,但雀子还想在家里呆一些时间,她和我通了气后,吃早饭时就说身子不舒服,说根据以往的情况,要几天才能好清爽的。我就装得很担心,说也要留下来。她说不要紧的,要我先走。她奶奶巴不得她多住几天。
我动身走了,雀子他们一家人送我。她奶奶、哥哥嫂子和侄子送到竹林外的山坡下了,我坚决要求他们留步,他们才“留步”。雀子当然还要继续送。走到那天我被“挟持”的地方,我笑着说:“这个地方值得纪念,我当姑爷,就是从这个地方开始的。”
“那么,也从这里结束吧!”她说。
我舍不得就和她告别,就说:“你就再送送我吧,以朋友的身份。”
她就说:“走吧!”
于是我有意和她并排走,一边走一边向她交代:那天我为什么走错了路;中途知道走错路了,为什么还要沿着“错误的方向”走。我本来大前天在山上就想讲的,只是觉得不好意思,而今要离别了,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见面了,我也顾不得许多了。我要她知道,世上有一个爱慕她的美的人,这样,或许我会进入她的梦中,这于我也应值得欣慰啊。讲完,我说:“爱美无罪吧!”
她说:“我才不美!”
我说:“你美!”
她说:“那么你就有罪,因为你受到了三天惩罚!”
我说:“是惩罚,又是享福!”我又扭过头,久久望着她,“雀子,如果我没有女朋友,我一定会向你求婚的!”的确,三天的交往,我不但更仰慕她的美,也喜欢上她的性格。她感情细腻,外冷内热,懂得关心人——对我“外冷”也是可以理解的;而我的女朋友是外也冷,内也冷,在关心人的问题上,更需要补课,需要恶补。
她没有说什么。只见她在路边摘起一束红花,掐下一瓣,扔到路上,走几步,又掐下一瓣,扔到路上……。我想起那天她在路上扔白花瓣的情景,就说:“你总喜欢天女撒花啊,那天在路上……”
她说:“那天扔白花,我是给那个死去的人扔纸钱,把他领到家里去和家里的人见一面。——纸钱是给亡灵引路的。你没注意吧,在回家的路上,我为他穿了白衣,脑后的黑绢花,也是为他扎的。到了家里后,我换了红衣服,却又在脑后扎了白绢花。”
我说:“你是多情的。——你扔红花瓣是什么意思?”
她说:“没有意思,随便扔的。”
我知道她是有意思的。有一首歌说,女人的心思猜不透,我也就不去猜。
走到那座石板桥上了,我站住了,说:“你不要再送了,现在我以朋友的身份——不,以哥哥的身份问你,以后的路你打算怎样走?”
石板桥下,溪水窸哩窣咧地流淌,像切切私语,又像喁喁独语;溪水里流着她在上游扔下的花瓣。
她沉吟片刻,说:“放心,我会振作起来的,说句没有良心的话,我不会沉浸在失去他的悲痛中,——我本来不是因为爱他、是需要一个丈夫慰藉奶奶才与他结婚的。我还会去打工的,也许我俩还能相见的。”
听他这样一说,我就把手机号码告诉她,要她如果到了南方打工,就给我打电话。
我在往澉水村去的路上走了好远,回头看时,见她还在桥上,在往溪水里扔花瓣。
我回到南方那座城市不到十天,一天下午,接到雀子的电话,她是在乡邮政所的公用电话打的。她说:“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我奶奶过了!”我怔了一下,说:“她老人家不是身体好好的吗?——什么病?”她说:“近九十岁了,应该就是老死的,是老喜丧。头天傍晚我们一家人吃饭的时候,她看起来还很正常,还比往餐多吃了一个饭团。那天晚上她问我,是不是怀上了。我说可能怀上了。我说了一些感觉,她就说是怀上了,说她敬菩萨是敬得灵的。她显得特别高兴,嘱咐了我好多话。后来她又和我哥哥他们讲了一阵话。第二天却没有像平素那样早早起床,吃早饭时我去喊她,就见她硬挺挺的了。——很多老人确能预感自己的归期。”
我沉默了片刻,说:“祝老人家地下安息!”
她又说:“告诉你,我真是怀上了。”
我愣了一下,说:“那你怎么办?”
