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生了,母牛啊,生命是短促的。”
——对《百年孤独》的一个隐喻的阐释
张五龙
奥雷良诺第二与佩特拉科特两人合成了轻狂的一对,他们对别的事概不关心,只想着夜夜睡在一起,“连不该纵欲的日子也不例外”,在床上挑逗欢娱直至天明。他们在床上疯狂地做爱,于是奥雷良诺第二的养殖场里的兔子便大规模的繁殖,天亮时,奥雷良诺第二打开房门一看,院子里的地上铺了一层兔子。他们发现自己的纵欲与牲口的繁殖之间的这种神秘对应,他们兴高采烈,把兔子换成母牛,于是一夜之间,“产下的母牛使他们来不及扩建他们那满得装不下的畜栏和猪圈。”甚至奥雷良诺第二只须把佩特拉科特带到他的养殖场去,让她骑着马在他的土地上兜一圈,就足以让所有烙上他印记的动物“无可挽救地陷于疯狂繁殖的灾难中”。这一令人目眩眼花的繁荣使他心花怒放,只好用古怪的举动来抒发内心的欢乐,他冲着牛群喊:“别生了,母牛啊,生命是短促的。”
这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第十章中的一个小插曲,这个小插曲包含着多重隐喻。它揭示了我们现代人挥霍的无度和生产的盲目性。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为现代文明的物质繁荣创造了有力条件。自从凯恩斯提出“消费刺激生产”的著名经济学论断以来,加上高度的商业化,社会物质财富成倍积累,商品生产疯狂增长。由于商业的推波助澜,消费确实在很大程度上刺激着我们的生产,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我们的生产究竟在满足我们什么样的消费呢?商品的疯狂增长促使商品生产者制造出各种预谋挖空心思地诱导人们疯狂地消费,盲目地消费。商品广告是他们的有力手段之一,商品广告及其传媒无所不在地紧紧控制了我们现代人的生活。商品广告表现在话语上的诱导或暴力,极其粗暴地统治着现代人的生活,制造出永无止境的现代人消费的无穷欲望。许多毫无必要和无节制的消费欲望便是由商品广告有预谋地制造出来的,比如,金利来广告:“金利来——男人的世界”,意味着拥有“金利来”便拥有男人的世界。然而对于一个月薪几百像我一样的穷教书匠来说,“金利来”完全是奢侈没有必要的,但为了拥有男人的世界,我不得不要拥有“金利来”。这就是商品广告的“话语诱导”。而同时,如某一国产酒广告:“中国人喝中国的xo”意味着“不喝中国的xo就不是中国人”,则完全体现出一种“话语暴力”,迫使我们接受这种商品,否则就是“汉奸”或至少是不爱国。这些商品广告充斥着我们生活的每一个空间和时间,狂轰滥炸般使我们被迫接受它们的威逼利诱,根本无法抗拒。在商品广告的这种软硬兼施的双重夹击下,我们现代人对欲望的克制便只好无可奈何地向商品生产者们缴械投降。
一个消费的世界(包括文化生产与文化消费,因其情形相同,在这里不论)。盲目的消费刺激盲目的生产,盲目的生产又反过来刺激盲目的消费,构成了一个恶性循环,便是我们现代人真实的无助的生存状况。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我们的“精神”在哪里?我们为欲望蒙蔽的“自主性”在哪里?我们现代人如此软弱,被我们自己制造出来的商品牵着鼻子走,我们的一生就为追逐这些商品,占有这些商品。而实际上的情形反是,我们早已被这些我们制造出来的商品所占有、所支配,这就是马克思所说的资本主义时代的“人的异化”。人类挥霍的无度和生产的盲目性就是一种异化,人类精神可悲的物化。
“纵欲”在现代人这里已经不是一个可耻的词汇,而是为人们所津津乐道,所赞美、理所当然的一个词。而在这里,我为了要分析《百年孤独》第十章中的这个小插曲的隐喻意义,无可回避地选择了这一词汇,并要对它做出具体分析,尽管我讨厌它。由于它在文中指涉的意义是性欲,那么按照现代哲学的观点,如果创造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而做爱也是一种创造,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实现”,那么在这里,这种实现也是异化的,“人的本质力量”在这里是被扭曲的,我们看不到我们真正的“本质力量”,我们丧失了“自主性”。正如奥雷良诺第二的疯狂做爱是出于养殖场的商品生产的需要,也正如马尔克斯在《番石榴飘香》一文中指出的:在马贡多的百年孤独家族中,“霍塞阿卡迪奥们总是使这个世家延续香火,而奥雷良诺们则不能。”由此可见,这一隐喻的意义是很明显的。
现在要回到的问题是,在一个高度物质化、高度商业化、物欲横流也就是高度异化的世界里,我们现代人的精神在哪里?我们人类的灵性在哪里?回到这个问题我不由得要悲观。我想起TS艾略特的《荒原》,想起“那个曾经活着的人已经死了,我们曾经活着现在正在死去”的诗句,想起艾略特的绝望而悲怆。我仿佛看到了后现代浪子们在欲望的海洋里无助地呼喊,继而调笑、游戏、解构、狂欢,消解中心,颠覆传统,解构一切价值体系,包括人本身。这使我又回头去再一次认真地阅读这一个小插曲。而同样,这个小插曲指涉的另一重隐喻也告诉我们:解构主义者们似乎可以解构一切,但死亡却是一个无法解构的概念。面对死亡我们谁也无法轻松。死亡的严肃性,死亡的黑色幽默和它无法承担的沉重,足以让所有的后现代主义者们痛苦地喊一声:“别生了,母牛啊,生命是短促的。”这就是我们的希望所在。同样,尽管艾略特揭示了现代人生存的精神荒原状态,但那“以不可凌辱的声音响遍荒漠”的夜莺,仍然为我们指出了自救的希望,那就是“克制、克制,平安、平安”。 是的,当我们的“自主性”被欲望的洪流淹没的时候,我们确实应该痛苦地喊:“别生了,母牛啊,生命是短促的。”就像那只夜莺一样。
1999年12月9日于鸽子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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