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乡间·婚事
这天，刚吃罢早饭，母亲便拿出一件洁白的的确良衬衣和一条笔挺的海蓝色的绦纶裤给石哲成，笑眯眯地说：“成伢子，今天换了这套衣服。”
石哲成有点莫名其妙地说：“家里又不做喜事，换新衣服做么子？”
母亲满面春光地说：“王大婶给你在后山的白水湾说了个姑娘，约好今天去相亲。”
“相亲？”石哲成更是迷惑了，很烦恼地说，“不去，你又不预先告诉我一下，让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现在不是告诉了你吗？”母亲心里直觉得好笑。心想：别个伢子去相亲都是巴不得的好事，你这个伢子倒好像是要逼你去做强盗似的，还磨磨蹭蹭，啰里吧索，真是个大脚伢子（意思是成熟晚懂事迟）。
石哲成心里直怨母亲多事。自己现在还想读书，根本就不想这么快就涉及婚事。何况在乡间定一门亲事要花不少钱，家里早已被自己读书耗空了，怎么负担得起呢？于是，石哲成只得采取缓兵之计：“妈，我还只有二十岁，还是过几年再说吧！”
“这怎么行，王大婶说女方那边都准备好了，只等我们去呢。”母亲着急地说。
“你就说我们家穷，暂时找不起媳妇。”石哲成皱着眉头找借口。
“这，这也不用你着急，那姑娘一听说你是县中毕业的高中生，也就不嫌弃咱家穷了，愿意来着呢。”母亲一说到这就眉开眼笑了。
“那——”石哲成一时语塞了，停了一会，问：“她是什么文化？”
“文化？”母亲不解地看着石哲成，迟疑地说：“小学，可能是小学毕业吧。你还……”
“那么，您就说我不愿意。我至少要找一个初中毕业的。”石哲成为自己的急中生智而暗自高兴。这下母亲却犯愁了，低咕道：“文化，初中文化。在农村又有么子用呢？我看像我们这样穷得响叮当的家，只要人家不嫌弃就万福，你怎么还挑三拣四的，嫌别人没文化，山里的女孩子有几个读了初中的呢？”
石哲成见母亲面露难色，心里直为自己的“足计多谋”而高兴，于是就趁热打铁，催促母亲：“妈，您不要再讲什么，尽管去回信吧，去吧！”
“好，好，我帮你去回信，看你以后能找个哪样的啰。”母亲见一下说不赢儿子，就悻悻不乐地走了。
“哪样的？要找一个像我的高中同学——‘白雪公主’龚雪梅那样的。”看到母亲外出的背影，哲成自言自语地说。尔后就笑咪咪走向自己的房间，边走边哼起一首不知从哪部外国电影学到的歌曲：“咳啦啦啦啦，咳啦啦啦啦，天上出彩霞，地上开红花……”
这时，他又从箱子里拿出去年的高中毕业照仔细端详起来：那个娇小俊俏的“白雪公主”龚雪梅像一只小鸟似的依偎在自己胸前，好温馨好甜蜜的画面啊……
唉——只怪自己那时太傻了，不敢向她打听家庭住址，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山巴佬”——比“乡巴佬”还蠢呢。这是“白雪公主”龚雪梅为石哲成取的专用名字。不知她现在在哪里哟，该不会也如自己一样被父母亲逼着相亲吧。
6鹊桥·相亲
石哲成是个勤奋好学的山里伢子，他从小就爱听“白话”，爱听别人“摆龙门阵”，爱看“故事书”。青石湾穷乡僻壤的，很难找到他想要的书，但他仍然千方百计地寻找，只要他认为有用的书，他都会借来看。当然是有借有还，很讲信用的，因此很得一些长辈的喜欢，大家不仅愿意把书借给他，有时甚至还慷慨地送他几本。这样他竟然成了一个拥有十多本文学书的“大富翁”。这些书的来历他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本厚厚的《红旗谱》是云子哥送的；那本小小薄薄的《唐宋诗词一百首》是六爷爷收毛货收到的并送给自己的；那本缺头断尾的《红岩》，是他小学四年级语文老师的儿子，拿去卖废纸时被他用两毛钱买下的；那本米黄色的《沈从文小说选》则是八零年考上县中时班主任尹老师特地买来赠送给他的……
因为爱看书，爱写文章，他的作文在初中和高中时经常被老师当作范文来念，他有一个宏愿——成为一个沈从文那样的乡土作家，专门描写雪峰山中的人，描写青石湾的事，让青石湾跟《边城》一样有名。
