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园后,有一片繁茂的竹林,竹林中杂植着一些大树。大树枝粗叶茂而绿竹环绕而生,树虬劲而竹娇秀,搭配成了一番好景,但年幼的我们不懂风景,只懂得顽乐。不过我们一般是不会去竹林里面玩的,因为它们过于繁茂,有一种阴郁之气,而且那时我们还很胆小,很相信上辈们口中吓唬我们的妖怪和神明。
竹林的旁边有条大道,通过它,连通着本村的园舍和菜地,所以常常人来人往。但是少时的我们,到傍晚时却是不敢走这条路的,原因是路旁的竹林边,从生着一篷茂密的茅草。等阳光一合,从旁经过时,总听到里面窸窸窣窣的有一些小虫的游戏,所以总怕沙沙一声,钻出一条花蛇或是长长蜈蚣,把自己缠住,即便性命无虞也能把自己吓得魂飞魄散。
刚好那时候,电影开始进入乡村,而题材一般还是传统的戏曲,所以看电影这个名字还不曾被人提及,倒是看戏这个名称先行流传。其实,我们这里,把秋冬时节搭台开唱的叫做阳戏,所以看戏这种称呼,只是信口而得,贴切而就便。
但是我们小孩子,对于那种题材的电影还是很畏惧。看到那各色的剧角,涂着黑白花脸,咿咿呀呀的唱,伴着叮叮当当的钹鼓。不时的,那穿黑衣画黑脸的狠角呀呀呀呀的大喝一声……吓得我们总会躲到大人的后面,或者来一番捂眼止吓。这样的角色,有《三打桃三春》里面的雷遇春,还有《背靴访帅》里面的寇准。其实他们在电影里面,身份多为正角,代表的是忠心和正义。但我们却更能接受那些画着白脸的,唱腔偏柔的曹操和潘仁美。
而偏巧当时有一个电影,说是有一个公主,被妖精化为黑云卷到了无底洞里。卷走的时候,公主的大声的呼救,被一个英武的猎手发现,一箭射去,遗落下了一支绣花鞋。那个英武的猎手,踏着国王派出救女勇士的骸骨,来到了妖精洞前,一层一层的将小妖杀将下去。在最底的一层,再也沉不住气老妖又化成一股黑烟,将覆着洞口的牙石一下子弹开,然后就杀得天晕地暗起来。当然,后来的发展,顺理成章的符合我们国人花好月圆的审美观,公主和那个怀揣绣花鞋的猎手喜结连理。成就一段英雄美女的老套良缘。
虽然结局是那样的美满,但是花好月圆,只能给那些亟待婚嫁的年轻人以朦胧的幻想。对于幼小的我们来说,公主凄惨的叫声和那妖精幻化的黑云却给我们心灵以震撼。所以,从那篷蒿旁边经过时,总时疑心里面在隐藏着一个暗黑的阴谋,甚至于生怕忽然就腾出一团黑云来,把自己卷去一个阴森可怖的山洞。而我思度不出身边有哪一个人有那个猎手的神力和智谋,会像他一样无畏的来营救于我们。
竹林边的一丛蒿草足让幼小的我们心悸,但我家的偏门,却恰还傍着那篷蒿草。而偏门里面,只是一条通道,堆放着一些杂物。其中,就有两副黑漆发亮的棺材,现在言及棺材,暗喻了升官发财,几乎被发达者视之为圣物。但那时,还没有这样功利,只知道跟死有关。所以看到棺材,总觉得沉重压抑。总是疑心里面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会把自己吸了进去。永远隔断了阴阳,再也看不到自己的爸爸妈妈,吃不到四时故园里自产的桃李柚枣。要不,就是跳出一个黑影来,附在自已身上,使自己失了本性,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到处去无端作恶,残害起黎民。
因由以上,我们在玩累归家时,总不敢从茅草堆边经过,再去直接走进偏门里。而是绕开它们,从正门回去。就是在正大光明的时候,我们也是捂着耳朵,侧着身子,小跑而过,心里默念几句自编的咒语。直到跑到正屋的门洞时,看见了大人们的影子,心里的沉郁惊惧才淡开来。
不过,这样的惊惧,还可选择逃脱,无非是多行几步,绕个圈子罢了。但是有一种,却逃无可逃。
我祖上留下的,有份很大的家业,不过到我好赌的爷爷手中,把田地全部输光,只剩下一栋六排两楼的木房子,五服的至亲住在一起,我家住在了最南的一间。这栋房子因年代久远,板壁变成黑褐色且裂开了缝,并且我们住的这间,南靠着一个高坎,而背后,就是竹林。虽然临竹山的后壁,开了一扇窗,但是光线还是很昏暗,后来,我的父母,在对高坎的一面,又开了一个窗。
