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子每每傍晚归家路过村口梧桐树的时候,总能看见村里头唯一的一位女老师怔怔的站在那梧桐树下,手放在树干上一下又一下的抚摸着,神情痴痴的。“那女人看那树,就像在看着她的情人一样。”这是隔壁马六告诉他的形容词,他在和马六谈论这位女老师的时候,马六是这样说的。马六还说过:“山子,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招惹那个女人,她来头大着呢,你不知道吧,虎子那腿就是因为她瘸的,嘿嘿。”马六说到这里便不肯再说了,任凭山子再怎么问,他便只是嘿嘿的笑,再问也只说了一句:“不晓得怎么来的咱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山子这些年一直在外面,现在因为母亲病的实在太重,山子才不得不暂时回来。山子还记得,刚回来那天,下着小雨,自己背着大大的行李包裹,等走到村口的时候,抬眼便看到那棵他从小就常看见的梧桐树,枝叶一如往年的繁茂,淡黄淡黄的花瓣熙熙攘攘的挤在缝隙里,偶尔一两朵冒出头了,梧桐叶上的雨珠子便调皮的跳到花蕊里,激得花朶们一阵轻颤,仿佛都能听见咯咯的嘻笑声。
山子看了看日头,估摸着已经快要天黑了,雨也渐渐停歇了下来,山子抹了抹脸上的湿濡,再凝神看去的时候,便瞧见了树下的那一抹雪白的身影时,山子不由的便惊出一身的冷汗来了,小时候就常听老人们说梧桐树下有鬼,今儿个自己莫不是见鬼了。今儿个豁出去了,我不好你色,也不贪你财,看你能把我怎么样,说不定还能捉住只女鬼给马六他们瞧瞧,这样想着,心里便生起股兴奋劲来,他慢慢的走过去,也许是精神太过集中,耳边不时传来呜呜咽咽的声音,便好像听见那女鬼在轻轻的抽泣一般,山子强撑着越走越近,渐渐便能看清楚确实是那女鬼在哭,肩膀一下又一下耸动着,声音凄凉又似满怀伤痛,山子听见这哭声,一时便觉得有些于心不忍,正想着,这女鬼顾着伤心,说不定不会害自己的想法走过去的时候,便听到那女鬼一声厉喝:“是谁?”
山子一惊,强迫自己转过头来,一看,倒抽了一口冷气,那女子实在是很瘦,不但瘦而且苍白的惊人,长长的头发披散在瘦弱的肩膀上,就连放在树干上的手也是一片苍白,手上的青筋一根根的盘旋在那手臂上面,一突一突的跳动着,山子很想大叫着跑开,却仿佛找不着落脚点似的,只能一动不动的看着那个女子。
这一看,便瞧见那女子的脸除了苍白,却还是非常的秀气,细长的眉目,眼睛仍泛着淡淡的红,此时正带着点戒备看着自己,紧紧抿着的嘴唇下是她正高抬着的尖下巴,她就那样依靠在粗壮的梧桐树边,静静的看着山子,山子这下便有些不敢确定这是不是一个女鬼了。
这样僵持着,那女子也不走近,只是靠着树干问道:“你是谁?我从没见过你。”
山子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哆嗦:“我...我是...是山子。”
“山子?”看着那女子略带疑惑的念着自己的名字,微偏着脑袋似乎在回想什么一般的表情,山子突然觉得那女鬼原来还是挺漂亮的,这样一想便觉得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你那么怕我做什么,是觉得我像鬼么?”
