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菊满脸土色,就像这井里挖出的烂泥巴。如果她是城里女人,就会往脸上打点胭脂或BB霜再出来见人。但大菊从来没习惯往脸上涂膏脂,甚至顾不了自己的颜面,挂着淋漓的恍惚,无力地垂着一双浮肿的眼皮。一股风吹来,掀起开发区铺天盖地的灰尘,大菊不像以前那样惊慌地用手挡住头脸,只是偏偏头,又扭回来。
顺强从尼龙袋里掏出干活穿的旧衣服,把尼龙袋铺在草地上,脱掉身上的衣裤,放在尼龙袋上。顺强身上只剩下贴身的平脚短裤,那儿毫不避讳地隆起,他望一眼大菊,大菊视若无睹地在井上摆绞棒。以前,大菊脸上总会飞起一团红晕,然后白他一眼,他便会恬不知耻地笑,然后迅速穿上旧工作服。而今天,顺强也提不起神,只默默套上旧衣服,走到井边,把绞棒架子摇动几下,确定稳当才抓起绳钩。
“昨晚一夜没睡吧?今天行不行?我要下去了!”顺强说着把身子缩进井口。
“有什么办法,谁叫我摊上这个命!下去吧,我抓着呢!”大菊甩了一下头,似乎要把心里的疲惫甩掉,打起精神用双手 按住绞棒两端,慢慢转动铁棒轴。
“把簸箕和锄头吊下来。”顺强在井下喊。
大菊转动轴,把钩转了上来,将短锄头放进簸箕,挂到钩上,慢慢放下去。顺强接住簸箕和锄头,开始挖井。大菊头伏在绞棒上,闭着眼睛等下面的泥石送上来。
包工头吴老板在工地上穿来走去,到大菊身边时,往井内看了两眼,又背着手走到西角发林两口子的井边。他们叽叽喳喳地说话,吴老板责备发林两口子干活慢,两个桩搞了八天才开始打混凝土,人家顺强都在打第四个井了!发林老婆提着一桶水倒在木板上的卵石堆里,发林赶紧用铲子搅和卵石、沙子与水泥。发林老婆尖着嗓子回:人家顺强是挖桩的老师傅,又年轻又有技术。吴老板望着发林老婆笑:怕不是人家年轻,怕是你家发林晚上打你那个桩时被你磨软了,打这个桩才没力气!其他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以前大菊听了这卵话总会吃吃笑个没停,顺强总是说她:哈宝!有那么好笑吗?可今天她只是咧咧嘴,低头抬起顺强从下面送上来的簸箕,将泥巴倒在井边。
一辆大翻斗车从大马路上驶过来,抬起屁股轰隆隆往地上倒卵石,卵石到处滚散。大菊跑过去,将顺强铺着衣服的尼龙袋移开。
怎么停水了?真是鬼打倒!没水怎么打混凝土?发林老婆大声尖叫着。大菊下意识地用肩膀挡左边的耳朵,仿佛那尖叫声会震破耳膜。吴老板骂骂咧咧地向水管走去,看看开关,好好的打开着,没人动它。吴老板点了一支烟,用嘴含着,然后从裤兜里掏出手机,一边走一边往哪儿拨电话。
吴老板好一阵都没有回来。发林两口子唠叨一番,开始挖另一口井。
大菊转动绞棒轴,将装满泥巴的簸箕吊上来,泥巴上带着锄头。大菊拿出锄头,将泥巴倒掉,把羊钻放在簸箕里吊下去:有石头了?
