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焦泽从来没有遭受过这种耻辱,那些平素尊称他为泽爷爷,泽公公的十几岁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成了舒三疤子的帮凶,成为批斗他的主力军,还说是舒三疤子的亲密战友,竟然敢向他吐口水,戳他的脑门,敢从他后背上浇冷水。
他思前想后,年过古稀的人了,什么世面没见过。可他无法明白,这些黄口小儿说变就变,比翻书还快,是不是中了邪?谁教唆的?前几天遇上他还毕恭毕敬向他行礼问好,参加工宣队才几天时间,就变了,都变了,彻底变了。
他平生谨慎,办事处世讲究规矩,历来深受族人敬重。起初他也责怪岑生彪,这个杀猪的屠户不读书,缺乏眼光,错把舒三疤子招上了门;又责怪老篾匠岑子松一辈子诚恳耐劳,却收错了徒弟,真是晚节不保。他岑焦泽一直把舒三疤子当外人,在他看来,外人坏总比族人坏要好对付,可是岑田宝,岑二毛还有一群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岑姓子弟,这才是岑焦泽深感可怕的地方。这场革命,让整个家族礼崩乐坏。
他越想越不敢想,越想越感到脊背上冷飕飕的,不禁一阵哆嗦起来。哎,世道衰微,人心不古啊!
一夜未睡的岑焦泽早早起来,发现院子门口站着好几个红卫兵,戴着红袖套,手里拿着红缨枪,都是本村的娃娃。岑焦泽走到槽门口,抬头看看东边的彩霞,扭了扭脖子,想到门前的大枣树下抽袋烟。红袖套们立即将他拦住,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用红缨枪对着他的胸口,逼他后腿。岑焦泽把双手举到胸前,示意孩子们放下武器,和蔼可亲地问:“谁派你们来的呀?大清早的不用上学读书吗?”他们说学校早就关门了,校长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他们进了大队工宣队,今天早上按照歪二大队革委会的意见,负责监督罪恶的封建家族黑族长、封建老顽固、现行反革命岑焦泽!
岑焦泽想,这毕竟是些孩子,懂个什么革命呢,知道什么叫封建顽固派呢。他也不计较,顺势坐在门槛上,摸出袋子卷喇叭筒烟。烟卷好了,打火机反复打也打不燃。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说:“泽爷爷,我帮你打。”“嗯--”泽老递过去,微笑着看着孩子拨弄打火机,他把灯芯用指甲刮几下,又使劲甩了甩,滑动一下砂轮,立马就火星四绽,点燃了。泽老很高兴,夸他是个好孩子聪明机灵。泽老问他是哪个队的。孩子说报告泽爷爷是上门坳的。
泽老哦了一声,说:“孩子,你多大了?爸爸妈妈是谁啊?”
“报告,我的爸爸岑二毛,我的妈妈李芳芳。”孩子利索地回答。
“孩子,你应该叫我老公公呢,你二毛爸爸叫我泽公公,知道么?你告诉老公公,今天是不是你爸爸、妈妈要你们来的?”
“不是,昨晚那个断了一只手的书记到上门坳,半夜里把我们叫醒,今天执行任务,就是监督反革命。”
“不许乱说。是我们自己来的,革命小将有义务执行革委会任务。”一个十五六岁的青年显然是个小头目。他呵斥了二毛儿子的话。
岑焦泽抽完烟,转身就回去了。孩子们嘻嘻哈哈在门前嗨嗨嗨地练枪法,半个小时后,小头目说收队,大伙列队,唱着“毛泽东思想放光芒”离开了。
被这样监督的日子持续了近两个月,这些小鬼要岑焦泽背毛主席语录,唱革命歌曲,他们甚至编排起戏剧,要岑焦泽演反派人物。泽老一旦配合不好,就会被晒太阳,拜毛主席像,折腾得四肢无力。岑焦泽常常被弄得哭笑不得,苦不堪言,又深感无奈,这些顽童,毕竟懵懂不化,只好自己忍受。真是虎落平阳,龙游浅滩。
隔三差五被批斗的情况时有发生,只是岑焦泽远近闻名,辈分高,即便是那几个异姓的革委会副主任,也不敢把他往死里整,喊喊口号,大声训斥,真正动手的还是被教唆的革命小将,用红缨枪戳他的脚,朝他吐口水,给他戴高帽子,把他剃阴阳头。只要不伤筋动骨,岑焦泽什么都能忍下来,他始终相信,黑就是黑,永远变不了白;他始终相信,这样的日子一定会结束。
当岑田方把史亮逃跑的消息告诉泽老的时候,泽老低声说:“还是要尽可能找到他,在风声最紧的时候,要沉得住气,广播里已经播出了一则消息,几天前,刘已经死了,死在河南,被称为为叛徒、内奸、工贼。这段时间歪二革委会借风点火,千万别被抓住把柄。上山下乡是最高领袖的指示,下放了就不能轻易离开。”