其实这种房子,在当时而言是算很好的了,特别是夏日,非常的凉爽。如果要是世道太平,出了一个学士,还可以写出窗竹影摇书案上,野泉声入砚池边来夸耀一番。而实际上,当时我也是趴在窗下的统柜上,写过几次作业的。
不过,凉爽重多一点,就是阴森,特别是在晚上。
我的父母,在正房前面南端的空地上,和叔伯兄弟们建起了几间厢房,所以就只有小小的我,住到了后面那间木房里。深静的夜晚,蜷在墙角的床上,面向着壁,并尽量把身子贴在木壁上,才能感到稍微的踏实。这个时候,心里已经不再去想什么一团黑云了,因为,黑云只是精怪的伪装,而在黑夜里,它们是可以来处自由无所顾忌的。有时又会想起小人书上狼外婆和小红帽的故事,窗外风拂竹叶,就以为是精怪或猛兽踩踏落叶的声音。甚至于会幻见那些精怪趴着窗台往房里爬。如果是一个无风无月的夜晚,就较安闲一些,庆幸浓夜把自己隐蔽得很好,庆幸自己不会被那些无孔不入的精怪发现。但只要是有月,把那些枝枝丫丫投进了房来,一摇一摆的,让人疑心那夺命的危险就逼在了床沿,让我觉得藏无可藏。冬天一里床厚厚的棉被,于我成了挡怪的盾牌,而六月天里的纹帐,也能给我以安慰,在我心里变成了天王的宝塔,足用以对付一切的邪魔了。
不过一般而言,大人睡得比较晚,隔壁有时会传来伯叔们说话或者干活的声音,自己大声的说句话,或者重重的翻几下身子,他们就会听见。有时,便会赢得几声关切的问询,觉得和精怪的对恃中,自己并不孤单,所以到底还是会胡思乱想的睡过去。
但若是哪天多喝了水,半夜里被膀胱的鼓胀唤醒,内忧外患一齐攻心,就如同爬在热锅上蚂蚁了。实在扛不住,便先在心里慢慢积聚起勇气,然后小心翼翼的把头偏过来,微瞥一眼两个黑咕咙咚的窗窟,想去觅一个精怪打盹的时机,把连发梢都快感觉到的尿意解决掉。但是往往,窗户会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只要我目力触及,那些勇气便像鹅毛般轻飘飘的被吸走了,而我,就像被精怪偷窥了底牌,自然就失了下床的底气。便又迅速的将头扭向壁,心里默祷精怪们千万不要因自己的鲁莾而发现了自己。
于是,往往就睁着眼做起黑夜梦来,梦见自己在一个无垠的沙漠里,干渴的找水。找啊找啊找啊找,终于找到了一个清洌的泉眼,或者干脆就梦见很内急,到处焦急的找茅房,找来找处,每次都会在绝望的时候,让我痛快淋漓的遂了心愿。
而我的母亲,是个日日劳碌的人。每次被我的酣畅淋漓扰乱了她的时程,使她更加忙碌。她便觉得很火恼,便每次把我画上了地图的床单和被面,拿到大院里,粗喉亮嗓的呼叫起来,让人疑心她是和谁在开了架,而实际上,她是一个性格柔弱的人,跟人鲜有过节,她不时亮嗓,只不过是向众人展示我床上作画的特殊本领而已。
对于我娘的大力宣传,我感到很羞愧,也下决心改过自己,但总是不能竟全功。不过后来终于又看了一个戏,内容是八仙中的铁拐李死后成仙,因生前得罪了小龙,小龙便去偷他的肉身。谁知他的书僮正好尿急,一泡尿撒下去,把那小龙浇到,小龙便屁滚尿流连滚带爬的跑了。大人们就在一边议论,据信是妖邪鬼怪都是脏的,而以尿克怪,就是以脏治脏,大抵和以毒攻毒一个道理。
却原来尿还有这样的神功!打那以后,我也慢慢的不惧鬼怪了,在半夜憋醒的时候,从床上爬下来,选择一条较大的壁缝,把尿撒出去,并恶狠狠的咒:浇死你!浇死你。不过,终还是不敢打开后门,去风摇竹影的房后堂而皇之的撒尿。
再后来,就学到了唯物主义,知道了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鬼神和救世主,童年的这种惊惧就渐渐的离我远去。只是某年某月的某天,和母亲闲聊起我年幼时她的烦恼事时,才会在心头记起那篷蒿里的黑云和木板窗外的阴月惨影。只不过,我己经全然没有了当初的那种惊惧,反而和着母亲,哈哈的大笑起来
而我的母亲,为我幼时洗涮的烦恼,也变成了一坛好酒,越酿越香醇了罢。因为在母亲陷入沉忆之时,醉人的浅笑,就会爬上她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