顺强在下面嗯了一声。
开发区已经盖好一些新楼,大菊望着那楼有些漠然,这世上穷人多,富人也多。穷人在山脚下砌平房,富人在镇上盖大楼。好好的塘,好好的田地和山,全都让推车给推平了,用石灰划出一条条框框,一个框就是好几万十几万,有钱人乡里置一栋屋,又到这开发区买一个两个门面的盖大楼。街上那些做生意的,个个发了财在这里买地基。买个地基的钱,应该够给她家男人动手术吧?大菊想着,又叹口气。
“娘卖!那边挖土机把水管给挖烂了,这边水过不来,正在修水管,过一会就可以通水。都来呷饭,呷了饭好做事!”包工头吴老板领着小吃店送盒饭的人往工地上走来。
(二)
吊簸砖下来。娘卖!出水了,这土老不坚实!顺强将一簸泥巴挂到钩上时,向大菊喊。大菊倒掉泥巴,又搬一簸青砖吊下去。
其他人都在收拾,挖井的人大多已经爬了出来,一个个在换衣服,几个女人在清理工具,闹腾腾的。
砌好就上来吧,明天再挖一上午,下午应该可以打混凝土了。大菊对着洞内说。顺强在下面说着什么,大菊没听清。顺强好一阵才将簸箕和锄头吊上来,他双手抓起铁钩上的绳索,双脚踩着两边井壁往上爬,大菊将他转上来。到了井口,大菊伸过手,想拉他一把,顺强没接,自己用手压住井口边的地,右脚一抬就翻了上来。
大菊将装满水的灰桶提过来:快洗手换衣服吧。
别管我,你收拾自己的东西去医院,这儿我来清理。顺强脱掉满是泥浆的工作服,洗手、抹脸。大菊没吱声,只是帮顺强递过毛巾和衣服。
我自己晓得拿,叫你先回去!顺强接过来,催大菊。大菊披上自己的外衣,脱掉高筒塑料套鞋:一天都过去了,不在这一时。井里暖和,从井里出来就凉,小心别着凉了,你要是感冒不能干活,我就更加……
我身体好着呢!你晚上也躺到病床上倒一会,你看着他脚就能好了?自己要晓得保重自己的身子,别搞得干活也没劲!他脚不行了你还得活!
晓得了。大菊回道:今晚蓄一晚这井里又要冒好多水了。
明天我早点来舀,你在医院有事就晚点来,我喊别个帮下忙。
不用了,不干活拿什么给他医腿!我现在只管拿钱交到医院,心里才安逸。
要不,我用摩托车送你?
不要了,逗人闲话!
有事就打个电话!顺强倒掉灰桶里的水,把锄头和羊钻扔进去,将脏衣服放在簸箕内,一手提着簸箕,一手提着灰桶。
晓得了。大菊扛着铁铲急匆匆往前走去。顺强看着大菊的腰肢快节奏地扭向远方,他这些年阅女人无数,像大菊这样的还真不多,心好,人也长得好,不胖不瘦的,又聪明又能吃苦。大菊的男人差不多是半个废人,但她从不嫌弃,几年来一直悉心服侍,也从不跟别人诉苦。要是能讨个这样的老婆,顺强就满足了。
四周已经被黑暗笼罩,下弦月过早地挂在云端,几颗毫无生机的星子淡淡地发出让人毫无觉察的光芒。从街那边传来狗吠的声音,远处村子里的灯火慢慢升起。打桩队的人都在前前后后走着,有的男人骑着摩托车带着老婆突突地冲向前面。大菊扯起腿往前赶,还有三里多路才能到家,她内心里很想搭顺强的摩托车,因为家里一大堆活等着她,嗷嗷叫食的猪、咯咯咯咯跳来飞去的鸡,还有几只总不肯上塘岸的白鹅。以前大菊在外地挖桩,与打桩队的人宿在工地,这些活都是婆婆在管。如今男人在医院,婆婆要守着,大菊只能干完外面的活,回到家里再干家务。其实,身体的累并不能打倒她,内心的无助才能让她瘫软。
马路两边的稻田里传过来一阵阵晚稻的稻花香,几只青蛙在田边的水沟里跳得嘣嘣响,一切都很平常,时间不会因为谁家里有难就停在白天等着,让人免遭黑夜。
(三)
大菊进屋,七十多岁的婆婆已经从医院回来,用电饭煲做好饭,正把鸡一只只抓进笼里,鸡在挣扎,叽呀叽呀地大叫,婆婆说:你不进笼,半夜老鼠把你咬呷了!
儿子振振在县城高中读寄宿,女儿在广州打工,家里显得格外冷静。大菊从煤灶上提热水壶去洗澡,然后急匆匆炒熟两个菜,与婆婆一起吃饭。她三两下将两碗饭扒进肚里,又给男人用保温瓶装了饭菜。拿一支手电,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县中医院走去。
医院灯火通明,一股强烈的消毒水和药的混合气味迎面扑来。推门进了病房,其他病友和家属都把目光投向她。
这个时候才来送饭?你男人一整天就吃了中午一餐饭,早上是医院发的两个包子。邻床的病人老婆说。
大菊对那女人笑道:这时候呷饭还不算晚,我们通常夜饭呷得晚。
她在工地挖桩,要夜了才散工。男人帮着解释。
那女人若有所思地哦一声:挖桩?就是打屋基脚吧?帮私人打桩还是公家?
