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一直在下雨,开始淅淅沥沥,慢慢越下越大。
又一个白天,从一场暴雨开始。急躁的暴雨倾泻而下,毫不含糊地泼洒在公路、田野、楼盘和娇滴滴的绿叶及粉嫩嫩的花骨朵上。
大自然的一切都湿漉漉的,朋友圈湿漉漉的,我也湿漉漉的。
暴雨前,我蜷在夜里,和母亲一起。
月亮又圆又亮,密密麻麻的星星如珍珠般倒挂在苍茫的夜空,田野里吹着晚风,萤火虫在稻草上煽情地扑腾,青蛙和蛐蛐争相嬉闹,农作物和乡亲们都在恬静地歇息……
我和母亲躺在床上,母亲在那头,我在这头。
月光柔和地从窗口洒进来,落到我和母亲的床上,母亲用双手捧着我的脚,“女,比去年瘦了点?”
母亲的手很是粗糙,母亲粗糙的手抚摸在我白嫩的腿上,痒酥酥的,麻刺麻刺,有点不舒服,我很不自然地往床边挪了挪。
我的脚挪,母亲的手也挪,月光和晚风顺势钻进来,床那头瞬间一阵凉嗖嗖的风,母亲用手摁了摁被,又捧住我的双脚,于是,我不再挪动,任由母亲捧着我,暖着我。
床那头,母亲象在跟我说,又似在自言自语,“不听娘的话,嫁那么远,那么穷,男方还没技术,现在看起来人好,要是以后变了心,那么远,回娘家都难,我的女怎么办……”“那些没良心的,天杀的,抢我女的包,偷我的女的钱,还让我的女受了伤,没良心的,希望老天有眼,恶有恶报……”“天远地远的,要买个自己的房,娘才放心……”
“保佑我的女生意好,生意顺……”“怪娘不争气,娘身体不好……”“工作再忙,也要按时吃饭,不要坏了胃……” 床那头,母亲一直在说, 我朦朦胧胧,迷迷糊糊地“嗯嗯”着。
半梦半醒,母亲的手一直在抚摸我的脚,从脚趾到脚背,从脚背到小腿。
母亲的手全是折皱,手背深深浅浅地漫布着松垮垮的毛细血孔,如被熏烤得又黄又黑的腊肉皮,母亲宽大的手掌上,粗糙的手纹纵横漫布,如老家干裂的农田沟壑,母亲干裂的手纹里裹着一层黑油油的东西,与指夹一样黑。
母亲每次想拥抱我,又把手缩回去,母亲说,“女爱干净,母亲的手脏。”
“妈——”我拥抱母亲。
母亲带孙辈,从大外甥到小侄儿,一共十个,大的十三岁小的一岁半,儿两岁多一点,属第二小。我和两个哥哥姐姐,母亲的五个子女都在广东打工创业,母亲说,她在事业上帮不到子女什么,就在家好好带孙辈,母亲说母亲管好后方,让我和哥哥姐姐安安心心在前方赚钱拼搏。
母亲还说,她和父亲种稻谷青菜花生萝卜豆角等,是想让她的五个子女每次回家有东西带,要我们兄弟姐妹象有娘的儿。
母亲又说,她喂猪不是图卖钱,她的五个子女都有给她钱,她喂猪是想每年给我和哥哥姐姐熏腊肉,母亲说,自家的腊肉,吃着香,吃了放心。
任何让母亲不要操劳的理由都不是理由,母亲喂鸡,是要给孙辈吃自家鸡生的蛋,母亲用手洗十个孙子的衣服,是因为手洗的干净,孙子们穿了舒服,母亲每年还做很多干菜、豆腐乳、红米花等所有老家有的东西,母亲说,五个子女,各有各的爱好,每人一点,不要看着别人家的想……
母亲的手,是撑起整个家、三代人的手,母亲的手纹里裹的全是沧桑,手指里钻的全是辛劳,如此的母亲的手,怎么会不干净?如此的母亲,又怎会让女儿嫌弃?
娇滴滴地拥抱母亲,一拥就拥到午夜,母亲在床那头,我在床这头……
暴雨,绝裂般地拍打窗台,拍得玻璃窗啪啦啪啦地响。
我醒了,在雨中。
醒来,已无母亲。
儿七岁,我和哥哥姐姐都创了业,还来不及把母亲接出来,来不及让辛苦了一辈子的母亲享一天福,母亲就走了。
母亲走了,母亲临走前,看着儿摔伤的脸,流了泪。
母亲走了,母亲的泪还挤在母亲瘦得折皱的脸庞里……
母亲走了,从此,母爱成了清明。
母亲走后前几年,很反感听到母亲走了的话,不愿相信母亲真的走了,母亲明明没走,抬头母亲在天边,低头母亲在身边,母亲走在路上、母亲坐在车上、母亲在温和地笑、母亲在慈祥地说、母亲在床那头温温暖暖地拥着我……再后来,以每一次清明为归途,跪在母亲的坟墓前点香火、烧纸钱、任细雨纷飞、看炊烟缭绕,才慢慢从残酷的现实里清醒过来,我的母亲,是真的走了……
母亲走了,家乡成了故乡。
母亲走了,思念堆成墓冢。
母亲走了,雨不再是雨,雨是泪,哭母亲的泪,雨是悔,母亲在时没尽孝的悔。母亲走了,雨不是雨,雨是相思,湿漉漉的思。越近清明,雨越大,相思越浓、越疼,钻心地疼……
母亲走了,母亲又回来了,母亲一直和我在一起,在厨房、在客厅、在卧室,在大街上、在公园里,母亲的双手不再粗糙,母亲不再粗糙的手抚摸着我白胖的双腿,慢慢的轻轻的暖暖的酥酥的,满怀慈祥,全是疼爱和温柔。
母亲没有走,母亲和我在一起。
清明,我带母亲回老家,我和母亲回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