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窗玻璃,看得见西天的大半轮月亮。窗外的什么地方传来一种凄切的叫声,一声声拖得很长,听起来很慑人,——那是青蛙被蛇咬住了的绝望的呼喊。“蛇咬麻蝈由天定!”老人说。这是我们这地方的一条俗语。“很多事情是由天定的!”老人又说。
我俩是半夜时分赶到青茅坳的。
“百无禁忌”的老板娘为我俩开了门,第一句就是:“你俩命也不要了,这样赶路!”我的第一句是:“芝蓉有消息吗?”老板娘说:“我想办法打听,打听不到什么情况。 ——我只是打听到最近古家没有什么亲戚家死了人。”
舅舅说:“那我们要做什么?”
老板娘说:“古家的名堂多得很。”
舅舅说:“到古家去问了再说吧!”
舅舅和我吃饭的时候,老板娘望着舅舅,说:“看你,脸庞瘦得没有二两肉了,眼窝陷进去好深!”舅舅眼睛一眨一眨的,轻描淡写地说:“在路上扯起脚杆子走嘛!又抄了小路,——还好,还吃得消。”实际上,舅舅眨得很勤的眼睛,已透露出他的疲惫。
老板娘说:“交了差后你到这里来,我给你补补身子,药我也找好了。”舅舅说:“你这样劳心做什么?”
舅舅和我走到古家门口的坪子里,护夜的报告了节先生。节先生还没睡,他走到屋外,很高兴地说:“两位师傅真是神行太保!”
我说:“放芝蓉出来吧,我们就给你们赶活!”
节先生说:“对不起,原先讲了的,要等你们给古老爷的亲戚家赶活交了差,芝蓉妹子才能出来。——放心吧,她在这里很好,不要做事,又有好饭好菜吃!”
舅舅说:“节先生你也放心吧,还有四天时间,保证赶到!我们刚交差的活也只用了四天!——我们也要挣钱嘛!——芝蓉妹子还是让她出来吧。”
节先生就说要请示古老爷。他进屋去了不久就出来后说:“古老爷说可以让芝蓉妹子出来,只是你们一定要抓紧,不要耽搁!从明天算起,第四天半夜以前一定要送到啊!——误了时间,仍然要芝蓉妹子受点委屈的。”舅舅和我点头答应了。
不久,芝蓉就出来了。
送芝蓉回到家,舅舅和我又来到古家门口,问活儿在哪里,节先生说他和两个长工陪我俩去。就喊了两个长工,让其中一个打了灯笼领路走。翻了几座山,来到一个三家村,敲开一扇门,节先生居然让舅舅和我进屋歇息,说死者的家属还要料理一下。舅舅说就在外面站一站,——他是恪守工作期间不进丧家的屋的规矩的。
不久,有人就来叫我俩,说是料理好了,就引我俩来到一间偏厦里。偏厦里有几个人,很悲伤的样子;当然还有一具尸体,——用被单罩着。
舅舅说,他要和徒弟把活儿抬到外面,才能做法的。又说做法的时候是不准别人看的,要不然,法就作不起来。
舅舅就和我把活儿抬到村外的一面山崖下,有西天的月亮斜照,我们没有灯也能操作。
有关仪式完成后,我说:“舅舅,这次由我来,我的伤好了!”舅舅说,我还要养几天。但这次我非常执拗,舅舅只得说一人背一程。我就要求先背,舅舅也依了我。我的想法是背着了,就不放下来。
舅舅把活儿放在我背上的时候,问我肋骨疼不疼,我说:“不疼不疼!——你的药真好!”其实我觉得腰的两侧生辣辣地痛,怀疑两根肋骨又错开了。舅舅要我背不动了就说一声。舅舅是相信自己的医术的。
起程后,我就迈开步子走。也许是为了分散痛感,我要舅舅讲讲《正气歌》的意思;我虽能背诵,但只是一知半解。舅舅就要我先背诵。我就背诵:
…………
哲人日已远,
典刑在夙昔。
风檐展书读,
古道照颜色。
背了一遍后,舅舅就说:“《正气歌》的意思,我也是听了你师傅爷爷的讲解的。——文天祥有一身正气,他在歌里写了十多个特别有正气的人。有正气的人,什么都不怕;有正气的人,什么鬼祟都怕我。你师傅爷爷说,他的师傅确实能赶着活儿走的,要它快它就快,要它慢它就慢。有时走着走着也使性子赖着不走,念正气歌和宣急急如律令也没用,只有烧纸钱才有用。……”我说:“那为什么如今不能真正赶了?”舅舅说:“如今人生不古了,那些活儿也犟起来了。只是有正气歌压着, 它们还不敢把人怎么样。”师傅又给我讲解《正气歌》的大意,也许讲得词不达意,没有学堂里的先生讲得好,但我听得很专心,确也把疼痛忘记了。
不久,舅舅就要替换我,我说不要紧,舅舅非替换不可。就替换。见我一身汗,说:“只怕是肋骨又错开了,要不不会这样疼!”我说我本来爱出汗,并不是痛。
舅舅背着活儿走了不远,对我说:“这活儿有点怪,怎么这么重?——人也不高大,又瘦,照道理不会这么重的呀!”我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心里加了一句:只是我没有说,怕说出来你认为我的伤还没有好,才觉得重。
舅舅说:“芝蓉她婶子说古家名堂多得很,莫非这里真有名堂?”
我就说;“看看这活儿身上藏了什么吧。”
舅舅就把活儿解开,放下,摸那肚子时,觉得那肚子很大很硬。舅舅说:“可能里面藏了什么!”就仔细探那肚子,那肚子是用线逢着的。就把线掐断,掰开肚腔,里面竟是一个油纸包裹,按一按,紧梆梆的。就掏出来,看。
我说:“是什么?”
舅舅说:“是烟土!用这种方法运烟土,也只有他们想得出来!……我看要这样!”我问怎样。舅舅就给我嘀咕了两句。
我说:“那……到了那里交不了差怎么办?不是说他们歹毒得很吗?——我看还是……”我想着芝蓉姑娘啊。
舅舅知道我的心思,就说:“我再想想。”
这一次,我们仍然像上一次一样赶路和歇息。
我要告诉你们,落别的饭铺可没有落“百无禁忌”那样的饭铺轻松。我们是不能让饭铺里的人知道活儿是人背着去的,所以也只能在饭铺里买一个床位。有的饭铺,在偏厦的一旁搭个小棚子,让活儿“站”在里面歇脚,他们只是提供一盏菜油灯,放在活儿的脚边点着,再烧一叠纸钱。有的饭铺搭的棚子还在离屋子较远的野外。一般情况下,背那活儿的人是不敢离开那棚子的,只是把捆绑着自己和那活儿的布带子解开,自己就靠着墙壁歇息。饭呢,要另一个人偷偷送一点到棚子里去。给古家的亲戚赶那趟活儿的前面三天的晚上,都是舅舅在棚子里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