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方圆几十里内,有大年三十凌晨起来吃年关饭的习俗。先民的初衷是,年底了,凡事得有个了断,债主要趁早外出讨债;负债者无力偿还,只好外出躲躲,于是都早早吃了饭出门。所以大年三十称年关,年夜饭叫年关饭,据说旧时代是穷人的鬼门关。好在新社会废除了年关逼债的恶行,可早早起来吃年饭的风俗沿袭至今。
“砰——叭!噼里啪啦砰……”鸡叫第一遍时分,就从对河传来爆竹声,山鸣谷应。我从睡梦中醒来,看到厨房里火光熊熊,原来父母已经在料理年夜饭了。我和哥哥赶紧起床,尽情分享年关的视觉大餐和味觉盛宴。
母亲煮饭时既细心又谨慎,把米淘洗干净,水放得恰到好处。否则,放得太少煮成夹心饭,或者放得过多煮得太稀,都是犯忌讳的,平日里有谁家里遭了灾祸,就会追悔吃了夹心年关饭;把事情办糟了,就会抱怨煮稀了年关饭。
把饭煮得喷喷香,母亲就开始办菜。一条熏腊的猪肘子、一只阉鸡和油炸豆腐早在昨天晚上就炖熟了的,这下都只管切开,拌上佐料烧炒一下。看着那丰盛的佳肴,可真赏心!想想看吧,在平常时节主要以红薯、瓜菜裹腹的岁月,含辛茹苦一整年,就盼着这一天啊!俗话说,叫花子都有个年,意思说再艰难过年也要打个牙祭。想到平时省吃俭用的父母竟然舍得如此奢侈一回,马上就可以大快朵颐受用一番,怎么不心花怒放?
只见被切开的肘子,炖得熟透,显得嫩颤颤的,每块肉足有耳把子(手掌)宽厚,绛红的皮,晶莹透明的肥肉瓤,酱红滋润的瘦肉,简直是精美绝伦的艺术杰作。砧板上热气腾腾,屋里飘荡着诱人胃口大开的腊味酥香,直诱得人满口生津,咽得喉咙咕咕叫。母亲却没有让我们当即尝一尝解馋,一来还没有敬奉神明,凡人不能先吃;她还说,只有宝山夏家那边的人才有三十夜吃砧板肉的习俗。原来夏家人的先祖那年为养家糊口外出挣钱,临到过年了还没赶到家里,带着娃娃们在家里的婆婆早把肉炖熟、放在砧板上切烂了,等啊,等啊,不见回来,娃娃们实在馋得没法了,婆婆才准许大家从砧板上抓肉吃。听着人家伤感的故事,想到眼下自己的幸运,我们才耐住性子不让馋虫发作。
母亲把煮好的肘子肉拌油炸豆腐,盛到一个大瓦盆里,交由父亲敬菩萨。我和哥哥帮着搬供桌,点插香烛,摆放碗筷,筛净茶素酒。一时间,堂屋里红烛高照,香烟袅绕,酒肉的醇香扑鼻。父亲打开大门先敬天地,我和哥哥分别点一根香燃放炮仗。村上很多人家也在敬菩萨,夜空中闪烁着雷电般的光亮,爆竹声此起彼伏,弥漫着硝烟和腊肉混合香味,山乡洋溢着热烈而祥和的气氛。
敬罢天地,关上大门,把供桌移到神龛下面,祭祀先祖。父亲并不信神,每月初一十五都是由母亲在家先土地龛前上香奉茶,可他过年时格外至诚,拿一叠纸钱在手,毕恭毕敬鞠躬肃立,一边把手中纸张撕开,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向神灵祷告。念了例行的祝祷词,父亲还要改换成通俗的口语,像是在面对面和逝去不久的祖父祖母亲切交谈,请他们品尝享用。然后深深地打躬三揖,点燃纸钱在炉中烧化。我和哥哥也站在父亲身旁,把肃穆挂在脸上,跟着作揖,往香炉中添加纸钱。——后来,父亲这一口语化的奉请传统也被我继承下来,每逢年节,肃立在故去的父母牌位前,一声深情的呼唤,寄托着对父母的感恩和缅怀之情。这种仪式,与迷信无关。
敬神结束后,就是我们吃年关饭的幸福时刻。一家人围坐在桌前,等父母象征性地先尝了一口后,我们晚辈就放开肚皮尽情地饕餮起来。也许是在饥渴中期盼已久终于如愿,也许是母亲的厨艺一流,也许是真正绿色环保的美味,其实三者兼而有之,当呷一小口热米酒,夹起油滴滴的肉或豆腐块,一口啃个对丫叉,顿时腮边像流下两股圳水;口腔被琼浆玉液、珍馐佳肴滋润着,如甘如饴,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妙不可言的愉悦、温馨之中……现如今的人几乎餐餐不离荤腥,天天像过年,可上了年纪的人都说再也找不回当年吃年夜饭那种感觉了。
吃着年夜饭,即使已经天亮,大人也不许开门,怕别人突然闯进来踩破年关(罐),据说踩了年关来年不走运。为了大家安宁,即便吃了饭,大人也不许我们去敲别人家的门。
除夕这一天百无禁忌,吃了年关饭,该干什么就干什么,闲不住的大人们有的去山上办柴禾、有的给越冬农作物施肥,有的打扫卫生,把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有的贴对联,好迎接明天的新年。不过细伢子们得到彻底解放,大人不会指派去干活,可以邀集在一起尽情玩耍。
那年代没有电视,更没有春节联欢晚会,除夕夜,和别的地方人们守岁的习俗相似,家乡的老人们也兴久坐,叫“坐年寿”,坐得久寿命就长。很多人在这一夜还要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叫做“洗账”,据说一身轻松来年可以不负债。我也每年都要洗一次,早些年似乎不灵,来年照常会欠账,近些年却有点灵验,很少欠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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