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秋季,韩山县委按照中央的部署,有计划地安排知青回城就业。歪二是山青公社最偏远、最贫困的地方,天高皇帝远,也是下放知青最多的大队,总共三十五人,有的还带了家属一起下乡。第一次回城指标歪二大队分得最多,一共五个。
中央有计划安排知识青年回城,这个消息如炸雷一般迅速在这个鸟不生蛋的山窝窝里传播。
十四个生产队,五个指标,怎么分配,大队支部与革委会开了十几次会议了,知青座谈会也开了好几次。下乡好几年了,大伙回城的愿望都非常强烈,可是僧多粥少,时间过去半个多月了,还是没法确定具体的回城对象。
史亮参加多次座谈会,他往返一次很不容易,交通不便,都是搭人家马车走山路颠颠簸簸几个小时。他与其他人一样,碰点子靠运气,他折腾了几次都有点心灰意冷了。听说下个月1号就要确定名单,并上报给公社知青办公室,只有一个礼拜的时间,舒三疤子对这个事情似乎有意无意的拖延。史亮想,这次如果还没有具体方案,他就不再到歪二来了,宁肯外出搞副业也不想再见到那个文盲书记大结巴。
知青们想尽快得知指标分配结果,舒三疤子与一干支部委员举棋不定。他们心中各自都有自己的对象,接受过人家的烟酒与布票,在城里与人坐过馆子喝过酒,不关照从人情上讲不过去。李舜成、黄安军、张球发、李芳芳还有凡癞子都是青面獠牙地索要,那些头脑灵活点的早就送这送那了,要摆平这些事,顺水人情是做不了的,舒三疤子在最后的决策会上征求意见,大部分人倾向于抓阄。既然如此,支部与革委也没办法,只好采取抓阄定人的方式了。
出人意料的是,五个指标,史亮抓中一个,其余四个都是女的。舒三疤子叫秘书写了名字,自己把支部大印握在手里,说:“你们--你们--运气好的,月底来--来填表-签--签字。盖章--盖公章。”
五个抓中阄的知识青年满怀兴奋,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们各自在心里庆幸运气好,有老天爷眷顾。在大队秘书那里领了知识青年回城证明书,表也填好了,生产队长也签了字,他们一起来到上门坳找舒三疤子盖章。舒三疤子的老婆说去县里开会去了,你们去韩山城里找他去吧。几个人闷闷的,史亮说他先回城打听岑有义住在哪个招待所,反正在下月1日前盖了章就行。
舒三疤子就住在韩山县政府招待所,史亮找到他的时候,他与李芳芳正在午休。史亮说:“岑书记,我来盖章,材料都带来了。”便把证明书递过去,李芳芳接过小本本,看了看,一脸不屑地说:“史亮,你也有要求人的时候了,不是很厉害吗,当初的事情——你找公社书记去,找县委书记去。”舒三疤子接过话头,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这个庙小了,你--你--你找--找其他的菩萨--菩萨去。”抢过本子就扔到门边。史亮捡起本子,狠狠盯了他一眼,嘴里嘀咕:“狗男女,我看你的下场。”
史亮无功而返,心里非常气愤不平,回到家里把这事告诉了父亲史承光。史承光是个有心计有见识的人,对儿子说:“这几天舒三疤子在县里开会,他迟迟不肯给你们盖章,下个月的1号就要上交材料到公社,他肯定是另有所图。这个贪财好色的家伙,终究要栽跟斗的。这几天傍晚去招待所打听打听。”
第三天黄昏,李芳芳提前回歪二去了,舒三疤子吃过晚餐在招待所大院里散步,背着手东瞧瞧,西看看。突然,一个声音喊他:“岑书记,终于找到你了。”舒三疤子回头一看,“你--你--你不是中--中门坳的李--李幼云吗?”舒三疤子露出了一丝笑容。