大菊说:是打屋基的桩,做苦力。帮私人打也帮公家打,这回是帮公家打的,几个老板要盖栋大厂房,开发区那边是山塘填起来的,得打桩。
那活很累吧,应该也很赚钱吧!女人热心地和大菊拉话。
做苦力活的,能赚多少钱呢?从早到晚也就能挖个一百多米,要是碰上好地,一天能挖进两百米,还有点钱。碰上松土,一边挖一边得砌砖;若是石土,就更难了,一天下来保社会工资都保不住。
社会工资?多少钱一天?
我们这儿是八十元,听说很多地方都开到百把块钱一天呢!就我们这里工资低,冒法!大菊移过一条独凳到床边,坐上去给男人捏腿。男人吃完饭,把保温瓶放到床头柜上。大菊用杯子给男人倒了一杯开水,又把剩下的倒进脸盆里,拿毛巾浸在开水里,拧出来,掀开被子给男人打针的手做局部热敷。
那工资也不错啊,也蛮弄钱!女人接着说。
就算一天弄一千块钱,也填不了医院这药费啊!大菊说。
女人叹道:唉,谁说不是呢!这人哪,只有莫生病,生了病钱再多医院都收得完。
男人说:今天医院催药费了,那个护士妹子说,如果不往医院交钱,明天就不给下药。
等下我去交钱。大菊说。
大菊晾好毛巾,将水倒掉,到外面装了壶开水进来,然后又去给男人倒尿壶。
大菊从自己缝制的花布钱包里掏出一把钱,一张一张地数着。留下几张零票,放进钱包里,捏着那叠钱去交费……
回到病房,倒上热水,大菊一边给男人擦身子,一边和隔壁的女人聊着话。怎么能拖儿女的后腿呢?女儿才初中毕业就去广州打工,没有文化,在那边也是做贱活,帮人家洗臭脚丫子,每个月都要寄两千多块钱回来。现在女儿到了谈对象的年龄,大菊不想太拖累女儿,不想让女儿以后的对象知道自己家里这么困难。儿子的学费生活费开销不少,要是考上大学,怎么着都要借贷款。男人长年累月都在服药,药一停腿就痛得难受。自己每天打桩挣的那些钱,都难以负担儿子的生活费和男人的药费。干活累并不是问题,就怕没活干。人们都说打桩的人工资高,殊不知他们每天得卖多大的力气,晚上躺上床就像一堆倒了瓜架的丝瓜藤。
大菊给男人换下贴身衣服,从布袋里掏出自己在家里带来的脏衣服,一起拿到卫生间去洗,晾好衣服,已是深夜。
(四)
大菊刚在病床一侧躺下,手机尖利地起来,是女儿从广州打来的。女儿这时候才完工,告诉大菊一个好消息,她现在和师傅学洗脸,不再洗脚了。以后手艺学到家,要回来开美容店,做专业的护肤,附带卖化妆品、护肤品,自己当老板,比洗脚丫子赚钱。到时候,有钱给爸医腿、送弟弟上大学。妈妈也不用去打桩干苦力活了,就帮她看店、收钱。大菊抑制不住兴奋,让男人接电话,要他听听女儿的好消息,鼓起劲与病魔拚到底。
男人接完电话,一直阴郁的脸上泛起笑意:冬容有出息就好!唉,都是我拖累了你们娘崽,我是活一天算一天,就盼着你们能过上好日子。
说什么话呢!你要有信心,以后崽女有出息了,你还要享他们的福!大菊眼睛湿润了。
男人身体有病痛,心里也苦,她知道。好多年前,男人还在深圳打工,也是做建筑工,不知是赤脚干活感染了细菌还是怎么的,突然有一天从工地上回来腿就疼痛、发烫,整个人发寒发烧。在深圳的医院住了几天,也不见好转,包工头给男人一笔小钱,让男人回来医腿。到家里后,医生也检查不出确切病因,说可能是细菌感染,只能打针吃药消炎。过了一段时间,男人的腿上就长出斑斑点点,皮肤看起来非常粗糙,就像象皮一样。慢慢地腿就肿了起来,走路很是困难,一步一晃的,平常生活起居多有不便,别说干活了。大菊陪男人到县城里的医院治腿,医生建议住院观察,可是观察来观察去,还是观察不出什么结果。医院建议他们去市里的大医院检查。可大菊没钱,只能作罢。从医院出院后开了一些药服着,以保持不痛。
后来男人的右腿逐渐恶化,出现了一些颗粒状的瘤样肿胀物。这些肿胀物逐渐向小腿和大腿蔓延,没几年工夫,右腿就完全变了样。之后,病情更加凶猛,并迅速朝左腿蔓延。不久,男人的左腿也长得很粗大,差不多有大菊的腰那么粗。无奈,只能到市里的医院去诊治。医生诊断该病大概是由丝虫(由吸血节肢动物传播的一种寄生性线虫)寄生在脊椎动物终宿主的淋巴系统、皮下组织、腹腔、胸腔等处所引起。大菊不明白,那种叫丝虫的虫子为什么这么厉害,居然把男人的腿活生生给毁了,把她的家也搞得困苦不堪。如果男人没有病,好好地在深圳打工,这个小家庭不知有多松活呢!