“当然要生下来啊!——你支持吗?”
我说:“你自己做主吧!”
“我打算至少等孩子过了半岁才出去打工了。——我也把我和那个他还有和你的真实情况告诉哥哥嫂子了。”
挂了电话,我呆呆地坐了好一阵。雀子确把我当哥哥了,我有一种慰藉感,同时也为她担忧,带着一个孩子,找对象就难些了。
老实说,我自和雀子别离后,一直感到幽寂和怅然,是哥哥离开了与之感情笃厚的妹妹的那种幽寂与怅然,不,还不是这一种,那么是……是离开了恋人那一种?也似乎不是。不过,我确实又后悔和芸芸谈恋爱。如果不和芸芸谈恋爱,在雀子家里我可能会有别的表现,——我常常回忆、咀嚼和雀子相处的情景,觉得雀子用了好多话语、好多行动、好多眼神暗示我,我没有好好领会——特别是而今知道了雀子的情况后,可能,不,肯定,肯定会有别的打算。
本以为和芸芸是越恋越热的,而事实却是渐渐地冷起来了,我感觉得到。原因呢,我想不是我心里多了一个雀子而不自觉地减退了对她的热情,而是她的我不明了的原因。于是过了五个月吧,我俩分手了。分手之后我请了三天假,在租住的斗室里呼呼大睡。如果雀子有电话,我一定会打电话向她诉说的。
没有料到的是,第三天傍晚,我懒懒地从床上坐起来,手机突然响了,收听到的竟是雀子的声音。雀子说她买了一部手机。我说太好了!雀子说他们那里手机不是随处都有信号的,她拿到手机,走到几条山谷试了,好不容易找到一条有信号的山谷。我说,真难为你了。她说:“我告诉你,我谈对象了。”我耸地站起来:“什么?”她又说,还平平静静的:“我谈对象了。”“是个怎样的人?”“你不认识的人。”“为什么?”我的意思好含混。她说:“什么为什么?你是说我为什么要和他谈对象,是吗?我告诉你吧……”
雀子到山上去找自家的羊群,因为知道有一只母羊要生羔子了,她过一条干沟上的两根树干搭成的桥时,桥突然断了,她就摔到沟底去了,就不醒人事了。是一个挖野天麻的汉子发现她,把她抱回家。那天恰好她哥哥不在家,那汉子又要焦急万分的嫂子照护她,他去山下的村诊所请医生。幸好她终于没出什么大问题,胎也保住了。于是汉子就要和她谈对象。她就答应了。
我有什么话说?
手机挂断后,我在房子里踱来踱去,有一句话,我下不了决心向她说。我恨自己的优柔寡断。我突然狠狠地捶了自己一拳,说:“还不快打手机!她在山谷里,她要回家了,她走了之后你就打不通了!”我就打开手机,拨了两个号码,却又关了机。可要慎重想想,我对自己说。我就走到窗户边伫立着。街灯亮了,街上,车辆、行人一律是那么急切,好像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去处理,或者天上掉下金元宝要去捡。你这家伙,还不快打手机啊!不要犹豫了!——我命令自己。就又拨她的手机号码,很担心她已走出那个山谷,接不到我的信号了。万幸的是,我拨通了她的。我说:“你还没回家啊?”她说:“没有。我在等你!”我心里一热,说:“等我?你知道我要给你打手机?”她说:“知道。”“你知道我要对你说什么?”“祝贺我,是吗?”“不,我要你别嫁给那个男人!——我要娶你!”说了这一句,我舒了一口气。
两天后的傍晚,我走到雀子他们家竹林坡下的溪水边的时候,见雀子已站在那里了。我走上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她抱住了。她让我抱了一会,说:“记住,你的身份是我的哥哥!家里去吧!”
因为是冬天,衣服穿得多,她身子还看不出有大的变化,只是显得丰满了一些,不知情的应是看不出她已怀孕五个多月了的。我挽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说:“那个汉子,他对你有恩是有恩,这与爱情、婚姻没有关系吧!”她说:“他也是个好人!”我把她的手攥紧,说:“我俩才是真正有缘!”她说:“和芸芸彻底断了?怎么断了的?”我说:“肯定与我爱你有关!”