“岑书记,求求你了,给我盖个章吧,我姑父找到他的老战友劳动局副局长,同意给我安排到供销社去,就差你这个章没盖了。”李幼云心切地哀求。
“印?什么印?--不在身上嘛,怎么盖啊?”舒三疤子拧了一把李幼云的腰。
“哎呀,就差你这一关了,求求你啦。以后我进了城可以给你们搞指标肥料啊。”
“我--我--我不要你的肥--肥料,我--我还--还想给你--下肥呢”舒三疤子阴沉沉地笑着。
李幼云拉着舒三疤子的手,说去拿大印吧,顺便从书包里拿出两包大钱门香烟。舒三疤子不接烟,磨磨蹭蹭上了三楼的房间。
房里的窗帘半拉着,风扇还在吱吱地转,西边的晚霞映在窗户上,泛着淡淡的光。仲夏的黄昏,温度还比较高,即便是风扇开到最大档,似乎也无济于事。
舒三疤子顺手关起门来,搂着李幼云的腰说,大钱门比不上你这身肉肉哦。李幼云一动也不敢动,舒三疤子高大的身体给她巨大的威压,她紧紧地闭着眼睛,不敢张开,任凭舒三疤子的手像蛇一样在身上游走。半晌,舒三疤子呼吸沉重,气息粗短,李幼云越发感觉到耳根火热。突然,舒三疤子像一头野牛一样,气喘吁吁地爬到了李幼云身上,一阵大汗之后,李幼云二十三年的人生就此被撕裂,她艰难地坐起来,泪水与汗水模糊了双眼,她接过舒三疤子递过来的证明书,一字一顿地在心里默读:
已下乡知识青年批准回城证明书 中共韩山县委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办公室。
政审文字后面的大红印格外刺眼,中共韩山县山青公社歪二大队党支部。
李幼云擦了擦眼睛,捋捋刘海,她想快速离开这个魔窟,离开这个色魔。可是,她感觉整个髋关节像散架了一般,一种剧痛放射性地传遍全身。
李幼云走出招待所大门的时候,与史亮撞了个满怀。史亮不好意思,赶忙道歉。李幼云与蒋梅香是高中同学,尽管一个在张家凼,一个在中门坳,有时间她们走动还是比较勤快。史亮有印象,蒋梅香生前与李幼云关系也不错,进城还经常互带东西的。
史亮问:“李幼云,怎么啦,那个老畜生给你办吗?”
“嗯。”
“送了多少钱的礼?”
“嗯。没--有——”李幼云扭身就走。
史亮预感情况不对,本想追上去再搭讪几句,见李幼云老大不情愿,已快步走远,他本能地驻足停留了一会,若有所思地走向三楼,敲响了舒三疤子的门。舒三疤子打开门,满面红光地站在门口。
史亮问:“岑书记,什么时候给我盖章呢?”
“政--政审,还--还--还没通过。你旷--旷工,给生产队带--带来损失,你--交--交钱,补齐了再--再说。”
史亮说:“你不要太相信你手中的权力。我的出身比你好,我比你年轻,你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要我捅出来么?你信不信,你还只有一只半手,要是两手健全,歪二还会有几个清白的女人呢?哼--”
舒三疤子抽着烟,毫不在意,他觉得只要控制了公章,就掌握了权力,凭你史亮一家去哪里闹都没用,所谓万丈高从地起嘛。
李幼云回到歪二,其余三个同伴见她脸上没有笑容,知道她已经办妥了手续,也不便多问。大家帮她收拾行李,她的父母花了六元钱租了一辆马车来接她。李幼云告诉姐妹们,你们一起去找岑有义吧,那样方便些。
舒三疤子从韩山县城回来后,三个女知青就到上门坳找他。岑有义敷衍推脱说,公章被李舜成带到区里办事了,三翻五次,不是李舜成带去了,就是黄安军带走了;不是黄安军带去了,就是张球发带走了。他有很多的理由与借口。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到了递交材料的日子。史亮与父亲史承光来到了歪二,史承光堵在舒三疤子门口。牛高马大的史承光出现在舒三疤子面前,舒三疤子心里还是颇有几分威压的,之前就领教过这个工人出身的壮汉,加之他舒三疤子毕竟是个残疾人,即便史承光不出手,史亮一个人就完全可以轻松把他撂倒。
