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节前夜,谷子生趁着工作间隙,在车间旁找了个背人的角落,然后靠墙蹲下来,打了个电话回去。妻子叶雨儿接的电话。
夫妻俩亲热地说了会体己话,谷子生说:“让谷雨接吧!明天她长尾巴了!”
叶雨儿呵呵笑了,“好,好,小调皮在旁边早等不及了!”
然后,谷子生就听到一个清脆的童音:“爸爸,臭爸爸,想死你了!”
这九岁的小臭丫,是谷子生和叶雨儿心尖子上的一滴黑血咧!直怪平时太宠她,性格像小男孩,跟大人说话从来没大没小没个正形。
谷子生开心地笑着回应:“臭宝宝,爸爸也想你!对了,你是谷雨节生的,明天就长尾巴了,爸爸提前祝你生日快乐!乖,告诉爸爸,你的生日愿望是什么,等下爸爸和妈妈讲,让她尽力满足你!”
电话那头静默了下来,只听见沙沙的电流音和嘶嘶的出气声,估计小家伙正在努力冥思苦想。谷子生眼前似乎正扑闪扑闪着女儿两个清澈透亮的黑眼珠子,心一下变得潮潮的。
“嘻嘻,我想要你明天回来陪我过生日,可以么?”谷雨冷不丁冒出一句。
“哟,你这小臭丫,还真会将爸爸的军!”谷子生哈哈大笑,语气却满是无奈,“不行啊,爸爸最近赶货,天天加班,哪请得到假哟!”
“爸,妈说你老上夜班,是不是特别辛苦?”谷雨心疼地问。
谷子生乐呵呵的,“不辛苦,不辛苦,爸一想到你这么乖,这么懂事,就一点也不辛苦了!”
“骗我,老上夜班,是不是特困?我要是晚上耽了瞌睡,第二天就老想睡觉咧!”谷雨说。
“不会,不会,爸是大人,精神好着呢!”谷子生边说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还是有点低烧,头仍晕晕的,这种状况已经持续好几天了。前几天他和叶雨儿提过,妻子要他马上去看医生,可一直忙,就没去,还在坚持上班。
“爸,你困了要多喝茶啊!过年给你带的谷雨茶,现在还有么?妈妈说,家乡的谷雨茶,败火,提神,上夜班常喝,不会打瞌睡!”谷雨像小大人一样叮嘱道,“爸,多喝点谷雨茶啊,这可是我和妈妈专门为你采的好茶!”
“我一直在喝呢,都喝得差不多了,很好喝,特提神!”谷子生内心涌过一阵潮湿的温暖。他揉揉沉沉下坠的眼皮,假作亢奋地回答。最近一直没日没夜赶货,连着上了十来天长夜班,每天都是晚上七点到早上七点,加上头晕和低烧,他的疲劳感已经越发严重了。
谷雨茶,是谷子生湖南老家最好的茶,往往用来招待贵客和最亲最尊敬的人。每年谷雨节清晨,家乡爱茶的人都要趁着露水未干时采摘,取刚刚冒出的两片叶芽,然后土法炒制。去年谷雨节,谷雨和妈妈叶雨儿在茶山里忙活了一早上,给他专门炒制了一小包极品芽茶让他带到广东喝。
谷雨还想和爸爸说点什么,谷子生却隐约听到有人叫他名字,“不聊了,我要忙了!”他匆匆掐断电话,将手机揣进裤袋,拿起放在脚边的茶杯,在墙角的热水器上接了点开水,转身就看到夜班调度员正在车间四顾寻他。
开年后,订单源源不断,工厂却招不到足够的人,车间一个人当两个人在用。谷子生是领班,知道调度员这个时候下车间,肯定又要插急单。果然,调度员说:“谷子生,经理刚打电话来,等下还有批货临时改交期提前出,你得负责在明天早上七点钟前赶出来。”
谷子生头一下又晕得厉害,眼前似乎还冒出金星来。他身子晃了晃,张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没说,只是木然地点点头,然后机械地举起茶杯,猛地喝了一口。
调度员鼻子抽了抽,然后往谷子生手中的茶杯瞅了瞅,“什么好茶,泡得这么浓,真香!哪天给我也弄点!”