到了他们家里,雀子的侄子还记得我这个“姑爷”,喊我。雀子的哥哥说:“晚了。”雀子的嫂子说:“什么晚了,那边又还没有‘定世’。”我对雀子的哥哥嫂子说:“我和雀子有缘,我也真正爱她,请你俩支持我。”雀子的嫂子说:“还能不支持?——我连不喜欢那个红鼻子!”雀子的侄子也说:“红鼻子罗罗,我也不喜欢!”雀子的哥哥说:“不是你喜欢不喜欢的事!”又望望我,再望着雀子,说:“雀子,你想和罗罗断!”雀子点点头。雀子的哥哥说:“那我就去和那边商量吧!”不一会他就出去了。
我和雀子来到她的卧房里,想起五个月前在这里住宿的情景,我感慨不已,望着那张大床,在心里说,我一定要做这张床的男主人!雀子要我在梳妆台边的椅子上坐,她自己坐在床梃上,望着我,轻轻地叹了口气。我说:“你哥哥说和那边商量,怎样商量?你自己要拿出主见来!”
雀子说:“可能要按老规矩办。——我们这里的习俗,如果两个男的争一个女的,是有老规矩的。”我马上想起决斗、对歌这类习俗,就说:“是决斗还是对歌?”她说:“都不是,是很特殊的一种方式,——是打叉。”
就告诉我打叉是怎么回事。
用六根扦担,每三根尖对尖地竖成一个三棱的架,就是所谓叉,竞争双方在相同的距离内拿柴刀往叉上扔,——叉各是各的。第一轮如果只有一个人把叉打倒,胜利就是他的;两个人都把叉打倒了,就把叉移远点,再扔,一直到哪一轮只有一个人打倒为止。打叉,也是山民的一种游戏。我想,这种定胜负的做法比决斗、对歌更古老,可能是远古时代人们分猎物的一种方式。
我有点担忧,说:“要绝对比赢他才好啊!”她说:“你只管和他比,你比得赢的。”“好!”我下了决心。
扯了几句,我笑着说:“今晚怎样睡?我睡柜门板吧?”她说:“放心吧,给你摊了好铺盖。”我故意说:“就是这张床?”她笑笑:“你还不能!”她垂下了长长的睫毛,脸孔微微发红了。我说:“小家伙在里面动了吗?”她说:“有时好像在动。”我说:“我摸摸。”就走到她身边坐下,摸她的肚子。她说:“当后爸,你真愿意?”我说:“当你的孩子的,我还能不愿意?”我的手要往别的部位游移,被她按住了。她说:“明天,你去练一练打叉吧!我当你的教练。你打得赢的!”
雀子的哥哥回来以后,对我和雀子说,那个罗罗听说另有人想娶雀子,口水四溅地骂人,骂和他争雀子的人,骂雀子他们一家人,骂他们忘恩负义,还说坚决不打叉,就是要娶雀子。雀子的哥哥找了一些人劝他,他才同意打叉。临了,雀子的哥哥说:“别的事我不怕,我就怕别人说我忘恩负义,在我们这里,忘恩负义的人是没人齿的。——以后要是雀子没和他结婚,看怎样安抚他。”
第二天上午,雀子领我走到村后一个较宽的草坪里,把带去的三根扦担架好,就退到离叉三四丈远的地方,拿起柴刀,说:“我也好多年没打叉了,试一下!”就举起柴刀,瞄了瞄,就用力扔……哎哟!柴刀一出手,她就捧着肚子了。我问怎么了,她说不要紧,扭了身子,肚子就疼,——可能是那次摔了还没好利索。我扶着她坐在草地上,轻轻地抹她的肚子。她说:“你去练吧!”
我就捡起柴刀,瞄了瞄,就朝那叉扔过去。柴刀落在叉底下,又一飚,弹在一根扦担上,叉就颓然倒下。她拍着手,说“好”。我又捡起柴刀,往后退了十来步,再扔,这一次柴刀直接打在叉尖上。她又拍着手,站了起来。我走上去,把她拥住了。她让我拥了一会,又要我站在离叉更远的地方扔。我那样做了,竟然次次把叉打倒。我把我的高超技艺归结于打篮球时喜欢远距离投篮。
打叉在第三天上午进行。雀子的嫂嫂特意为我做了我好吃的菜,吃饭时,雀子的哥哥给我讲打叉的要领,叮嘱我不要紧张。雀子没说什么,只是为我夹了一对鸡翅,她可能记得我说过,我家乡的一种说法是,“吃了鸡头,做事为头”。
吃了饭,我就由雀子的哥哥去打叉场。雀子送我送到竹林外的坡下。——按规矩,她本人是不能到场上去的。我回头要她别送了,只见她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炽烈的光,想要说什么,却没说。我挥挥说:“放心吧!”