市医院的医生说要么把腿锯了,要么消炎控制。男人不愿意锯腿,锯掉腿就完全变成废人了,成天只能躺在床上让大菊端屎端尿,那还不如死了干净。腿不锯掉,说不定老天开眼,把他的腿变好了,他又能像正常人一样上山下地干活。就算这辈子不能走动,死后去阎罗王那儿报到,也不用爬着去。下辈子托生,还是四肢健全……
天刚蒙蒙亮,大菊就去开水房打开水,给男人洗脸、倒尿壶。去医生值班室询问男人的病情,主治医生说不去市医院做手术,只能在这里消炎控制,如果感觉好点,过几天就出院吧。在家坚持服药,多做按摩,别让病情加重。病情严重会影响血液循环,最终导致心力衰竭,那时候就没法挽救了。锯了腿可以上那种假腿吧?大菊小心地问医生,医生看着电脑说当然可以,只是假肢要很多钱,还要到大医院去。大菊沉吟一会,试图请医生去开导开导男人,让他答应去市医院做手术,男人肯定是怕变成残疾人或担心家里没钱给他动手术。医生漠然地从电脑面前站起身,走向病房,大菊在后面紧跟着。
医生捏着男人的双腿问他:这里痛吗?那边有感觉吗?你为什么不做手术呢,现在到了这一步了,已经达到百分之二十的原发性淋巴水肿,只能做手术保全你的内脏,再说,截肢后你可以装义肢。大菊男人呼吸急促,暴躁起来:我不锯腿,没有腿保住内脏有什么用!你们医学水平差,动不动就要人家锯腿!把你们的腿锯了你们肯不肯?!
医生尴尬地解释说:这是市医院的诊断建议,不是我非要锯你的腿,既然你不愿意做手术,那就这样治吧。医生给大菊男人盖上被子,扯掉消毒手套扔在垃圾篓里,走出了病房。随即,婆婆从家里来了,递给大菊两个包子,大菊就着开水咬包子。这时医院的早餐车过来,婆婆去领了两个馒头和一杯稀饭,让她儿子吃,大菊男人说:放着吧,等会吃。大菊将杯里的水喝完,对男人和婆婆说:我要上工去了,晚上散工再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要安心养病,莫心急。男人没有搭话,看得出他心情相当差。婆婆说:落心去上工吧,我在这里呢。到工地上要注意安全。大菊应了,和其他病友们打个招呼,就急匆匆走出医院。
(五)
工地上渐渐笼罩起暮雾,有点凉意,干活的人今天领到钱,都一路欢歌笑语飘飘然往家赶,只有顺强和大菊还在往最后一个桩里打混泥土。
包工头吴老板走过来:快完工了吧!顺强,你确实是把打桩的好手,整个打桩队就你们打了八个桩,其它人都是三四个,不亏是队长!我要给你们六千四百块钱,一大把票子啊!
一个人分到三千多块钱,干不了什么事!顺强用铲子奋力向井内填混泥土,头也不抬地回吴老板。
吴老板有点惊讶:你们两个平均分?
大菊望了望吴老板,咧嘴笑起来:吴老板,你说怎么可能!我和他是四六开,他费力多,我们怎么能平均分!
就是嘛,我以为顺强能吃这个亏了,这可是红洋洋的大票子啊!