他本想向父亲再次要求去复读，可自己已经复习一年了，家里的经济状况……哎！实在不好再开口。母亲整天唠叨着帮自己张罗婚事，让石哲成处于一种无聊、无奈、无助地境地。他每天都沉醉在柳永、李清照、李煜的伤感的词里。柳永的那首《雨霖铃》道出了自己的心情，想不到一千多年前的古人是如此神算，不得不叹服古人的那支神笔了。
雨霖铃
柳永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
更哪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看了这首凄惨的词之后，他又顺手翻到了李清照的《声声慢》：
声声慢
李清照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它、晚来风急！
雁过也 ，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看后，心情就更加“凄凄惨惨戚戚”了。随后又是信手一翻就是李煜的《虞美人》：
虞美人
李煜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
雕栏玉砌独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三首词皆让石哲成迷醉，它们也是哲成心中的最爱，因为词中那种伤感，那种无奈无助更是道出心中的真实情感，给予他以莫大的精神寄托。对于哲成这种忧郁型的男孩无疑是一种泄忧，一种排遣，一种释放。
就这样他整整一天把自己关在房中，念词、抄词、背词。无人过问，也无人打扰。要是以往，至少母亲会来问寒问暖的。这几天不知母亲又在忙些什么去了。
傍晚时分，一家四口围着桌子吃晚饭，母亲用一种似乎大功告成的语气对哲成说：“成伢子，这回，妈给找的，保你满意。”
石哲成正沉迷在他的宋词背景里，一时还回不过神来说：“什么？保我满意？”
快嘴的妹妹天真地答道：“还不是说嫂子呢。”
“嫂子？”哲成埋怨道：“妈，你又在瞎忙什么呢？”
“瞎忙，你倒说得好。这回我请王大婶说的是一个高中生呢，比你说的初中生还要有文化呢，名叫山月兰，是青山村的，今年十九岁，刚从金沙镇的蓼湄中学毕业的，这回你总该没话可说了吗？”
唉——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妈妈，你难道还真的不理解你儿子吗？你的儿子现在哪有心思谈亲事呢。他是想读补习，想再上那高考独木桥拼搏一场呀。妈妈呀，可你却硬是要把儿子往婚姻这座可怕的围城里推，那又怎么成呢？看来这次自己是再也没理由拒绝母亲了。只好在相亲那天见机行事了。
相亲那天，天气绝好，阳光灿烂，也许是出于新奇，或许是山月兰的名字有一种文静素洁高雅的美，石哲成心中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一扫落选后的沉闷。相亲是在离家五里地的“相亲亭”进行。“相亲亭”就在离安澜桥不远的一个古香古色的亭子，地理位置优越，成则上街买些衣物或手饰等定情，不成则挥手一别，权当上了一趟街。因此，临近乡村的人们常把做为相亲的地点，它也因此获得这么个美名。父亲坐在亭里默默地抽着“喇叭筒”老旱烟，石哲成则在站在亭边远眺金沙如画风景：云峰塔如拔地宝剑，巍然屹立；蓼湄中学红墙绿瓦，书声朗朗；迴澜古寺翘角飞檐，钟声如磬；蓼水河岸，芙蓉葱郁，莺语声声；蓼水河面，白帆悠悠，渔歌阵阵……正当看得入神时，他爸爸就叫他坐下来，说：“姑娘来了。”哲成抬头一看，果然见媒人带着一个身材窈窕俊秀伶俐的姑娘从前方款款而来。那身姿极像他心目中最美的女同学龚雪梅。姑娘走近了，只见她身穿一件米黄色衬衫，一条浅绿色长裤，她那端庄的鹅蛋脸上、柳眉、大眼，微呈弧形的刚劲的鼻梁露出男性般的风采，这是一个与龚雪梅完全不同类型的姑娘，然而，她那发育得很好的隆起的胸脯和曲线优美端正的身姿洋溢着一种女性特有的魅力。一见她，石哲成心中就涌起一股热流，心中那个静如止水的心湖一下泛起层层涟漪……啊，是她？哲成不由得想起前年舅舅家的那一段奇遇……
