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绝代情圣
(新世纪的第一个春天)
一个世纪过去了。
新世纪的第一个春天,一个少女出了山脚下的村子,沿山路随意走。一路上鸟声啁啾,林涛呼啸,花香袭人,瀑流飞虹。可惜她脸上没有喜色,像路边一些没有得到阳光抚慰的花苞,花瓣总是展不开;走起路来也就萎靡得很。
少女似有所思。
走了不久,前面是一个岔路口,往左还是往右呢?本来往左还是往右都无所谓的,但她的拗脾气要她作出郑重选择。她没有办法郑重选择,就摘一片树叶,心里说:树叶落地,正面朝上就往左,否则就往右。于是把树叶往上一抛,树叶就翻滚着翻滚着往下落,安卧地上时,是反面朝上。她就“听天由命”,朝右走。
林子是越来深了,再深入,她有点觳觫,正想打转身,忽听见嘿嘿的笑声,像森林里的一种鸟叫。心里一悚,循声望去,哟,不远处,一棵秃顶的细叶古树的树冠上,是不是有一个鸟巢?哦,是一个破败的鸟巢,只有一些树枝横七竖八地架在那里了,里面应该不会有鸟了。她再往下看,树是三杈,那丫杈上蹲坐着的,是一个人,还是别的什么?麻着胆子走近一点,判断出来了,是一个人。再走几步,前面是一条流水漾漾的水沟,水沟上有几根木头架着的桥。走到桥上,她看清楚了,那人披散着白发,应该是一个老婆婆。 过了桥,看得更清楚了,她老人家虽然脸像干茄子,眼窝也深深窈陷,但眼睛还很清亮,甚至可以用“炯炯有神”来形容,而那眼睛里射出的光却是蓝荧荧的。那树的丫杈离地至少有五尺高吧,她居然爬上去了。她为什么要“老妇聊发少年狂”,爬到那上面去?
少女正要麻着胆子和她打招呼,那老人又嘿嘿笑一声,就说话了:“是你来了啊!—— 我的乖孙女!”沙哑的声音里颤动着老人的激动。
少女知道老人认错了人,可还是说:“老奶奶你好!”
“好,好!奶奶好!”
老人还算敏捷地下了树杈。少女注意到,那树丫杈已被磨得十分光滑,她一定是经常蹲坐在那里的。
少女想向老人说她是在山脚下的村子走亲戚,是到山上来随便走走的。可没等她说完,老人就说:“我知道,我知道!是有人要你回来看我!——回来了就好!等了你好多年!”老人的“干茄子”像浸了点水,有点润泽生动了。
少女就不做更正,让老人认做孙女也不要紧啊。
“跟我到屋里去吧!”老人说。
少女略略迟疑了一下,就答应了。
踏着茅草路走了不远,只见山峁下的树荫间露出半截吊脚楼,杉木皮做的屋瓦上有袅袅蓝烟升起,那正是童话中的小屋呢。少女兴奋起来了。上了吊脚楼,进了堂屋,老人给她倒茶,又说:“是哪个叫你回来的?——他要你姓什么?你应该姓夏的!”
少女摸不着头脑,只好支吾着。
“今天,奶奶带着你给他们好好祭一次!”
“祭谁?”少女有点害怕了。
“你爷爷、伯爷爷、叔叔他们嘛!——清明节祭坟,还要问?”那蓝荧荧的眼光锐锐地射向她。
少女就说:“那好,我帮你扫墓!”又问墓地有多远,老人手一指,说就在屋后。
老人准备扫墓的物事的时候,少女走到廊上。她这才注意到廊边栏杆上头的竹竿上晾着一件衣服——布做的纽襻,是长衫,还有一条裤子——很大的抄裤头:应都是老式的,还应该是男人的。少女想,也许就是老奶奶的老伴的。只是那位老爷爷没出现,难道是病了?
少女就走进屋,问:“老奶奶,那位老爷爷……”
老人又嘿嘿笑起来,笑声像森林里的一种鸟叫。“老爷爷,老爷爷!嘿嘿……等一下我告诉你老爷爷在哪里!”少女发现,老人眼睛里那种蓝荧荧的光变得特别慑人了。
扫墓的物事准备好了,老人让少女挑一担畚箕,她自己则把一个盛满东西的大竹篮用锄头柄挑起来,然后领头往屋后走。
屋后的山坡下,整整齐齐地排开了好多座坟,少女一数,十二座。坟堆高高地隆起;坟上的草是青黄相间,草丛间又开了些黄色、白色的小花;坟场的一旁虬曲着一棵空了半边又折了腰的梽木树。梽木树斜逸的断了半截的秃枝上,一只黑色的大鸟儿——应是猫头鹰—— 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们,突然惊叫一声,掠过她们的头顶,飞走了。一阵山风,吹落几枚去年遗留的蓇葖,吹得老人干枯的白发飘起来,也吹得少女连连打颤。老人一边从篮子里往外搬东西,一边说:“孙女,别怕!没有什么害怕的!——他们都活着,活得什么都忘了;他们又都死了,都早死了!死得梦都没有了!”