打叉场选在离屋较远的一座山坡下的坪子里。坪子里只长着尺把高的小树,对打叉没有影响。是个阴天,风也不小,山坡上的林子里涛声呼啸,不时有残留枝头的阔叶鸟一般飘飞而下。坪子里来了一二十个人,雀子的哥哥要我称一个白髯飘飘的老者为八爷爷,说他就是这次打叉的裁判。雀子的哥哥又向我介绍了我的“情敌”罗罗和向他介绍了我,我俩互相抱拳致意。我的“情敌”罗罗是一个高高大大的黑脸汉子,方脸上有一个大大的红鼻子,说话齉声齉气,眼睛看起来却很清亮。那清亮的眼睛里向我射来的是敌意。他说:“你是在外面挣大钱的,何必来这样的山角草弄讨亲罗?——又还是个怀了别人的孩子的!”
我严肃地说:“我爱她!”
叉竖好了,有人在离叉越三米的地方横了一根很直的树枝,算是界线。白髯老者就给我和罗罗一人一把柴刀。罗罗敌意更浓地剜我一眼,倒提柴刀随意地轻轻晃动。我觉得他的随意是装的,他内心的紧张已泄露在他的脸色上了。白髯老者向我俩交代了一些打叉的规矩,然后说:“祝你俩好运!——可以打了!”
只见红鼻子罗罗弯着手腕,把柴刀举起来,眯着眼睛,柴刀要出手了又没出手,要出手了又没出手。一些看客则喊:“罗罗,别急,瞄准再打!一次打中!”红鼻子大概是手举酸了,就垂了下来,来回晃动。这时我听见一个人说:“罗罗的眼睛中看不中用,一个东西总瞅成两个,——他扔不中的!”嘿嘿,我不能不暗自庆幸。
罗罗又一次举起柴刀,像上次一样,要出手了,又停下来,如此几次后,他终于扔出去了,不料,他却把我的叉打中了。很多人喝起倒彩来。按规矩,打中别人的,就是把“猎物”让给别人,就是帮别人赢。只见罗罗马上萎下身子,两个手掌捂着了脸。这时候,我举起柴刀,稍梢瞄一瞄,就扔出去。中了,我要打的那个叉颓然倒下。好多人喝起彩来。
突然,有个声音从那头传来:“不好了,雀子不好了!在床上喊娘喊耶!”是雀子的嫂子的声音,只见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毛发披散的。
我拔腿就往家里跑。
我发现有一个人跑在我的前头,那个是——罗罗。我想赶过他,却越发拉在后头了。我跑到竹林下的山坡的时候,只见罗罗抱树筒子一样把雀子横抱着,飞快地往坡下走。我迎上去,只见雀子脸色黄得像土纸,裤兜也湿了。我说:“给我!给我!”他没理,只顾往前走。他力气好大啊,走山路也应是训练有素的,我徒步追他,也只能跟在他屁股后而已。
雀子被罗罗一口气抱到五里之遥的村医家里,村医做了简单的处理,又建议喊县医院的急救车——幸亏那村子有毛马路通县道——我就用手机打了“120”。
在等急救护车的时间里,村医说,雀子是“郁气触犯胎气”。我想,是雀子过分心焦,才产生“郁气”,才“触犯胎气”。 罗罗对已经赶来了的雀子的哥哥嫂子说:“你们家雀子真和我有缘,两次都是我救的她!”雀子的嫂子说:“一定要重谢你!”罗罗说:“重谢我?拿什么重谢?——打叉的胜败恐怕不能算数了!”