大菊将和水泥浆的木板拖开:行了,离洞口差不多三十公分,要得了。
顺强放下铲子,冲吴老板道:血汗钱,用了几分力,拿几分钱,我当然不能吃亏了!
吴老板将顺强拉到一边,一张张点着钞票,顺着点了,反着又点一遍,压低声音说:六十四张,不多不少,你们自己去分吧。另外,当时说好的,你给我找打桩的人,在规定时间内把桩打牢实打好,给你个人的辛劳费是一千五,这个就给你私人了。
顺强接过钱向刚刚完工的井走去:吴老板,你说句良心话,这个基脚打桩也算一百四十块钱一米,你半点都不亏。打这几个桩我可是瘦了几斤肉的,我的打桩队也都卖了力的,这你心里清楚。
嗯,这下面是石头,上面又开了塘,确实是困难些,所以你们一完工,我就把钱结了,要是以前,至少得一个月后结账。
老话说得好,多得不如现得!大菊边收拾边向吴老板笑着说。
好咧,辛苦你们了!收拾好回家吧,我也回去了。吴老板说着,给顺强发了支烟,又用打火机给他点上。顺强吐口烟说:我今天得到钱怕要去找个妹子才行,累了二十多天,也要放松放松!
你个鬼脑壳,不讨老婆就是快活啊!经常有新鲜货!吴老板哈哈哈哈地笑着走开。
大菊,来,老规矩,一人一半!顺强数了四十张,递给大菊。
大菊收拾停当,穿上外衣:我不能总分那么多!按行情,给我二千四就行。
少啰嗦,你现在困难,医院向你伸着手呢!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钱再多也是浪费在外面,又没个女人给我掌家。顺强自嘲地笑。
顺强二十多岁时和一个漂亮妹子结了婚,小两口一直在深圳打工,不知为何也没怀上孩子。后来他那漂亮老婆和四五十岁的老板搞在一起,将顺强吵回来扯了离婚证。顺强就再也没去深圳打工,也没再讨老婆,到如今打单身十多年,干活挣的钱不是赌掉就是嫖掉。
我不能要!大菊坚定地推着,顺强用钢铁一样有力的手握住大菊的手腕:接到!你不接到下回我不跟你一组打桩了,我找别个去。
大菊被顺强抓得骨头都发痛,正要喊哎哟,突然兜里的手机响起来,顺强放开手,大菊接电话。电话声音很大,顺强听到大菊的婆婆在哭喊,说什么从窗户跳下去断气了。大菊的手机掉在地上,人也像一堆烂泥瘫下去,小孩似的猛烈抽着:昂……不可能,不可能……嗡……
顺强一听不好,赶紧把工具收拾好放在工地角落,骑摩托车过来,扶起大菊,要她坐上去:你要打起精神,自己不能倒!这事要追究医院的责任,人在他们医院,医生护士都在打摆子?!住个院都不安全?赶快到医院去,要问个清楚,要他们赔偿!我有个朋友是律士,我请他帮你!
大菊听了顺强的话,用两只袖子擦掉泪水,整个人立马像打了鸡血,一翻而起:就是!我每天向医院交那么多钱,就打几瓶水,他们为什么不负责,还让病人跳楼,我要向他们要人!我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怎么活!顺强大喊一声:抓紧!然后油门一踩,摩托车便向医院方向疾驶而去。大菊在呜咽着什么,话刚从口中冒出来,就被风吹到后面去了。
到了医院门口,顺强停下,将钱塞进大菊的衣兜里,说:钱你拿着,先进去问清你娘,到底什么情况!我去找那个律士朋友,你别乱答应他们什么,等我们来了再商量。
(六)
大菊的男人就那么去了,安葬死者后,大菊的女儿冬容陪伴母亲几天,又要去深圳。儿子振振也得继续去学校读书,一切要恢复到原来的生活轨迹。只有婆婆倒在床上不肯起来,老来丧子让她痛不欲生。医院免去一切医药费,赔偿十多万块钱,老人总觉着太少。十多万块钱买条命,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如果不是那两个医生说儿子不做手术就只有回家等死,他会去跳楼吗?也是命该绝了,儿子明明睡着了,医生来看情况,自己才问医生的,想不到医生那么说,偏偏被他听到。早知这样,当时就不该问啊,都怪这张破嘴!老人想着想着老泪纵横,用力抽自己的嘴巴。
大菊给婆婆送饭进来,看到婆婆在打自己,又上去劝一番,两人哭了一阵,各自息了口。
姆妈,你吃点饭吧,人是铁饭是钢呢,不吃不喝会跨的。我还指望着你健健旺旺,帮我看着家,管管事,振振还没成人,你不帮我哪个帮我?大菊劝着。
婆婆端起饭碗,一边咽饭,一边含糊地说:我们振振八字怎么没修到一个长寿爷啊,我也是命苦,男人死得早,崽又这么早去了,老天不长眼睛啊,不能救苦救难哦……
大菊用手背擦着眼泪,坐在床边发呆。
婆婆看了看大菊,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她心里想说很多话,自己也是四十多岁守寡,熬过多少苦养大儿子和两个女儿。想不到现在儿媳和自己一样的命,甚至还没到四十岁就打单。现在的女人,这么年轻的有几个守得住?肯定想再嫁。要是儿媳嫁了,她这个孤老婆子去靠谁呢?还不如也跟儿子去阴间,懒得拖累儿媳!婆婆吃了几口饭,放下碗说:老天怎么不收了我去,让我替命,我反正老了没用!