少女听不懂。就问十二座坟里都埋着些什么人。老人慢慢移动眼光,把每一座坟都看了一遍,似在清点,然后才幽幽地说:“有十个是我的男人,两个是我的儿子!男人个个有劲火!儿子个个聪明可爱!”
少女怔住了。一个女人一生竟然死了十个丈夫,两个儿子,该是怎样的悲剧人生啊!
“你们是都没有死,都还活着啊!——你们的坟又长高了呢!”
少女更听不懂了。
老人把篮子里的东西搬出来,是一些这地方用来挂在坟堆上的纸花幡儿,还有香、纸钱、牲禽和酒;她要少女用畚箕盛土往坟堆上铺,说今年要铺高一些。少女就依她的话做。她自己则到坟场边的林子里砍了一把树枝,然后从一头开始,在第一座坟上插一根树枝,再在树枝上挂一副纸花幡,然后是插香、摆牲禽、斟酒,然后是烧纸钱,边烧边说着什么……
然后是第二座坟……
那些话儿少女大多听不清,听清的,也不懂,但能感觉得到,老人在各座坟前说的话内容有相同的也有不相同的。老人的神情,在各座坟前都差不多,总的来说显得很复杂,有哀伤、怨恨、恼怒、责怪、遗憾、期盼……只是在不同的坟前各有侧重。
给最后一座坟烧纸钱时,老人念的话儿大一点,也清晰一点了:“你也是一个性命,和他们一样,都在我心尖上挂着。这世界上有没有你这个人,我不知道,我只是天天盼你来!你来了,就是他们都来了!……你来吧,来给自己扫一次墓吧!……”
少女往这一座坟上铺土时,突然从她胯下窜出一个什么东西。哎呀!她吓得跳起好高。一眨眼,那东西就射到林子里的灌木丛去了。她仔细看脚下,只见一个碗口大小的洞,半掩在茅草里,就说:“是个兔子吧!”老人说:“是他!显灵了啊!显灵了啊!这么多年没显过灵,今年显灵了!他要来了,就是他们兄弟十个都要来了!两个孩子也要来了!——他们能甩脱诱惑鬼了!”老人眼睛里射出的蓝荧荧的光夹了点暖色。
少女说:“要把兔洞堵住吗?”
老人说:“不能堵啊!堵了,它就不要这个家了!”少女想,那个“它”,也可能是“他”。
烧完纸钱,老人想站起来,手撑着膝盖,起了几次身都没能如愿。少女就去搀她,她不要搀,干脆坐在草地上了。少女发现她眼窝里盈满泪水,就说:“老奶奶,别想伤心的事吧!”
老人说:“好孙女,多谢你!——刚才祭奠时我对他们讲了,要他们保佑你呢!”
又一阵山风起了,坟堆上的纸花幡儿——应是招魂幡——被吹得沙沙作响,烧过的纸钱灰蝴蝶一般翻飞。一种像老人咳嗽的声音从林子里传来,是刚才飞走的那只猫头鹰在叫吗?
“是他们哪一个回来了!回来喝酒吃肉拿钱!”老人喃喃地说着,任凭白发散乱在脸上。
少女给最后一座坟铺了土后,就说:“老奶奶,别想那么多了!——我们回屋去吧!”她又想搀老人,老人说:“我还要在这里坐一坐,等一等。”
少女也干脆在她身边坐下。
这位少女,此时已是由怜人而自怜了。
“老人家,可以给我讲一讲你和这些老爷爷的故事吗?”她用手指给老人梳着乱发。
“讲我和他们的故事?你愿意听?”老人幽幽地说。
“愿意呢,老奶奶!”
“好吧!”
老人眼睛微微闭起,似已进入时光的隧道。
“从第一个讲起吧!”声音沉沉的,窨窨的,似从隧道深处传来……
老人讲得比较简单,又语无伦次,但少女还是被深深震撼了。
少女用泪眼凝视着老人,说:“老奶奶,别伤心吧!他们,有的还会回来的!”
“会回来的,会回来!”老人似回应她的话,又似自言自语。突然用一只手把她搂住,另一只手抚摩着她的脸。“孙女,我的好孙女!”少女就依偎着老人,像儿时依偎着自己的奶奶。“讲讲你的事吧,我的孙女!”老人突然对她说,“你是一个人来的?你的那个他……你为什么不带他来?他不愿意来?”
