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祖母，今天是2021年的大年初三，假如命运的恶魔没有对您施下诅咒，您应当要比往常的时候开心些。今天姑姑又来您了，家里的客人来来往往，大家说说笑笑。然而，您对这发生的一切毫无反应。
今天下午回家时，祖父与我说您又打开了大门跑出去了，在邻居家的宴席上用手抓东西吃。祖父领您回家时，您手里还拿着一截玉米。但我即使现在和您讲这件事，我想您一定也不会记得，毕竟您近来似乎从未能记住些什么，而已记住的那些所剩无几的东西，现在也大都全忘得干干净净。
您的记忆像是上帝在编辑文档时误按了删除键，您却没有备份，也没再能恢复过来。原本，风风雨雨几十年光阴，按古人的说法，您即便不是从心所欲不逾矩，也该到了耳顺的年龄。您与我相识了十七年，与祖父相爱了四十余年，与这个世界相望了近七十年，从媳变成婆，可现在的您只会发呆，看东西发呆，坐在椅子上看东西发呆。我喊您一声，您都不知道我在跟谁说话。
我不知道您的病是什么时候有的，也许是在我初二时，也许更早。我记得初二那个暑假，父母让我早早从外地回来，去接您出院。不曾想，那便是您对我十四年生活记忆的结束，也是我对您四年患病记忆的开始。
等我到病房的时候您已经不见了，通过监控才找到了您。那时您已不认识我了，只是胡言乱语，情绪失控。我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清楚入院前您是怎样。据病房的另一个人说，昨天晚上您闹了一晚上，一会儿说要去一个地方收衣服，一会儿又是给他们要钱，又跳又喊，不得安宁片刻。医生说可能是医院的环境让您不适应，在家里可能会好一些。
办好一切手续后，我带您回家，我们上了车，您问我去哪儿，我说回家。我注视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我知道您已不是您，我知道这是一种叫阿尔兹海默症的病，俗称老年痴呆，我还知道这种病无药可医。
盗取您记忆的小偷一定手艺精湛，一点都没剩下，从远的来说，您记不清过去，从近的来说，您记不清刚才。曾经电视里老年痴呆的公益广告，没想到竟发生在我的身边，只是您的记忆被删得更加彻底，连爱都不曾留下。在那之后，您再也没喊过我的名字。泰戈尔的话果然没错，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每天出现在您面前，同您一起吃饭，您却连我都不认识。
倘若您只是失忆，一切还没有这么麻烦，让我们难以接受的是您的性格变得愈发古怪，您的行为变得愈发异常，像个顽童，在家里四处捣乱。您把家里的每个苹果都咬一口藏在床底下，您把沐浴露挤到梳子上刷起了牙，您偷吃东西，在家里乱翻打烂了玻璃。您从不服管教，也永远听不进话，您每天都在家里制造麻烦，一家人被您搞得精疲力尽。
您的脾气也很暴躁，若是惹得您不生气，您便就在家里甩碗，甩凳子，再不行，你便跑进了房，把门一甩，谁也不让进。您有一段时间每天都去抓鸡，追着它们东跑西窜，您管它们叫“宝宝”，抓不到时您就在那里骂人。不抓鸡的时候您就在找东西，因为记忆衰退，您什么也记不清，您的东西常忘了放在哪，找到了放好，放好了又找，找不到也骂人，或者哭天抢地说是谁偷了。但现在想想，您那时还算是清醒，至少还会找东西。
在您失忆的这段时间里，有一件事令我印象深刻。有一次您又去抓鸡，正下着雨，您大概是淋雨着凉生了病。那天晚上，您躺在床上上吐下泻，您本神志不清，此刻便更加模糊，您蜷缩着，一会儿说好冷，一会儿说想睡。我那时才发觉您是如此脆弱，尽管平日里看您抓鸡跑过来跑过去，可您毕竟是个老人，还是个神经不清的老人。
给您治病的医生是我去喊的，那时村上有人刚去世，正在办丧事，哀乐伤人，白带飘飞。我路过的时候又想起了您，我也很难不把这两者联系起来。幸好，医生来了后给您打了针，开了药，吊了点滴。您吉人自有天相，第二天终于好了很多，看来上帝还不着急喊您回去，再后来您又能四处去抓鸡，只是自此之后，您的饭量就少了。
童话故事确实都是骗小孩子的，世间哪有那么多奇迹，祖父每天都把您照顾得很好，给您盛饭，给您洗脸，（这或许就是相濡以沫的爱情吧。）可您的病情却愈发严重，似乎已到了不可逆转的地步。唯一要庆幸的是，幸好清醒的您见不着糊涂的您，您曾那么自立自强，凡事都靠自己，每每寻人办事都生怕低贱了自己，而若您要知道现在的自己连生活都无法自理，恐怕心里很不好受吧。
之前有看过一部电影《鲫鱼》，它探讨了久病床前无孝子的话题，所有的爱都在健全的记忆前说得振振有词，在破碎的记忆后走得举步维艰。在这种情况下，保持一份持久的爱是一件难事，但同样，是这样一种亲情也让人无法抛弃。
我知道您的记忆是残缺的，您的认知是模糊的，以至于您做出一系列令人匪夷所思，觉得十分奇怪的事，也就让人以为您疯了。但您还有常人的喜怒哀乐，只是您的世界与我们的世界不完全相同，而就是这不同，则让您常常受到伤害。
作为亲人，也作为您将要成年的孩子，我已不在乎此时您是怎样，也不在乎您奇怪地穿着衣服，不在乎您毫无逻辑的语言，甚至不在乎您是否记得我，哪怕您只是一个符号。我知道与您有关的一切都会在某一个时候悄无声息地，猝不及防地消失，就像关上了一扇我再也打不开的门，而这都将让未来的我深深悼念，让我久久回忆，而现在，我知道一切都还来得及珍惜。
只是多想告诉您，在这几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有一个幻想，就在这样寻常的某一天，您突然喊我的名字，唤我下楼吃饭，就像很久以前那样。告诉我，今天有我爱吃的鱼，告诉我您一直都是在装的，告诉我您什么都记得，每一份记忆都完整无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