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那双枯瘦的手

难忘那双枯瘦的手
杨 运 焰

         在上个世纪那民不聊生，国民经济灏临崩溃的大革文化命的年代 ，在军营里的有些事，不亲身经历，还真有点想不到。
那是1971年7月，我当兵在陕北榆林的镇川堡。7月的一天中午，太阳火辣辣地照着，营房前干得腾起灰尘的小路上没有一个人，按照作息规定，这时全连的战友都在睡午觉，只有我背着枪在营房门口站岗，说实话，站岗也只是做做样子，因为这里是革命老根据地，是当年陕甘宁边区的一部分，群众基础好。我肩着枪，眼睛盯着远处的一个山头，山头上有群羊，后面跟着一个羊倌。忽然，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转过身来，一个穿得破破烂烂老大娘站在我面前，对我说着什么，她的头发蓬松，手里挎着一只柳条编的篮子。 她喉咙嘶哑，又是当地方言，我听了半天，才听清了她说的话： “大军同志，给我一点吃的。”
       给一点吃的本来不是难事，我们是空军工程兵，国家给我们的生活待遇很高，有大米，有小米，还有白面，每餐不定量，那白面馍馍没有哪一餐能吃完，而地方老百姓却很穷，吃的是玉米棒子碾碎之后做成的窝窝头，一年到头吃不上一餐白面。按理说，给她一点不成问题。可是部队有规定，不能给老百姓任何东西，当然也包括吃的，这是作为一条纪律来执行的。在那个突出政治的年代，一句话，一件事就可以给你定一辈子的罪，谁敢拿自已的政治生命开玩笑？更何况，我是才当了七个月兵的“小新兵蛋子”，更是不敢越雷池一步，我挥挥手，意思是让她走开，一个解放军站在这里，旁边站着一个脏兮兮的脏老婆子，象个啥？
       老大娘没有走，而是伸出左手，那是一双干枯的又黑又瘦的手，手上的皮肤干巴巴地贴着，没有一点血色，手上的青筋象蚯蚓一样地爬着，弯曲着。她伸出三个指头，嘴里喃喃地说：“三天，三天我没吃东西了。”
       军令如山，三天没吃东西我也不敢给呀。我站在那里，老大娘站在旁边，不肯走，尽管我背着枪，枪里面有子弹，但我怎么能拿枪撵她呢。在如火的太阳底下，俩人就这么站着，很近。终于，她将手伸进怀里，摸索了好大一会儿，摸出了一个揉得绉巴巴的纸团，抖索着，向我递了过来。我不情愿地接了过来，心想，凭着这么一个纸团我就能给你吃的么？我慢慢地打开纸团，不打开倒还罢了，一打开我就怔住了，这是一张烈属证。在烈属证的下面印着国防部长彭德怀的名字的地方，还盖着彭德怀的一枚暗红色的四方大印。作为一名军人，我还从来没有见过烈属证是啥模样，看着那暗红色的大印，再看一看老大娘那惶恐的眼睛，我知道，这是一份真正的烈属证，是一名革命军人血洒疆场的最后归宿。老大娘并没有注意到我吃惊的样子，而是用手指一指自己，又指一指烈属证，说：“我儿子，死了，在朝鲜死的。”她的那只枯瘦的手，弯起来，举在半空，象一个大大的问号，又象一柄铁锤一样，落了下来，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我想了想，毅然接过那本烈属证，对老大娘说了一声：“你等着。”就走进了连部。
         只有指导员坐在连部，还没有睡，正在写材料。我立正，向他报告。指导员姓季，名叫季建华，江苏人。他听我一说，头也没抬就说：“不早就对你们讲过不能把东西给老百姓吗？不行。”
我掏出那本烈属证，对他说：“她是一位烈属，这是她的烈属证。”他一听，眉头拧了起来，没有说话，过了大约两三分钟，他把右手朝下一摆，说：“这事我不管，你到炊事班找毛班长去。”
毛班长名叫毛祥绪，湖南双峰人，和我是湖南老乡，又是同时当兵的，平时很讲得来。我来到炊事班，告诉他外面有个老大娘要点吃的。他要我去请示指导员，我告诉他，指导员说他不管，要我找你。毛班长说：“那你就给老大娘拿点去吧。”
        我说：“指导员没同意呀。”
        毛班长说：“他这不是同意了吗？”
        我坚持说：“他没有同意，只要我来找你。”
        毛班长说：“你真是个木脑壳，作为指导员，他怎么好说同意哟，要你来找我，就是要我们给了以后，他装做不知道就是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一把抓起十来个白面馍馍，走出来，递到老大娘手里，老大娘赶紧掀开那块脏兮兮的毛巾，我把馍馍放在里面，她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随后，她盖上毛巾，小心地提着篮子，跚跚地往回走了。我感到奇怪，不是说她有三天没吃饭了么，怎么有了吃的又不吃呢？这不是骗我么？望着她，我有一种上当的感觉。
      忽然，我发现在她渐渐远去的身影的前面，还有一个老大娘坐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正伸着脖子在等着她咧。这位讨饭的老大娘走过去，面对面地坐了下来，然后从篮子里拿出一个馍馍，用手掰开分成两半，将一半递给那位正等着的老大娘，她不接，推了回去。那位老大娘又推给她。隔得太远，听不到她们说话的声音，但她们那一推一递的动作，我却看得清清楚楚。最后，两位老大娘一人半个，吃了起来，吃了以后，她们站了起来，相互搀扶着，一步一颤地走了，转个弯，走到我再也看不到的地方去了。
        其实，我还是看到了她，三十多年了，她一直在我的心里，举着那双枯瘦的手，看着我，看着我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