谷子生眼神稍稍一亮,刚想自豪地说:“家乡的谷雨茶,我女儿和老婆专门替我采的!”可调度员没等他说话,身子一转,早跑开了。
谷子生看着调度员远去的背影,突然身子一松,一屁股瘫坐在一堆货上。一口热茶下去,并没有让他身体的疲乏得到缓和。坐下来的他,仍然觉得天旋地转,头重脚轻。谷子生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吐了口气,人才稍稍清醒些。
几个员工走过来,拿着领料单让谷子生签字。谷子生签名时手直发抖,脸色苍白,虚汗直流。一个细心的员工似乎注意到谷子生的不对劲,关切地问:“谷班,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要不要扶你去看医生!”谷子生挥挥手,让他走了,又“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浓茶,心神才稍微安定些。
而此时谷子生的老家,接了电话的谷雨,却仍然意犹未尽,正和妈妈叶雨儿并排躺在床上高高叠起的被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谈论爸爸。
谷雨:“妈妈,你说爸爸现正干什么呢?”
叶雨儿:“傻孩子,他在上班啊!”
谷雨:“老上夜班吗?”
叶雨儿:“也不是,半个月转次班吧?不过货忙时,会拖班到很晚!”
谷雨:“那爸爸是不是特别辛苦!”
叶雨儿:“是啊,打工哪有不辛苦的,爸爸为我们这个家,付出太多了。你长大后,可要好好孝敬他!”
谷雨:“嗯,我会的,爸爸妈妈我都要好好孝敬!”
叶雨儿:“小臭丫,拍妈妈马屁呀!哈哈!”
谷雨:“妈妈,明天谷雨节了!我想……”
叶雨儿:“说吧,明天你生日,你想要什么,妈妈给你买!”
谷雨:“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明天我们早早起,再去给爸爸采点谷雨茶。刚才他在电话里说,上次带的茶叶,他已经喝得差不多了!”
叶雨儿:“好,明早妈妈叫你!”
谷雨:“呵呵,还不知谁先醒谁叫谁呢!”
屋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春雨贵如油啊,谷雨节了,绵绵密密的小雨,总是下一阵停一阵。母女俩绵绵密密的对话,也是说一阵停一阵,最后声音变得越来越小,终于淹没在春雨润无声里。
谷子生稍事休息后,立即率领手下的工人,投入了忙忙碌碌地赶货中。期间他添了三次开水,加了两次茶叶。有几个困乏又好茶的员工向他讨要茶叶,他慷慨地把身边剩下的谷雨茶全给了他们。
货赶得还算顺利,终于在凌晨七点准时做了出来。调度员已派好车,直接在车间门口等。谷子生手持清货单,边点数边招呼工人装车。突然,在众人的惊诧声中,谷子生没有先兆没有来由地一头栽倒在地……
谷雨节凌晨七点,九岁的小谷雨,像一只早起跳跃在枝头的喜鹊,自行先醒过来,然后叽叽喳喳叫醒妈妈叶雨儿。母女俩草草洗漱后,就提着一只小竹篮匆匆向后山的茶园走去。
经过昨夜小雨的滋润,满山的茶树显得愈发葱郁。薄薄的烟霭一样的云雾,从茶山深处升起,又在茶园上空飘荡。与母女俩一样早起的太阳,遮头掩脸地隐在东方的远山背后,放出一大片鱼肚白的晨光,映照着平静而人迹稀罕的茶园。颗颗晶莹剔透的露珠,珍珠般点缀在茶树的枝叶上。一不小心碰上茶树的枝叶,露水就会将裤子和衣襟打湿一大片。
茶山没有早行人,谷雨和妈妈,是最早到达茶园的人。嫩绿如花苞的芽茶,绿意欲滴,在母女俩专注的眼神里无声绽放。她们移着细碎的步子,边采摘边说着细密的话语。
谷雨:“妈妈,我的名字叫谷雨,是因为我在谷雨节出生而取这个名吗?”
