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爹亲娘
在我们湘西南一带,孩子出生了,做父母的往往要给他看“八字”,以了解他一生的时运福禄寿命,以及作为儿子的他与父母相处的和谐程度。往往有这样的孩子,他的“八字”大,与父亲或母亲的“八字”不谐调,这犹如一尾大鱼养在一口偏小的池塘里,受到制约,不好发展壮大。在这种情况下,看“八字”的先生就要建议作父母的给孩子“认”一个“亲爹”或“亲娘”,等于这孩子不是你这个亲生父亲或母亲的了,他就不受制约,可以自由发展了。当然,孩子也不宜喊亲生父亲或母亲为“爹”或“娘”了,而改称“叔”或“婶”。
认“亲爹”或“亲娘”的过程是这样的。先请人与物色好的人联系,问他或她愿不愿意当“亲爹”或“亲娘”。若愿意,就约定吉日举行仪式;两边就都要准备礼信。要“认”“亲爹”或“亲娘”的这边,礼信可以是一斤肉、一只鸡加两包点心两壶酒,可以是两斤肉、一只鸭加一些糍粑两壶酒;吃的没有一定之规,穿的是约定俗成了的,则一定要一双鞋子。准备当“亲爹”或“亲娘”的那边,礼信是比较简单的,只须准备四个碗,四个似乎专为这种人家烧制的碗,则碗的外壁有“长命富贵”四个红字。到了约定的吉日,作父母的带着孩子走到作“亲爹”或“亲娘”的人家里,“亲爹”或“亲娘”就接过孩子,在家神面前行礼,禀告家神,“认”了一个儿子,请家神认可,保佑。然后是吃饭,万事大吉。
我也是认了“亲爹”的,“亲爹”姓胡,住在村前小河上游三里远的师公井村。值得深刻检讨的是,对“亲爹”而言,我是一个不孝之子:除了几个月大时由父母抱着到他家举行“认”“亲爹”的仪式,记忆中后来到他家就是一次,也还是几岁的时候。但我这个儿子,我的“亲爹”是放在心头的,“亲爹”的几个儿子也是把我当作兄弟的。兄弟中有一个叫南楚,与我同年,也是同学。我吃过他带给我的很多东西。二月的茶苞—— 一种嫩油茶仔果的变异,膨空为鸡蛋大一个,青白色,甜而有点涩,于我是佳肴。南楚总是看着我幸福地吃,咽着口水说他已经吃饱了;说是爹摘回来的,是爹要他带给我吃的。五月的梅子,我们村的山上没有,他们那里有,咬一口,酸得我打颤,又有一丝甜味,所以咬了一口还想再咬一口,吃了一个还想再吃一枚。南楚说,梅子是哥哥摘回来的,是哥哥要他带给我吃的。那是读小学的事。后来读初中,我吃过的他带给我的一种东西,令我一辈子回味不已。那是上世纪“三年困难时期”结束后的第一年春天,我和南楚都到邓家铺去读初中,两人会面后,南楚从袋子里掏出一个桐叶包,说是爹吩咐娘为我做的。打开一看,是几块肥肉和几个油炸糯米粑粑,还是热的。南楚说,这是他家的发明:把肥肉和油炸糯米粑粑一起烩制,油上加油,腻上加腻,特别解谗。我就先捏一块肥肉吃,再捏一个粑粑吃。又邀请南楚分赏,南楚咽着口水说,爹说了的,是给我吃的。的确,那一包东西我吃后几天肚子里都觉得特别充实。
我的弟弟认的不是“亲爹”而是“亲娘”。我的亲家大娘住在村前小河上游两里远的邱家村,亲家大爷来生先生有事路过我们村时,往往要到我家小坐,爱抚他的儿子——我的弟弟,当然也爱抚他儿子的哥哥,即我。弟弟的一个“亲哥哥”也和我是小学同学,叫盛能,——我俩当然也兄弟相称。我也吃过他带给我的很多东西,其中一种蒸熟后熏腊的红薯,印象特别深。那是块头小的红薯熏腊的,熏腊后只有拇指大,熏得特别腊(为的是收藏很久也不会起霉),用牙齿咬,只感到一点点绵软,狠力咬,才能咬下一点点。当然也有办法享受,那就是把整个红薯全部塞进口,让唾液慢慢把它泡软,然后慢慢咀嚼,是很有嚼头的。
我的亲家大爷曾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大跃进的时候,一天犁过八亩多水田,人们因此编了一首歌谣宣传他,开头几句是:劳动英雄邱来生,一天犁田八亩零。要问何以干劲大,农业生产要跃进。我们在学校里唱的时候,只有盛能兄弟有点难为情。我当然为我的亲家大爷骄傲,也把他当作学习的榜样,学校提出“读百篇写百篇”,我的读写的动力很大一部分来自他。但过了几年后,我的亲家大爷却成了反面人物。那一次三个大队的群众合起来开批判大会,把一个伪军官批判了一番后就喊口号,“打倒XX!”一人领头,大家跟着喊。突然,台子下有人大声说:“有人不喊口号!——同情坏家伙!”台上就有人问,是谁,那人就指着一个人,并说出名字。于是台上就有人说把他揪上来。那人就被揪上去了。——不是别人,竟是我弟弟的“亲爹”,我的亲家大爷!哎,我心里多不是滋味啊!后来我听说,我的亲家大爷解放前也有什么污点。——自那一次以后,盛能遇到我就没有称我为兄弟;当然,我的亲家大爷更不来我家小坐了。我知道,原因是他们怕连累我的弟弟,影响我弟弟的前程。
我的朋友铜塔也认过“亲爹”的。他的“亲爹”是村前小河下游四里远的石矿上村的。那位亲家大爷的一个女儿叫秀凤,和我跟铜塔是同班同学。因为我们这一带喊岳父也叫“亲爹”,所以我们就笑铜塔和秀凤是两口子,这样就害得他们两个不敢当着大家的面说话和递东西。有一次,秀凤拿了一袋柿子到教室里,见铜塔的座位上还没有人,就把柿子放在那里。一个同学见了,就偷偷把它藏起来。后来秀凤见柿子不见了,就红着脸问进教室较晚的铜塔,是不是拿着了柿子。铜塔说没有。秀凤就说:“那是谁拿走了?”那个肇事者就对她说:“你承认柿子是给你男人吃的,我就告诉你!”秀凤说:“是给我哥哥吃的!”大家仍然开心地大笑,因为我们那里的阳戏里,对男人也喊哥哥的。秀凤还是一如既往地给铜塔送东西,枇杷、石榴、板栗,都送,真羡慕她家栽了那么多的果子树,更羡慕铜塔认了那样一个好“亲爹”。
我们村里的人也沾过铜塔的光的。从离家三十多里的桃花坪回来,走到石矿上村时,往往就要在亲家大爷家的走廊上小憩,他家的人就要热情地给我们倒茶喝,出果子的季节,还会特意从树上打下果子,给我们吃。我们说感谢的话,他们就说不要那样说,是亲戚嘛。
是的,亲不亲,不一定要有血缘关系,思想、感情上认定谁是亲人、亲戚,就亲了。
我们这一带的人认“亲爹”“亲娘”,与另一些人拜“干爹”“干妈”完全是两码事。那些人拜“干爹”“干妈”,不是“政治联亲”,就带有明显的经济目的,或别的不可告人的目的。二者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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