“没,没有,我...你不是鬼?”山子顿时明白过来,心里最后一点恐惧便很快也消失殆尽。
《二》
“山子?是不是山子啊?”山子还想说什么,就听见远远的有人在呼喊自己的名字,转过头看去,正是与自己一块长大的马六,招着手向自己跑来,山子正想问问那女人是谁,再转过头来,那个女人却已经远远的走开了。
“山子,你可回来了,哈哈,几年没见,壮了不少啊。”马六拍打着山子这几年练的厚实的肩膀,转身又对着后边跟着的人大叫“虎子,你可快着点,来瞧瞧山子,可比咱们精神多了。”
山子这才注意到,后边一步一蹒跚的走近他们的正是同自己和马六一块长大的虎子,只是山子明明记得,当年自己离家的时候,虎子的脚明明还是好好的。
虎子大概注意到山子在打量自己的腿,用力一拍自己的大腿:“嘿,废了,山子,别看了,陪哥儿几个喝点去。”说完狠狠的朝山子背后那女人离去的地方瞪了一眼。
山子被马六他们拉着走的时候,回头朝那个女人消失的地方看了一眼,有点怀疑刚才那是不是眞的。
那天晚上,山子记得自己醉的很厉害,虎子早早的就趴下了,只有马六还有点清明,对着山子嘿嘿笑着:“山子,看见那女人了吧,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招惹那个女人,她来头大着呢,你不知道吧,虎子那腿就是因为她瘸的,嘿嘿。”山子醉熏熏的倒在地上,眼睛要闭不闭的时候,突然脑中就浮现出那个女人的模样出来了,眞漂亮,这样想着,山子便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
那晚上山子便做了一个梦,略带着微微桃花色,却在最后的那一刻被马六拍醒了:“山子,做什么春梦呢,笑成那样。”
《三》
山子后边才知道,她叫林沫,是村里新来的唯一女老师,梧桐村不大,没有人不认识这位年轻的林老师,除了自己。山子有点后悔,为什么自己不早回来,那样也许可以早认识她一点,不对,应该是可以让虎子的腿不受伤,山子狠狠的掐了自己一把。
山子渐渐从村里人口中知道,林老师不爱说话,只在每天傍晚依着那棵梧桐树,然后像抚摸情人一样抚摸着那树干,不管刮风下雨,她总是在那儿,有时候旁人路过会听见她在那说话,却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别人都说,她是在和鬼说话呢,山子很想问,你们可见过她在那哭。
山子也拉着马六喝过几次酒,马六似乎知道山子想做什么似的,总是嘿嘿的笑,然后便看着山子,却再没听见马六说那个女人怎么怎么样了,山子觉得很失望,却也不好再追问下去了。
再后来,母亲的病一天重似一天,山子忙着照顾母亲,整日里奔波,再没有空闲时间去关心别的事情,等到母亲病情终于缓过去的时候,已是梧桐叶落。
《四》
再瞧见林沫的时候,山子觉得竟仿若过了大半生一般,看着林沫一张一张捡拾地上飘落的梧桐叶,山子觉得衣服虽然变得厚实了些,可总觉得空荡荡的,她好像更瘦了些。便忍不住走过去,替她将叶子一张张的磊好,再抬头看她的时候,竟发现她正对着一堆叶子泪流满面,山子一时便有点手足无措了,只得手忙脚乱的安慰着:“你别哭啊,别哭啊,叶子掉了,明年又会再长起来的。”
“不在了...”林沫微不可闻的声音还是传入到山子耳中。
“不在了?什么不在了?你别担心,这梧桐树每年都会长叶子的,眞的,我不会骗你的。”
然而,林沫只是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抱着一堆叶子头也不回的走开了。
山子便有些失落,想起那张满是泪水的脸,心里一阵紧过一阵,躺在床上翻来复去的怎么也睡不着。
从床上爬起来,提了一瓶酒,便走去敲打着马六家的门,马六骂骂咧咧的披着一件藏青外套走了出来,看见是山子,一拍山子肩膀:“你小子半夜不睡觉,老子还得睡觉呢。”
山子晃了晃手中的酒瓶子,话也不说,便走进马六家里边桌边坐着。
马六随手把门一插,在家里倒腾出一碟花生米,就着酒两人便你一碗我一碗的喝起来了。
“山子,不是我说你,前段日子,你老追着我问那女人的事,和你说多少次了,别招她,咱不是和她一份上的人,那女人要能瞧上你,我名字倒过来给你念。”马六嚼着花生米,一边抬眼看着山子。
“我知道,可他妈就是老想着。”山子发狠似的将碗里的酒一干而净,好像还不够解心中的郁气似的。
“虎子,虎子那腿,就是想着那啥,让人给打折的。”马六神秘的凑近山子耳边说了这么一句就退开了,“你别问谁打的,除了虎子自己没人知道。”
“......”