岑田方趁去张家凼补垫席的机会,见到了蒋梅香。蒋梅香吃过午饭来帮忙捆扎席子,岑田方问起史亮的事,她说听说过了,联系不上,三天前歪二革委会的民兵营长与黄安军等人就来张家凼找过蒋梅香,警告她要立场坚定地与史亮划清界限。还说他们正在调查史亮的阶级成分,看他有什么历史背景,结果发现史亮的爷爷是国民党戴安澜的部下,战死在缅甸。他的父母都是工人,工人阶级是革命的,可他的爷爷是国军,他有可能要重新进行政治审查。
蒋梅香说她很苦恼,或许因为跟史亮谈过对象会受到牵连,她整天诚惶诚恐的,劳动回来想看看书,都很难静下心来。有人干预她与史亮之间的感情,说明这问题变得严重了。可当她回想起史亮留给她的不到百字的纸条,她又始终坚信,她们之间的友谊、爱情是牢不可破的,他们有相同的爱好,读书学习,他们有共同的信仰,坚信这场革命是荒唐的,扭曲的,变态的,迟早会结束,只不过史亮选择了逃避,而她在顺其自然地无可奈何地等待。
史亮的父母手持街道办革委会介绍信来到歪二,他们都是四十五六的年纪。舒三疤子接了介绍信,在眼前晃了晃就递给了革委曹秘书。曹秘书说介绍信没问题,五金厂职工史承光、姜斯丽。舒三疤子说你儿子保护反革命分子岑焦泽,畏罪潜逃,你们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史承光说史亮是响应毛主席号召上山下乡来到歪二,他出身又红又专,表现一向很好,怎么成了保护反革命了,人是从歪二大队出走的,他今天来就是来向歪二要人的,史亮是来劳动锻炼的,你们把一个信仰毛泽东思想、革命立场坚定的知识青年逼成了反革命同党,你们是在改造人还是在祸害人?
一席话,舒三疤子被反诘得哑口无言。背着手说:“保--保--保护岑焦泽,就是--保--保--保护反革命。”黄安军吆喝一声,几个革委会成员上前来驱赶,哪料史承光气势逼人,又生的牛高马大粗壮有力,他手持介绍信,大骂舒三疤子算个什么东西,老子就是工人阶级,老子比你更革命,你无非就是个不识字的文盲,今天要动手,首先就要掐死你舒三疤子。
舒三疤子哪里敢牛,顿时像阉了一样,觉得是遭受了平生第一次侮辱,心里愤愤的。
歪二革委会对岑焦泽的批斗变本加厉了。他被捆绑在大队部的柏树上,戴着牛头马面的高帽子,身上挂满了白纸写的标语:彻底打倒现行反革命岑焦泽、封建余孽黑五类、封建顽固守旧派岑焦泽、不遗余力铲除无产阶级革命的敌人......只有在那些小将们吃饭休息的空档,才有人敢悄悄地去喂水,给几块饼干。泽老被折磨得脸色发黑,颧骨凸起,他深感末日不久就要来临。
舒三疤子掌控着歪二的全盘,那些革命小将定时向他汇报歪二各连的情况,尤其是对那些瞧不起他的下乡青年格外在意,说知识分子是最有可能成为反动派的,知识越多越反动,对付这些人最有效的办法是加强劳动,增加劳动强度让他们没有时间去思想。
一天,张家凼传来消息,说知识青年中流行看外国书籍。舒三疤子吓了一跳,赶忙在广播里喊话,整顿下放青年,召开革命思想工作会议,革委会负责党群关系的副主任要到会讲话。
思想清查开始了,先是下放青年们主动自首,把不能读的书籍全部上缴,只能留下《毛泽东选集》和鲁迅文集。一时间,各连收缴的书都堆放在大队部的柏树下,一一摆开,树上贴着标语:紧跟毛主席,学习红宝书,清除革命毒草。外国书籍摆在一边,本国书籍摆在一边。《牛虻》《红与黑》《巴黎圣母院》《刀锋》《战争与和平》《三个火枪手》《约翰.克里斯多夫》等赫然在列。
公社革委副主任顺手拿起一本《牛虻》厉声问道:“这本牛亡是谁的?这本牛亡是谁的?站出来!”
蒋梅香站出来了,怯怯地说:“是我的。不是牛亡,是牛虻。我的老师说这是本好书,我就带在身边了。”
“嗯,牛虻,还是本好书,毛主席说了吗?毛主席没说是好书统统都是坏书。你的老师是谁,敢说这样的话?”革委副主任盛气凌人。
“这个《红与黑》呢,是谁的?才读了几句书啊,懂什么叫红色革命,什么叫黑色革命了?”革委副主任又捡起一本书,鄙夷地问。
蒋梅香不敢看副主任,低着头站在一边,眼里含着泪水,胆怯地回答:“也是我的。”
“你怎么总是看这样的书?是不是里通外国?我看你的小资产阶级思想很严重。”副主任背着手在书籍面前踱来踱去。
“我没有”,蒋梅香试图解释,“毛主席说于连是个值得学习的人物,他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决心和毅力。”
“嗯——奇了怪了,于连是个什么人,毛主席什么时候说过这个话?不要拿主席做挡箭牌,那样你只会罪加一等。”副主任吆喝道。
蒋梅香忐忑起来,她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
黄安军招呼革命小将,淋了桶柴油,一根火柴便把这些“毒草”化为灰烬。看着熊熊燃起的大火与飘散的灰烬,蒋梅香心里渐渐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