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田里有一个妇人在插秧。
这是一丘还算规则的长方形水田,妇人横移着身子插,从这一头插到另一头,又从另一头插到这一头。这一蔸与另一蔸距离就像用尺子量过的,这一行与另一行也一样,而每一行又插得笔直如过了墨线,因此这些秧儿横也成线、竖也成线,斜也成线;每一蔸又都是三根秧,绝对均匀。妇人手法特别快,左手握一把秧苗,拇指和食指好像不经意地轻轻地拧呀拧,那是把秧分出来,与此同时,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从左手把分出的秧接过,又顺便用食指和中指夹住,再插下去。如此反复进行,秧行就在她的巧手下延长,延长,延到终点她身子就后退一步,就另起一行,又延长,延长……一个秧把插完,又随手在身边捡一个……平整的田缎子上就均匀地绣起了一束束一行行绿色的花,绿花的缎子就慢慢延展,延展……
这是暮春时节,“暮春者,春服既成”,妇人穿着棉毛纱衣,袖子挽过手肘,稍紧的裤腿也捋过膝盖;衣服是浅红色,裤子是豆黄色:妇人成了一星耀眼精灵。浑圆的臀部拱成半个球,长长的腰身弯成一段弧,两只手灵巧优雅地操作,两条腿灵活规则地移动:妇人成了一塑造型优美的艺术品——与《思想者》相比,“思想者”是静止的,而这“劳动者”却是运动的。偶尔,她也直一直腰,用手臂揩一揩脸,看看前面自己绣出的绿花的缎子,或后面待绣的白缎子。白缎子上靠近自己的这一大截,端端正正地坐着或歪歪地蹲着或懒懒地躺着一些秧把子,排列不规则,却很匀称,一个秧把子能插多宽的地方,早估算好了的。
妇人又一次直起腰,返身望后面的时候,却见田埂上有一个人挑着一箢箕秧把子,一只手从箢箕里提起秧把子漫不经心地往田里扔,那双眼睛呢,却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妇人就说,还不快将秧把子扔下田,快快来插秧了,呆呆地看什么?汉子说,看你!——看你插秧!妇人说,有什么好看的?心里又说,还没看够?汉子说,最好看呢!妇人就没做声,又弯下腰插秧,有让你看个够的意思。
汉子将秧把子匀称地扔在了水田那头的一小截,就也走过来和妇人插秧了。妇人这一行已插了几蔸,汉子另起一行。汉子插秧也是一个把式,他想赶上妇人,就施展才能,用最快的速度的插,可惜,没有追上妇人,反而和妇人的距离拉大了。妇人把这一行插到了尽头,又另起一行,插了一段,就和汉子接轨了,接轨的株距和行距也中规中矩,就像是一个人插的——夫妇俩本来是心心相印,配合默契的。于是两人同时后退一步,同时插下另起一行的第一蔸。插这“第一蔸”时,两人好像都是随意的,但距离却像过了尺子的。妇人插下第一蔸后就渐次向右插,汉子插下第一蔸后就渐次向左插:两人的距离就越来越大。妇人很快插完了这一行,又另起一行,这一行快插到终点时又和汉子另起的一行接轨了……这样,夫妇俩会合又分开,分开又会合。在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中,那一铺绣了绿花的缎子就以加倍的速度延展,延展。
间或,夫妇俩接了轨的时候,就都把身子直一直,以解一解腰杆的酸痛和膝盖的酸麻。丈夫就说,插晚稻还是要喊插秧机来。妇人说,要喊插秧机做什么,——哪有我插得好?汉子说,太累。妇人不说什么,又弯腰插起来。汉子也开始插了,又说,你这部插秧机,几户人明天想请,我都回绝了。妇人说,请我,我就去吧!人生来是做工的!妇人心里还有这样的话:有手艺就要使出来,要不,也沤死了。妇人插秧的技艺,是做姑娘时即练就的,而“技痒”,也是人之常情。
终于,汉子上了田埂,妇人也插了最后一蔸,上了田埂。两个人都慢慢地挪步,都望着那绣了绿花的缎子,——那排列整齐的一束一束,可与他们的母辈纳的鞋底的针脚相比——享受着一种喜悦。忽然,妇人又下了田,向中间走去。汉子挪到了妇人刚才下田的地方,发现田中间有一束花儿绣偏了一点点,这样那个地方看起来就不顺眼——横也不成线、竖也不成线、斜也不成线。
妇人把那束绿花儿移动了一点点。
怪我,汉子检讨说。心里又说,插那一篼时心里开了小差,开了小差,就不默契了。
是我俩会合的地方,要怪,怪两个人,妇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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