少女很惊悚,但马上抑住了,装得很平静,笑笑,说:“我还没有……男朋友!”
“孙女,你别瞒我!瞒我不了的!我什么都老了,只有眼睛不花,你心里一凼水是甜还是苦,我看得出!——他要和你分手,就随他吧!诱惑鬼厉害得很,男人是留不住的!”老人眼里的光似乎更蓝更亮,也更冷了,“是的,留不住的,男人,我知道,我知道,没有谁比我更知道……一个也没留住……男人就这样啊……造孽啊……”瘪瘪的嘴唇还吧唧着什么,少女听不清。
说着说着,老人微微仰起头,闭着眼睛,是又沉入过去的岁月之中了。良久,她张开眼睛,说:“孙女,我还要在这里坐一坐,等一等。你到别处去散心吧!——等一下我给你做好吃的!今夜里你和我睡一床,我和你好好讲讲你爷爷、你伯爷爷、叔爷爷的事!”
……少女回到山脚下的姑妈家,姑妈告诉她,她的那个喜歌打电话到村长家来了,要村长转告姑妈,姑妈再转告她,说他也要到这里来,已经到了路上。少女心里热了一下,口里还是这样说:“他来做什么!他来了,你不能让他进屋!”
姑妈说:“你看你!人家不怕路远,不是要跟你讲和是什么?”
她说:“讲不和的!”
姑妈说他来了再说,又问她玩到哪里。她就和姑妈谈起那个老奶奶的情况,问那十二座坟的事姑妈知道不知道。
姑妈说,她知道,她每年要去给老人送几次东西,老人和十二座坟的故事,她听得烂熟了。
夜里,姑妈就给她详细地讲了……
少女在听姑妈讲故事的间歇中也这样想:喜歌说要来,说已到了路上,怎么还没来?是中途变了卦还是……
姑妈讲完,好一阵,少女的耳际还飘荡着“我来了……”的声音。她呆呆地坐着,伛偻着腰,颓废得很,又伤感得很。“闲坐悲君亦自悲”,少女与那位老婆婆有相似的地方啊。
夜已深了。姑妈说:“喜歌怎么还没进屋?”
“他不会来的。”少女故意这样说。
正说着,有人敲门,姑妈打开门,门口站着的竟是——喜歌!
少女青着脸说:“你来做什么?谁叫你来的?”
喜歌大度地说:“不要再吵了吧!”
少女说:“要吵,要吵!”
“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来给你做生日!”
啊!少女心里又热起来了。但仍没有表现出来,反这样说:“谁要你做生日!”
这时姑妈批评她了,说她不讲道理。又问喜歌为什么这时候才进屋,喜歌说,班车中途出了事故,耽搁了几个小时,他是请人从乡政府那边送来的。
少女还是说:“来了也没用!”
几年前,少女卫校毕业后在南方一家医院当护士,也谈过几个男朋友,只不过先前几个都是她主动提出分手。现今还算在谈的喜歌是她最喜欢的,但喜歌不愿她当护士,要她到他父亲开的公司去,她不去。为这事,他俩经常吵架,吵了以后和好,和好以后又吵。几天前吵了一场后,他说,再不听他的,只好分手了。又说了他父亲的想法,少女听出了他父亲急于做爷爷的意思。那时她没回答他,只是伏在桌上哭,喜歌什么时候离开她走了,她也不知道。第二天,她就向医院请了假,带着失眠的头昏脑胀,带着噩梦,千里迢迢地回到那座古老州城的家里,又来到这离古州城两百多里的大山……
喜歌打开一个纸盒,拿出生日蛋糕和蜡烛,为她做生日。可惜虽有“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却没有快乐。
第二天,姑妈也给喜歌讲了那位老奶奶的故事。喜歌就要少女陪他去看那位老奶奶,她不愿陪他,他就一个人去了。
夜里,少女和喜歌坐在一个房间里。少女不说话,喜歌奈不住沉闷,说:“亲爱的,到看了那个老人,我是感慨良深!”
少女说:“你感慨什么?”
喜歌望着她,脸上似有似无地露出一种笑容:“我们都要以那个老人为反面教员,不要让自己凄苦一辈子!——我不能没有你,你也不能没有我啊!”后一句,说得很重,很强调。
窗外的山溪里传来青蛙的叫鸣,不热闹,一声一声却很清脆响亮,特别震耳,像这里的人集体扫墓时敲击豹皮鼓。
少女把斜倚着的身子坐直,努力使声音平和:“你别威胁我,别想让我妥协!——你想错了!我有必要步那位老人的后尘吗?要分手,就分手吧!我不要紧!告诉你,我也绝不制草偶,绝不造坟——心坟也好,土坟也好!不制不造,就不要扫墓,不要祭奠!也不要盼什么!撇脱得很!”