“嘿嘿,虎子对那女人有意思,那女人刚来那天我就瞧出来了,活该他断了条腿,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天鹅肉有那么好吃?”马六说着说着话匣子便打开了,山子一言不发的听着。
“每个月都有人从县城来找那娘们,大包小包的带着,也不知道带了些啥,听人说,那娘们在城里是个大人物家的女儿,就算来了咱这山窝窝,她能瞧上咱们。”
“嘿嘿,那女人来了一个月之后,虎子失踪了几天,要不是他大爷在村边上看见倒在地上的他,命估计也就没了,我听说那时虎子一身的血,可惜啊,虎子是赔了夫人又折了兵,心里可不甘心着哪,要我说,要是换我,呃...”马六打了一个酒嗝,还想再说什么,山子一把按住他指着窗外的手,说道:“不喝了,你也醉了,睡觉去。”
山子把马六扶上床后,也蹒跚着走回自己家,躺在床上想起马六的话:“那娘们在城里是个大人物家的女儿…”大人物?是该瞧不上的,可是她今天哭的那般伤心是因为什么?带着这样的疑惑,终于酒精上头,想着想着便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五》
山子走进学堂的时候,里面传来孩子们清脆的读书声,偶尔能听见林沫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好像能掐得出水来似的。只是她太瘦了,山子这样想着,更紧了紧手,手中被抓的母鸡一疼,咯咯的大叫起来。林沫便从教室里走了出来,带着点疑惑看着有些局促的山子,直到她的眼睛移到自己手中的母鸡上时,山子才觉得松了口气,抬了抬手,说到:“那个...我...林沫,这鸡给你和孩子们。”
林沫笑了笑:“谢谢,你拿回去吧。”
“那哪能行呢,这都给你送来了,你就收着吧,不吃留下来下蛋也行的。”说完生怕林沫不要似的,将鸡往地上一扔,就跑开了。
刚跑进村子,山子就后悔的直打自己耳光:“笨蛋。”打完了又朝学堂方向望了望,好像还能瞧见那白色身影似的,想着她那一笑,可眞好看,像白莲花似的,便又傻傻笑了起来,心情立马便又好了起来。
《六》
山子开始期盼着每天傍晚的到来,为什么期待,他自己也说不大上来,只是一想起那个时候便能见着林沫,便从心底里感到期盼。
山子开始隔三差五便送些东西过去学堂,刚开始林沫还拒绝着不肯收,后来次数一多,便也由着山子,每每林沫收下些什么,山子当天晚上便开心的睡不着,便又开始琢磨着送些什么。
转眼便已入了冬,大雪纷纷扬扬的下着,一片苍白,山子看着林沫仍然站在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下,头靠着树干,眼睛紧紧的闭着,雪花落在她的脸上,晶莹剔透的好像精灵一般,连带的竟好像连林沫随时就将化去一般,山子便有些不安起来。
终于开口问了第一句:“你为什么总爱站在这树下?”
林沫这才睁开眼睛有些诧异的看着他,转瞬目光便停留在梧桐树上,喃喃的说了一句:“我不知道。”
雪花仍在飘飘扬扬的洒落着,那么轻,山子却突然觉得那雪花落在自己的心上一般,那么沉,压的自己有点透不过气来,似乎林沫那种空洞洞的目光也将他卷了进去,看着那棵光秃秃的,但仍能看出刻满了沧桑的梧桐树干,突然就有点难言喻的悲伤在心底泛滥起来。
林沫不再说话,山子便也静静的站在她的旁边,看着她,一动不动。
《七》
村口那棵梧桐树再长出嫩芽的时候,山子摘下一片新长成的叶子,嫩绿嫩绿的颜色,山子小心翼翼的寻了一本厚重的书本,将叶子小心翼翼的夹在里面,傻傻的笑着。
“山子,你多大了。”坐在桌边包着饺子的林沫,好像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
“过完年就二十三了。”山子包饺子包得很快,一会一个。
“那我比你大多了,你得叫我姐,你可眞会包饺子。”林沫看着盘子里摆满了多种多样形状的饺子,很是惊讶的看着山子,可突然又像想到什么似的,低下了头说了一句:“他也很会包饺子。”
“谁?”