叶雨儿:“是,也不是!”
谷雨:“怎么讲呢?”
叶雨儿:“其实爸爸将你取名叫谷雨,除了因为你在谷雨节出生,还有另一层意思?”
谷雨:“哪一层意思呢?”
叶雨儿:“你动一下脑筋,爸爸叫什么名字?妈妈叫什么名字?”
谷雨:“哟,我明白了,爸爸叫谷子生,你叫叶雨儿,我的名字是你们名字中的字合起来的,对吧?”
叶雨儿:“呵呵,小臭丫,算你有点聪明!”
谷雨:“妈妈,听外婆讲,你和爸爸是在茶叶山里谈的恋爱,是这样吗?”
叶雨儿:“找打,小臭丫,你懂什么叫恋爱啊?越来越没个正经了!”
谷雨:“嘿嘿,害羞,我还知道,你们是在谷雨节订的婚呢!”
叶雨儿:“你这小臭丫,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呢?”
谷雨:“我还知道,你以前和爸爸去广东打过工呢!只是有了我后,你才不再外出!”
叶雨儿:“是啊,我本想把你丢给外婆带,自己再出去陪你爸爸打工的,可你爸死活不同意,说我和他至少要留一个在你身边!”
谷雨:“那为什么不把我带出去呢?你们打工,我读书,不都在一起了吗?”
叶雨儿:“你这小臭丫,想得倒真美,外面消费那么高,爸妈这么点工资,哪养得起你啊!”
谷雨:“我们读书不是不要钱了吗?”
叶雨儿:“哪能不要钱?在广东,公立学校才不收学杂费。我们农民工子弟,如果搞不到学位,是读不到公立学校的。读私立学校的话,学杂费会很高,爸妈又负担不起!再说,你没那边的户口,就算读到最后,也要回家来考学!”
谷雨:“什么叫学位?什么叫户口啊?”
叶雨儿:“这……我也一下子说不清,反正爸爸妈妈考虑过,如果让你去那边读书,目前不是最好的选择,对你以后的发展也不利。爸爸现在外面这么拼命挣钱,还不是为你将来着想!”
谷雨:“这样啊,那爸爸不可以回家打工吗?我好几个同学的爸爸妈妈,都从广东回来了,在县城找到事做呢!”
叶雨儿:“这事你爸爸也想过,其实他早有计划了,他一直想将村里荒弃的茶场包下来,以后办个茶厂。只是目前资金不够,还要攒几年苦钱才能实施!你爸说了,茶厂要是弄得好,以后家乡的谷雨茶,肯定不愁卖不掉!”
谷雨:“真的吗?那太好了。妈,我有时真的好想爸爸啊!好想他现在就在我们身边,一边喝着茶,一边和我们说话。”
叶雨儿:“这谁不想啊……”
谷雨:“爸爸现在肯定也在想我们,不知他下班没有,睡了没有?”
而此时,谷雨的爸爸,叶雨儿的爱人,她们最牵挂的人——谷子生,正被惊慌失措的工友们围着。一个工友正抱起他,拼命叫他的名字,身边的工友都在大声叫他的名字:“谷子生,你醒醒啊!谷子生,你醒醒啊!谷子生,你醒醒啊……”
谷子生太累了,他想睡了,但在工友们焦急的呼唤声中,极度疲乏的他,还是几次努力撑开沉沉欲坠的眼皮,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眼前熟悉的工友。突然,他的喉咙发出了“咔咔咔”的响声,有工友找到他的茶杯,递了过去,准备喂他点水。可谷子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就夺过茶杯紧紧搂在了胸前,身子随之剧烈抖动,随后杯子滑落地上,杯身破裂,茶水四溢,泡开的嫩嫩的绿绿的芽茶,撒落一地。然后,他肿胀的眼皮,像失控的闸门,重重掉了下去。
工友们再次焦急哭喊起来,远处,隐隐传来救护车的呜咽鸣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