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迁之痛

乔迁之痛

我所在的院子住着张王向赵四家，院子左边是一家姓袁的，右边是一家姓陈的。

整条街的屋子都是面对古城墙，背靠护城河。古城墙的垛口早已不见了，灰白色的墙身上点缀着许多不知名的植物。屋后面的护城河停满了竹排，这是天然的码头，直到河流的中央，水清而纯。

这就是留在我童年记忆中的老家的景象。去邻居家基本上是自由进出的，小孩子聚在一起玩耍，一会儿在东家，一会儿在西家，并无个定数，全凭兴之所致。有时难免也有些拌嘴吵架的事，但各家的大人都只是约束自家的小孩，倒没有为鸡毛蒜皮的琐碎事翻脸的。

我所在的院子没有一个像样的厕所，左邻袁家的厕所又干净又通风，所以我是必去他家解决问题的，我想也不只我一个吧！各家的大门很少有关住的时候，关住了才不正常呢！即便夜晚关了前面的大门，后面的小门也通常是开着的，为的是方便他人。

大家在一起住了这么多年，只是随意，仿佛这种日子从来就是这样的，日出而作，日落而食，凿井而饮，耕田而食。日子虽然平淡，甚至清贫，但也波澜不惊。即便有惊天动地的事情在其他地方发生，到了这里，就好比投石震开的水波，只剩下些可有可无的痕迹了。

然而这种日子终究还是被改变了，这一改变持续了四五年，最终是改变了一切。谁又能预料得到呢？我们的邻居都是从茫然到一步步踏上这条改变的道路。

先说说左邻吧，最早的改变是从他家开始的。有一天忽然来了一伙人，说这房子是他们的。我们当然觉得惊愕：大家住的房子不都是公家的吗？都住了几十年了。我理所当然地站在邻居的一方，为他们担心。这件事情闹得比较大，两边都请来很多人造声势，倒是热闹了一阵子。最后来索要房子的人走了，我们也欢天喜地。但不久袁家就悄悄搬走了，这房子空闲了大半年，成了我们的玩乐场所，甚至大人们也常常聚在这里做手工活，唠家常。不知哪天，一群陌生脸孔悄悄地搬进来，后来他们就成了我的新邻居。我自然对这一家子有戒心，因为他们不但来自乡下，赶跑了我原来的邻居，他们还经常把大门关得紧紧的，我也当然去不了我心仪的那个厕所了。

虽然改变已悄然来到，但若不细心体会，日子大体上还是象从前一样，失去几个玩伴的不快也很快就消失了。一年之后，我的右邻也来了一家人，说这房子是他们的。这时我也朦胧地意识到了些什么？虽然以我年龄还不能理解，也说不明白，但这种事情恐怕不是我们这儿的个别吧！右邻倒没有多说什么，不久就找了处房子搬走了。左邻搬倒什么地方我不知道，右邻搬得很远，只是偶然才能遇到他们和他们的孩子了。

新的邻居其实是我的一个亲戚。因为是亲戚的缘故，我的心里虽然怅然若失，还是能勉强接受了这个邻居。亲戚是一个热心并且很有才华的人，因为出身问题，在农村蹉跎了大半生，现在带着满身的农村印记回到城里，一切都是艰难从头开始，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重新融入城市，并进而出人头地，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啊。我虽然经常光顾他家，但其他伙伴就来的不那么频繁了。

左邻右舍虽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所在的这个院子还是一如往常。但从大人们的聊天中，隐约也感到一些担忧，就怕哪一天也有人来说这房子是他的。

然而这一天还是来了，来了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身子也还健旺，拿了一张皱巴巴的纸，说这房子是她的。我们当然义正词严，义愤填膺，同仇敌忾，老太太也不多争辩，走了。后来又来了几次，期间有一两次有他的儿子陪同，一个很老实模样的乡下人。我问家里大人，说来这老太太还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呢，和我那过世的奶奶是什么表亲。我当然站在院子的这一边，甚至憎恨起这位老太太来。她虽然看上去那么软弱，但她分明是要毁掉我们的正常生活啊！左邻右舍的前车之鉴就不远。我也渐渐知道：当官的也似乎不帮我们，当官的通常默认那些前来索要房子的行径。

我们在这里已经住了这么多年，虽然每家只住着小小的一块地方，但每家也有老老小小六七口人，全仗着这里遮风挡雨，也是一个简陋的家啊！这拖儿带女的，也不是说动就能动的。未来的日子是一片阴云，大家就这么过一天是一天，偶尔也谈谈将来的去处，但也都很茫然。

就这么僵持了差不多一年，有一天我放学归来，忽然看见正堂屋里多了一张床，那个已好久不见的老太太就坐在床上，床头还摆了一些日常用品。到了做饭的时候，老太太也生起煤炉，不声不响地忙乎起来。我很惊讶，在这件事上，院子里的大人们都很克制，表现得很平静，我心里却充满了敌意。那老太太倒是既来之，则安之，偶尔也和大家打打招呼。不管怎么样，这个不速而致的新邻居还是给大家造成了很大的压力，虽然大人们不说出来，但我明显感到他们在加快行动了。我明白我们总有一天要搬出去的，我悲哀的等待着这一天的来到。

现在我家住在一个新的地方，也有了新的邻居，但这些邻居只是我父母的邻居罢了，不是我的。因为在我们家搬出的那一年，我正好考上了大学，从此远走他乡。虽然父母在新的地方建了新房，但这几十年来，我住在这新房子里的日子加起来也不到十天。每当我忆起我的邻居，我的童年伙伴，我便想到那间老院子，那里才是我出生的地方，那里才是承载我孩童欢笑和泪水的地方。

当我长大了明白了事理，明白了中国当代的政治风云，我从心底里不再恨那些把我们赶出院子的人。这就是岁月的无情，它活生生地把我们一些珍贵的东西撕裂了。什么是悲剧？悲剧就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撕裂了给人看。这就是普通人所承受的无妄的，不知所谓的“杯具”啊——人生无常，悲欢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