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端午节那天外婆会来,于是我们掰着手指头一天一天数着。世界上亲切的人不少,亲切到刻骨铭心的人不多,外婆的亲切,就是刻骨铭心的一个。外婆一年下来难得来几趟,每回来,都会挽一个藤织的小篮子,篮子里面装着小零食,有积攒下来的糖果、发饼、和应季的水果。外婆的家境不好,但总会想方设法给我们带来惊喜,那是一种无私的爱,是对外甥很纯粹的怜悯和疼爱。
雨总是比端午节先来,村前屋后的溪流丰腴起来。芒种之后,赤脚踩在湿漉的田埂上,发觉满眼都是绿色。苍郁的青山洗去了凡尘,明镜般的田野被禾苗遮盖了水面,地里的苞谷已经齐腰,红薯藤经过雨水的灌溉,差不多有尺把长,附在地面,积蓄力量。五月的村庄新鲜柔和,红的墙,黑的瓦,都洗去了往日的蓬头垢面,与这干净明亮的绿色对应着,呈现出一年中最旺盛的生命景象。
端午节那天,吃了早饭,母亲淘完糯米,又去洗粽叶,父亲在厨房里剖鸭子,看到我进来,父亲头也不抬,让我去摘点菖蒲回来。
菖蒲生长在四伯的池塘边上。四伯虽然是农民,但我认为,他是村里最有诗意的农民。平时除了田地里的劳作,还养牛、养鱼、养蜂、养花、养狗,屋前繁华似锦,屋后果木繁多。
我们每天上学都要经过他的果园,春天里,红的桃花、白的梨花、柑桔开花如铃铛,星星点点,密密麻麻,香气馥郁,随风而散,蜜蜂四处而来,小小的果园,与旁边的池塘,与远一点的水田,以及附近墨样的村庄,点缀出湘西南山岭中一道明媚的景致。乡野在温柔的阳光和暖风中,在蜜蜂的忙碌中,犹如一朵小小的桔花,素雅、安详、微小,却又生机勃勃的孕育着希望。
四伯的池塘在果园边上,方方正正,四周用青色石头和水泥垒成。菖蒲种在西南角的浅水区,站在岸边,可以隐约看到菖蒲淡红色的须根,菖蒲叶长长翠翠,其形如剑。最好不要去踩那块圆形的石头,看着好落脚,但是上面的苔藻溜滑得很,一不小心,就会跌进水里,回到家免不了一顿责骂。只能赤了脚,卷起裤管,踩进旁边的牛筋草中,牛筋草的藤蔓下是白色的石子,虽然硌脚,却让人感觉踏实。靠的近了,就能闻到菖蒲独特的香气,能够让人醒脑提神。
摘了菖蒲,抬起头,看到了池塘深处的一片荷叶,它们的花期刚刚开始,中间稀稀落落开了几朵淡红色的荷花,更多的还是花苞,婷婷玉立,惹人怜爱,但是不能再往前去了,中间水深,淤泥也深,能够没过成年人的脖颈。
蓝鸟花浮在水面,根茎粗壮,叶柄肥大成囊袋,花开六瓣,呈紫色,蕊如金丝。菱角叶扁平有尖,碧绿丛中开出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只是家乡的菱角多为野菱,果实比指甲盖还要小,皮又硬,吸引不了我们的兴趣。
鸟珠子和苍耳在池塘坝口的沟渠里,还没有开花结果,青嫩娇绿得很。鸟珠子除了做手串,没有其他用途,并且还要等到秋天,珠子的颜色由青色转为深黑才行,沿着沟渠而下,采摘满满的一口袋,然后偷了母亲纳鞋底的麻线,缝衣服的细线不能用,不结实。挑拣出颜色最深最粗大的珠子,抽掉中间的穗,一颗一颗穿起来,再放到手腕上比划一下长短,就成了孩童时稀有的饰品。
翠鸟不会唱歌,沉默地栖在风里摇晃的一支苇叶上,随风起伏,与苇融为一体,侧耳倾听着四季的风声,高兴的时候,像箭一样射进水里,在平静的水面扎起几朵水花。
鸭子笨头笨脑,只顾着埋起头在禾田里寻找食物,哗啦啦的一阵水声之后,就到了田岸上,在岸上扑腾一阵翅膀,准备伏下来休憩一会,却被我们急促的脚步声惊得四处逃窜。
红色的蜻蜓最是悠闲,微微弯曲的尾尖在水面点几下,然后停靠在岸边的草尖上,圆鼓鼓的眼睛可以看到后面的人影,所以最难捕捉。只有在大雨来临前,成群的蜻蜓在池塘边飞起,落下,忙忙碌碌,等它们停下来,轻手轻脚走到它们身后,慢慢的伸出手,趁它们不注意,突然合拢拇指和食指,就可以捏住它们透亮的翅膀。
湘西南的村子几乎都是这样,花树掩映,把泥墙黑瓦的乡村装饰得小家碧玉般,掩盖了生活的辛苦劳累,将大地渲染成一块色彩斑斓的画布。其实,琐碎的事儿日复一日,清贫的光景年复一年,希望是一辈辈人薪火相传,而苦难也是一代代人前赴后继,但大地却是宽容的,人们用黑瓦营造出生活的五味,过苦涩的安乐日子,倒也顺顺利利,温暖人心。
我把菖蒲带回家的时候,外婆已经到了,她坐在桌子的一角,和母亲一起在包粽子。外婆的笑很慈祥,脸上皱纹绽开如菊。她摸了摸我的脑袋说,又长高一截了。母亲漫不经心地回答道,高是长高了一点,就是瘦得跟猴子一样。
外婆看到我手上的菖蒲,就牵着我的手来到门口,踮起脚尖,把菖蒲挂在门框边的钉子上。六月的风很轻柔,可菖蒲清新的味道,在堂屋,在风中,在大地上,在感觉里,像一只振翅嘀鸣的画眉鸟,带给人奇异的幸福感觉。
在这个六月,那些水边的生灵们,包括和外婆和端午有关的记忆,又全部鲜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