史承光说:“不要让我等到十二点,如果十二点不给史亮盖公章,你的右手就要与左手一样,废掉。”
舒三疤子装可怜,一口一个说的是实话。
不久,三个女知青也来了,她们拿着回城证明书,在堂屋里哭的哭,骂的骂,喊的喊。舒三疤子老婆岑桂梅出来打圆场,被三个年轻女人拦住,拉到一边。“你男人是个什么东西,你还不知道么?欺侮了好多婆娘家,终有一天,你等着瞧,看他如何死。”史亮说:“岑书记,岑主任,你不要以为还像以前,一个大队书记,土皇帝,作威作福。现在时势变了,你们这些没文化的大老粗的日子很快就要到头了。”
形势僵持着,眼看时间一分一秒地溜走,舒三疤子心里发怵,毕竟一屋子的人围着他,让他无法脱身。突然,舒三疤子的儿子从外面演出回来,见一屋子的人在骂骂咧咧吵吵闹闹,就钻进人群看个究竟。“爹,这是干什么?他们围攻大队书记,那还得了,我叫红卫兵去。”岑忠贵小小年纪,口气倒是了得。史承光见他叫舒三疤子爹,一把扯过来,抓着两个胳臂就往外扭。史承光威胁说:“舒三疤子,你坏事干尽,抱养别人的儿子,你不积德积善就是害他。今天你不把事情办了,我就绝你的后。”史承光一用力,扣住岑忠贵的锁骨,岑忠贵一声尖叫就蹲在地上大哭大叫。岑桂梅吓得半死,此生好不容易招了这个活宝,要是有个不小心成了废人,那不是半世心血白费了。于是呼天抢地,大骂舒三疤子不是人。岑桂梅母亲也哭哭啼啼跑出来,一边哀求史承光大人的事不关小人过,一边劝告舒三疤子不要把事做绝了,将心比心,少结怨仇。
舒三疤子恨不得有地缝钻进去,他无可奈何地拿出公章交给史承光,史承光这才松了手。史亮把所有的证明书盖章之后,转身警告舒三疤子,说章是盖了,你的问题并没有了结,蒋梅香的死你负有责任,你臭不可闻的男女关系,下放青年都知道。
史亮与四位女知青回城了,离开歪二的前夜,他们把大队部的墙上贴满了大字报。第二天夜晚,各生产队到处贴满了标语,揭发舒三疤子与李芳芳长期通奸。舒三疤子似乎毫不在意,他不识字,不管你贴上什么标语、大字报,没有人会告诉他上面写了什么,那些看不惯他的人故作神秘地吹耳边风,公社与区里对歪二大队干部生活作风不满,某些掌权的霸占别人的老婆,以权谋私,上面要来开批判会了。
舒三疤子忐忑不安地等着上级来开会整顿思想作风。一个月过去了,突然又铺天盖地地贴满了标语、大字报,公开批评奸夫淫妇岑有义、李芳芳,也有骂岑田宝老光棍的。李芳芳骂骂咧咧与二毛陀分头行动去各地撕标语,村民都说有什么好撕的,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要知道这样就要晓得廉耻。这样的标语越来越多,大队支部的人都知道只可能是知青们干的,可是大队干部个个心虚,没谁敢公开出面干涉这个事情,谁出面意味着谁有问题,意味着不打自招。
不出半年,二毛陀就成了众人眼里的怂包,绿头乌龟,他自己无地自容,申请外出搞副业,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不出一年,舒三疤子因作风腐败被免职,结束了他风光无限的地位。李芳芳在免职半年后,一度精神抑郁,神情恍惚,不分白天黑夜,嘴里总是唠叨不停。大家都说,李芳芳疯了。
是的,李芳芳的确疯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