“你瞧我包饺子还是他教的呢,他包饺子和你一样,又快,包的又好看,花样也多,我老是包不好,他便老爱说我笨,不对,他总不大瞧得起我,他嫌我太娇气,不像飞儿…”林沫说着说着,便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一般。
“林沫…”山子小心翼翼的唤了一声,林沫刹那间便抬起了头,带着点失神。
“包完了吗?”
“嗯,完了,我去煮。”说完,山子便端着盘子逃也似的逃到了厨房,山子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想逃,突然间觉得自己很害怕,很害怕看到林沫的那种表情。
“山子,想听故事吗?”吃过东西之后的林沫轻轻的问道,林沫吃的可眞少,山子看着还有一大碗的饺子心里想着,一听到林沫问自己,便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从哪儿说呢,我想想。”林沫沉默着好像在回想什么,山子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林沫也是这表情,很迷茫,很可爱的表情。
《八》
那一晚上,林沫说了些什么,山子不大记得了,只记得林沫那苍白无力的言语,还有那遥不可及的眼神,不时的浮现在自己的眼前,山子心里针扎似的难受。
“林沫…”山子在心里不停的叫唤着这个名字,好像这样能让自己好受一点似的。
就着惨淡淡的黄昏霞光,山子一步一重好像下了什么重大决心似的往那棵梧桐树走去,他紧了紧手中那一张已经枯黄的梧桐叶,突然很想告诉林沫,她站在木槿花丛中的样子最好看,就像精灵一样,他还很想很想告诉她自己很喜欢她,就像她喜欢那棵梧桐树一样,不,也许不是梧桐树,那只是一个故事,一个染着梧桐味的故事,一个凋零在梧桐叶落季节里的故事,那个带着灰色与白色的故事,其实…
“林沫…”一声悲怆凭地而起,手心的梧桐叶逐渐冷却,那被血染红的一抹枯黄,带着微微苍白的笑,迟迟不肯飞去。
他还很想告诉她,其实,那样承载着浓浓悲伤的故事并不适合她……
《九》
梧桐树上枝叶熙熙攘攘,风一吹,“沙沙”的嘻闹着,风一过,便都静了下来,似在怀念,又似在寻找些什么。
梧桐村的人,再没有见过那个每当傍晚便站在村口那棵梧桐树下的白色身影,人们照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大家好像都忘了,又好像都记得,那一天那一声带着撕心裂肺的呼喊,划破了苍白的大地,划破了他们山村百年的沉寂。
他们看见,梧桐树下,那两个相拥在白色世界的身影旁边凋零了一片枯萎的梧桐叶。
那一日,慌张的人群,呼啸的警车,熙熙攘攘的挤满了梧桐村,虎子被带上了警车,山子与那一抹血色染就的林老师被抬上了尖啸而去的救护车上。
再过了几日,马六搀扶着头绑着厚厚绷带的山子出现在村口,虎子却再没回来过。
山子茫然而又陌生看向马六:“这是哪儿?”
马六说:“山子脑袋受了伤,医生说失忆了。”
再过了几日,几位衣着鲜亮的男人来到了梧桐村,他们提着大包小包,对着茫然的山子说道:“小伙子,你救了咱们市长的千金,前途不可限量啊,你先好好修养……”
马六高兴的直拍山了的肩膀:“好小子,我说那女人来头不小吧,可没瞧出虎子还有这胆,光天化日…”在看到山子那痛苦回想的神情时,马六愣了愣,叹了口气说道:“忘了也好,不是咱们能想的起的。”
梧桐叶再落的时候,山子站在树下,茫茫然的看着,那一片又一片飘荡在空中的梧桐叶,犹记得午夜梦回时,一片蒙蒙胧胧的白,飘荡着一片片苍白而又枯黄的梧桐叶,一个声音响起:你是谁?
再抬头,入眼一点微微的白,一个声音乍起:“嗨,山子。”那么飘渺而又眞实的传递到山子耳里。
林沫…
片片翻飞的梧桐落叶,带着微微桃花色,旋转在相视而笑的两人之间,刹那间流光飞舞,喜,不胜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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