急救车来了后,罗罗对雀子的嫂子说:“我一个男人,也不好照护雀子,就不去医院了!——我把雀子交给你了!”说罢狠狠剜我一眼。又问雀子的哥哥去不去医院。雀子的哥哥说家里需要人照护,他就和雀子的哥哥回去了。
好在去县医院去得及时,医生说,人也能保住,胎儿也能保住。
第二天,雀子的哥哥也到医院来了,他问了雀子的病情,就把我从雀子的病房里喊到走廊的尽头,神色显得特别忧郁。只见他搔了几下头皮,才对我说:“看来雀子不能跟你结婚!……我们一家人顶不起!罗罗第二次救雀子以前,还有不少人支持你,说你一个外地人特意到这里来,说明对雀子情意深;罗罗救雀子,是撞上的。罗罗第二次救了雀子以后,大家就一边倒了,说罗罗比你爱雀子,要不然他不会那样死命地跑……”说了一番,也不听我分说,就到雀子病房里去了,还要我暂别进去。
他从雀子的病房里出来后对我说:“我和雀子讲了,你也不必要讲别的了!”
我来到雀子病房里的时候,见雀子坐在床头,神色显得还平静,但我知道平静是装出来的,她的长睫毛遮不住心里的焦虑。
我说:“你哥哥跟你讲了什么?”
她说:“你知道的。”
我说:“你要顶住!——爱与感恩是两回事!”
她摇摇头:“假设我跟你走了,我哥哥一家就会被口水淹死!”
我说:“你要追求你自己的幸福啊!过两天你可以出院时我就带你走!”
她流着泪说:“我不忍心!……哥哥嫂嫂对我那样好!……”
我说:“那我怎么办?”
她说:“我怎么知道?——你是男子汉!”
我走到病房楼下的小公园里,一任朔风割着我的脸,我又解开衣襟,让寒风冷却我炽热的胸膛。我不知道怎么办?如果要我和罗罗决斗,我一万个愿意,死也无憾。
但我没有决斗的对象。
雀子出院的这天早晨,我颓丧地对雀子说:“雀子,我也要走了!我祝你幸福!——我俩永远是兄妹!”
雀子眼睛红了,哽咽着说:“我悔不该鼓励你和他比打叉啊!”
在雀子枕头上放了一叠钱,我吻了雀子的额头,又抚摸了她的肚子,说:“我俩还能见面的!”就往病房外走。
“你好走啊!”雀子悲怆的喊。我回头一看,她泪流满面了。
六个月后的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雀子哥哥的。他说,雀子死了,死于“月痨”。我知道,“月痨”是女人坐月子时男人与之发生性关系患上的病,在农村,几乎是不治之症。我心里大骂罗罗那个“畜生”。雀子的哥哥又说,罗罗和雀子结婚后不久,性情就大变,常骂她跟过两个男人,动不动就打她;还说那天打叉她的“野男人”让他丢了脸,他要报仇,打那个“野男人”不着,打她就等于打那个“野男人”。有一次吃了酒打得得意的时候,他说那次雀子找羊时过的树干架的桥,是他有意弄得要断不断的,他是躲在一个地方看着她掉下去的。他还要雀子把“野种”流掉。雀子生下孩子后,他特别不高兴,也更加虐待雀子。还听说,他已经准备和邻村一个女人结婚了,估计他是在和雀子结婚后跟那个女人好上了的,他是有意让雀子得“月痨”。
我问雀子为什么不给我打手机,他说雀子进了罗罗的门,罗罗就把她的手机收了。
关了手机,我抓头发,捶胸膛,大骂自己是混蛋,是蠢猪,明知别人是错的,自己为什么要妥协?雀子还说我是个男子汉!如果我不那样优柔寡断,坚决带雀子走,雀子是会跟着走的。雀子是死在罗罗那个火坑里,却是我把她推过去的。
下班后,我到花店买了一束红花。回到住房,从手机里把给雀子照的相调出来,选了一个嘟着嘴向我生气的,输入电脑,打印出来。我捧着它,对她说:“雀子,我永远不能饶恕自己!你要是能变成鬼,就把我捉去吧!”我想吻她,觉得没有资格。我燃火机,把它烧了。然后,我把雀子的骨灰撮起来,倒入一个“万年松”的盆景的土里,再用一根竹签把土挖一遍,让骨灰“融入”土里。接着,我把红花一瓣瓣掐下,再揉碎,覆在盆子里。
我只能这样自欺欺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