前年冬天学校放寒假，因为期末考试成绩不够理想，石哲成被性子暴烈如火而又恨铁不成钢的父亲狠狠骂了一顿。石哲成一时性起，就与父亲抵撞了几句，父亲失手打了他一巴掌。石哲成实在受不了，整日恹恹不乐。母亲怕他闷坏身子，就让他去远在雪峰山深处的舅舅家散散心。石哲成想反正在家里也做不成事，不如出去走走。事也凑巧，他去的当天天气很好，是个晌睛。第二天却纷纷扬扬下起大雪来，一连几天都不停。大雪封山，回不得家，就只好呆在那里。
舅舅家里人口少，并且没有与他年龄相仿的，石哲成感到日子很难熬，只愿老天早点停雪。
一日，两日，三日……
盼呀盼的，一直盼到第五天早晨，雪才总算停了下来，石哲成那颗多日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地了。
这时，他想去看看山上的雪景。于是，他穿上深筒套靴，走出村子，来到一座高山脚下。
平日，这是一座荒寂的山。山上既无苍松、翠柏、茂林、修竹，也无叮咚作响的山泉，溅珠吐玉的飞瀑，就连小草也像癞痢头上的头发，东一束西一撮的，少得可怜。山上有的只是石头，大大小小，奇形怪状，横七竖八地躺着。
而今瑞雪一盖，景象倒令人惊奇：遍野白莹莹的雪随着山势高低起伏着，极像天宫中仙女挥舞的素绢，也似大海汹涌的白浪，隐隐约约似有那澎湃的旋律，静中有动，动中有静，素静幽雅，幽雅素静。他极想去山巅领略“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意境。
他在山脚下徘徊辨别，寻寻觅觅，终未找到一条上山的道路。正失望之际，山脚小径来了一个围着红围巾的姑娘，长得挺俏，眉眼里闪动着智慧的光芒。哲成抱怨大雪遮住了路，败了他爬山的兴头。不想她却咯咯笑了，笑声在山谷里撞出回音。
“你这人也真是——世上哪有咯多的现成的路，你若真的要上去，路自然会有的。”
哲成急忙问她：“在哪里呀？”
她扬手一指山巅：“看准那儿就是了。”
他更加疑惑起来。
“路在无路中嘛！懂了么？”她又咯咯地笑起来，然后轻盈地迈开了脚步，头上的红围巾像一束跳动的火焰，一直跳进那幽深的山谷……
姑娘的话使他猛然醒悟，石哲成不再犹豫，迈开了他登山神圣的第一步。山上的雪可真厚，足有两尺多深，踩上去吱吱作响。路太不好走了，爬不了几步就会跌一跤，有时甚至还会像滑雪撬一样一下就溜到了山脚……
真似青蛙跳井，跳三尺滑两尺，不知做了多少重复功，摔了多少“狗啃泥”。但他仍不灰心，跌倒了，爬起来，继续登，再跌倒，再爬起来，再登，就这样屡爬屡跌屡跌屡爬，跌跌爬爬，爬爬跌跌……
终于，哲成手脚并用爬到了山顶。这时，他已变成一个“雪人”。头昏，腰酸，腿软，气喘吁吁，大汗淋淋，套靴里灌满雪和雪水。他没来得及极目远眺，蓦然回首，眼前一亮：
无数的“……”；
无数的“——”；
无数的“！”；
无数的“之”字形；
无数的“S”形；
以及各种奇形怪状的符号……
它们在阳光的照耀下，形成一条蜿蜒曲折而又金光璀璨的奇异的雪路。
谢谢你——可爱的姑娘！谢谢你富有哲理、耐人寻味的赠言！
石哲成感叹这世界真大，想不到世界又是如此的小。那天在雪峰山上的萍水一遇，本来各奔东西，想不到今日又得一见。看来，我与她还真是有缘的一对——我不能失去这次机会。哲成痴痴地想道，痴痴地看着那曾给他指点迷津的可人儿。
这时父亲扯了一下哲成的衣襟。他猛地一惊，本能地站起来，微笑着迎上去……
谁知那姑娘只朝他瞥了一眼，脸上就掠过一丝遗憾，彬彬有礼地朝父亲点了下头，然后对媒人小声地说：“对不起，我到街上有点事，失陪了。”说完就撇下他们三人，轻盈盈地飘然而去……
石哲成好失望，看来这姑娘全然忘记那在雪峰山中的那次奇遇，或者她根本就不是那个聪颖俏丽的姑娘。这只是自己的一次错觉而已。
罢，罢，罢——
“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一个山月兰看不中我石哲成，我正巴不得呢。我的激动，我的惊喜，不过是把你当成了我的“恩师”——指点迷津的恩师，我仅仅是知恩图报而已。其实你哪里比得上我心中的“白雪公主”——龚雪梅，你只是身材与她有点点相像而已，其实你与是完全不同的姑娘，她才是一个真正可人的姑娘呢，温柔贤淑，通情达理。你一个男人般的姑娘，哪有她半点好呢，你有什么了不起？还看不上我，哼，真是一个有眼无珠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