喜歌的笑容僵在脸上,不无吃惊地望着她:“是你的真心话?——你向来是柔弱温顺不忍的啊!”
少女说:“是反面教员教育了我,人,尤其是女人,该心肠硬的时候就要心肠硬!不该想的男人,不要想!更不必把为别人传宗接代的担子强压在自己肩上!”
他俩一直谈到深夜,谁也没有说服谁。
下雨了,雨很大,木架子屋瑟缩在雨声和屋檐水声的喧嚣里。但少女的心情很平静。她觉得真要感谢那位老婆婆,那位反面教员。真的,如果不是遇上她,她可能会向喜歌妥协,即使和他分了手,在很长时间内心里还会隆起一座坟。她想起那片落在地上正面朝下的树叶,觉得很多事情冥冥之中有人在作着安排。
让喜歌到另一间房去睡了以后,少女也上了床。似睡非睡的状态中,荒原里突然出现了一个英俊青年的身影,哦,他不是她的喜歌吗?他走近她,微笑着,握着她的手,摇晃着,嘴里说着“我爱你,始终爱你”,突然就把她拉过去,把她抱在怀里,又吻她。她想挣脱,却浑身瘫软,仍凭他把她放倒在草地上。他俩缠绵了一阵以后,他就站起身子,猛踢她几脚,又骂着什么,然后扬长而去。她站起身子,哭着去追他,追到了一片坟场上。她哭醒了,想起梦境,就骂自己没出息。
第三天一早喜歌要她和他一起走,她说她还不走。他说那就对不住,他要走了。她也没留他。她为他清理行李的时候,见他昨天洗了的一件衣服还没干,就犹豫着不知怎么办。他说:“那就留在这里,以后你给我带走吧!”他的话倒让她不犹豫了,她毅然把它装在一个塑料袋里,说:“让我带走,还让我晾它吧?让我把它做招魂幡吧?”她想,昨天他可能也看见那位老人晾在竹竿上的衣裤的。
她就送他走。雨是纷纷细雨,山野、村舍笼在蒙蒙雨雾里。他俩谁也没说什么,该说的已说了,只有涨了水的山溪在唠唠叨叨地讲述着什么古老童话。过了一个山口,她止了步,要他“好走”。然后,毅然转过身子,往回走。
清明时节雨纷纷,行人路上欲断魂。你要是怕断魂,就转来吧,她心里说。但她马上又警告自己:你要做那位孤老婆婆式的祈祷吗?
穿过一片林子,她终于抑制不住,往后面瞅了,但是,她已经看不见他了。
少女刚回到姑妈家里,姑妈就突然进屋来了,说:“那位孤老婆婆从树上摔了下来,摔得气息微微了!——她爬到那树丫杈上后,还想爬到更高的一个上去,结果,就摔下去了!”
少女怔了好一阵。那位老人要爬到更高的树丫杈上去,一定是为的望得更远。她还痴望哪个男人回来。
少女说:“我去看看!”就打起飞脚走。到了吊脚楼上,只见老人躺在床上,眼睛闭着,但看得出还有鼻息;床边围了不少村民。有人对少女说:“你到帮老人扫墓吧?老人说你是她的孙女,是她一个男人让你回来的,——你快喊她老人家吧!”
少女就喊:“奶奶,我来了!你的孙女来了!——我姓夏!”又给她按几个穴位。
老人睁开了眼睛,望着她,那眼光仍然是蓝荧荧的。只听她断断续续地说:“好孙女,好妹子!我没有盼回一个死鬼!……我告诉你,男人……男人……只能由他!他不愿在你身边,你别苦留他……不要学我……我是自找苦啊!”她的眼角里,凝着一颗浊泪。她又缓缓扫视众人一圈,说:“你们放心,我还不会死!我还不能死!……我还要同诱惑鬼争,我还要等那些狠心鬼回来!……那身衣服我还晾在外面的竹竿上,晾得干索索的,哪个回来了就可以穿。……会回来……扫墓时显了灵……让孙女先进屋……自己随后也会进屋的……”
少女垂下眼帘,不忍心看这位老人,这位跨世纪的绝代情圣。
老人又颤抖着手从身上掏出那块鬼脸形铜板,递向少女,说:“这铜板,奶奶给你吧!你要为夏家……”
少女不想接,也不敢接。很多人劝她接着,她就接着了,攥在手心里,好烫好烫。
免责声明: 本文内容来源于黄三畅 ,不代表本平台的观点和立场。
版权声明:本文内容由注册用户自发贡献,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武冈人网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不拥有其著作权,亦不承担相应法律责任。如果您发现本站中有涉嫌抄袭的内容,请通过邮箱(admin@4305.cn)进行举报,一经查实,本站将立刻删除涉嫌侵权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