大菊倒了杯开水递给婆婆:姆妈,你又说糊话了,生死有命,哪里能替啊!
你要是嫁了,哪个管我这把老骨头啊!还不如现在死掉,你还能帮我收个尸。
嫁什么嫁啊,振振他爸刚去了,你就说这个话!我有崽有女的,就是以后要嫁也是别人嫁进我屋里来,我不可能嫁到别个屋里去!再说,你是振振奶奶,我肯定要给你养老送终,你担心这个事做什么?!大菊接过婆婆手上的杯子,给了婆婆一句定心话。
慢慢地,婆婆走下床,帮大菊赶鹅、喂鸡、煮猪潲。
大菊歇了几天,发林老婆就来看望她,顺便告诉她打桩队又包到一个大工程,开发区那边要修两栋商品楼,被顺强揽到打桩的活啦!她约大菊去上工,天天闷在家里,迟早会闷出病来的,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还得干活吃饭。发林老婆要走,大菊送她到外面,她附着大菊耳朵小声说:是顺强要我来喊你的,他说和你一组打桩顺手。
大菊想起那晚的事,顺强的律士朋友代表大菊一家和医院协商,医院方说死者是自己跳楼而死,按理说与医院无关,但医院的窗户没有防盗网,缺乏安全措施,这个可以给点安慰赔偿,另外,视死者家的现状,儿子未成人,老人要养老,家庭相当困难,医院免去所有医药费,还付给一笔善后款。权衡再三,大菊接受了调解,律士的费用也是医院出的,顺强没让大菊出一分钱。丧事过后,大菊清理财物,发现那天晚上顺强塞到自己兜里的是整整八千元,远远超出了自己干活应得的数目。
大菊还是和顺强一组。挖井时,她说要退钱,顺强望着她,见她憔悴的脸庞还挂着难以消散的悲伤。她刚算到一笔,有足够的钱还他那区区几千块,可是今后怎么办?儿子要继续上学、考大学,屋里还有一个老人要养,起的屋也和他的一样,没有经过外墙装修,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他说:以后我挣的钱都放到你手上,你帮我保管着,要是你有急用,你就先用着,要是不用,就帮我存着,以后我把我的屋再装修一下,也讨个老婆,过过有老婆的日子。
我怎么能帮你管钱,你还是趁早找个女人吧,让她帮你管着。
顺强望着大菊:你以为我会讨别个?这几年你跟我一起挖井,我都收心了,难道你看不出来?以前你男人在,我不说,现在我可以说这话,他占了你上半辈子,你的下半辈子得给我。前天晚上你男人给我送梦,要我帮你,照顾你。
你放天吧!扯到他身上去做什么!我这几年不会嫁人的。大菊脸有点发烫。
那个名义上的事,等你哪年想要我们再办。现在只要你晓得你是我的人,天天跟我一起做工就行。顺强站在离地面一米多深的井里,往上面递簸箕,大菊来接,他却又不松手。
除了我,哪个男人跟你说要讨你,你都不能理他,晓得不?
大菊露出羞赧的笑容,双手用一把力扯簸箕:晓得了!放落啊!
顺强望着大菊笑,松开手,蹲下去继续用小锄头挖土。
井越挖越深,井内越来越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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