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人与窄人

                                 阔人与窄人

                                  若     苦

有了一种特殊感触，才写下这个题目。某人未升官时，平时尤其有求于我时，口口声声必恭必敬称我“老革命”；可昨天高升了，今天却语气变神气变呼我“反革命”。也许如同其本人，昨天还是无名鼠辈，谁都直呼其名，而一升了官，即刻便齐称“某长”了。

鲁迅曾批评某些不上台盘的暴发户“一阔脸就变”，所以谓之“阔人”。“一阔脸就变”，我想，这也是人之常情。因为阔人的脸，已经随着他的阔，而横着长。金融行话把现金叫作“寸头”，也就是说，现金一多，头脸的尺寸就见长。由于头脑见长，脖子太细，就难以支撑，于是，阔人不仅头脸见长，脖子也比我辈窄人的腰身还粗些；脸面大的人，嘴巴也大，这就难免癞蛤蟆打哈欠，口气比我辈窄人的力气还大些。因此，要求腰缠万贯、一脸横肉阔人不变脸，确实有点强人所难。

某些中国人的脸，不是长着供自己日常使用，而是为了给别人看的，阔人常常就是名人、官员，他们的脸横而阔，因此面子大。平头百姓面子小，因此鲁迅谓之“窄人”。我做了一辈子窄人，自我感觉良好；做窄人的最大优点，不必经常劳动脸部肌肉，作表演状，放松得很。因此偶而不凑巧，与阔人面对面遭遇，他摆他的阔脸，我看我的野视，给他个视而不见，他的阔脸就变成了牛头马面。

不幸，某些平头百姓不甘于永远“平头”下去，他愿意付出在阔人面前窄起自己的脸面的代价，试图以自己窄衬托阔人之阔，并以此精神代价，换取阔人的利益提携，以便自己有朝一日也阔起来。这些窄人，自然都有些獐头鼠目、尖嘴猴腮，欲不窄自己的脸而不可得，正如阔人欲不阔自己的脸而不可得。所以这些窄人，愿意在自己原有尖而窄的基础上，再接再厉，让自己的脸面，进一步小下去，让自己的脑袋，进一步尖起来，以便对物及必反、否极泰来的辩证法，身体力行，让自己的小脸，也有面子大起来的一天。这大概是他们见阔人就变脸的内心算计。

这些窄人以为，他的韬晦之计和自贱之术，会使自己从平头百姓变成尖头阔人。到那时，他的脸虽小，他的面子却大了。现在他的脸面小，所以是小人，一旦他也阔了，头寸多了，他的头脸的尺寸，也会自然而然地见长。脖子也会自然而然地粗起来，口气也会自然而然地大进来。到那时，他就成了大人了。而且这位原先的窄人、现役的阔人，会比他曾对之窄过脸的阔人还要阔，不仅脖子比腰身粗，他拔根汗毛，都比我辈细民的脖子和腰身还要粗。他的汗毛，不仅像孙悟空的猴毛一样，吹一口气叫声变，立刻就脱胎换骨，从尖嘴猴腮变成一脸横肉，而且这根汗毛，简直就像孙悟空的如意金箍棒，一棍子能把你我打死。只可惜，他再怎么善于像川剧绝活那么变脸，我这种冷眼旁观者，还是能很容易地看出，无论他现在是什么样的头面人物，他还是那副雷公嘴脸。

由此可见，那些一阔脸就变的阔人，在他未阔之前，也必定是一见阔人就变脸的窄人。然而，更多的窄小人，对着阔人变了一辈子脸，最终还没能变成阔人。这是殊为可惜的。而尤其应该令窄人痛心的，正是由于窄人们对阔人的变脸，成了小人们一阔脸就变的培养基。因此我想，只有当所有的平头百姓，见了无论怎么阔的人，都面不改色心不跳，到那时候，那些小人，就失去了一阔脸就变的社会心理基础。到那时候，如果小人还要一阔脸就变，就不是为了顾全脸面，而是完全不要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