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塘
月塘。
月牙般的池塘,月光下的池塘。
是有那么一口水塘的。因为形神俱备,我的小小村庄,就有了一个十分温婉动人的名字——月塘。
这样的村名,我觉得实在有诗的意境,虽然她是那么普通,甚至贫穷。但身处异乡的我,一想起远在千里的村庄,心中就会潮涌别样的诗情。
在远离村庄南漂东莞的日子里,我曾在一首类似打油的诗里深情地写道:
月塘
一个温暖的名字
一个诗意的名字
一个村庄的名字
其实只是一汪普通的水塘
形如咬了一口的月饼
状如缺了一块的月亮
竟被人为地诗化成
生我养我的
一个村庄的名字和象征
我出生的时候
你是这个样子
我离家的时候
你也是这个样子
我归来的时候
你还是这个样子
月塘,我的故乡
如果你不是这个样子
我又怎能找到回家的路
借着文字里的月光,我似乎又梦回月塘。乡村的月亮,还是那么的圆,那么的大,像东莞这样的工业城市里,哪里还有这样清亮的月光——月牙般的池塘,月光下的池塘,突然就在眼前粼粼铺开,月塘的名字马上就镀了银,在我的心里熠熠生辉。我出生的时候,她就是那个样子;我离家的时候,她也是那个样子;我归来的时候,她还是那个样子。月塘,她永不生锈,永远年轻,永远痴情,永远在一个叫故乡的老地方里等我,永远以一缕柔情的月光水色,时时不忘提醒我擦亮回家的路,找到回归的通道。
小小村庄里的所有地名,似乎都和这口水塘扯上了关系,就好像村子里的这几个姓的人家,全都是盘根错节的亲戚。这种影响力,一直是以这口水塘为圆心,陆续向着村庄四周辐射的。如:月光畲,是塘边一块地的名字;塘湫,是塘塍下一块水田的名字;月塘园里,是靠塘边一个大菜园子的名字;月塘坪里,是塘角落边一大堆坟山的名字;月塘背底,是靠塘另一边上一片梯土的名字;月塘岭上,是水塘背后那片大山的名字;还有月塘周家、月塘廖家、月塘黄家、月塘李家,都代表了住在月塘的几大姓的族群。
好多个暑热炎炎的夜里,村子里的好几户人,有老有小的,总喜欢聚在月塘边上的渠道塍上乘凉港白话(月塘土语,“港”同“讲”,“港白话”即聊天)。那里种了一排的大柏树,又是个嗖嗖凉的当风口,真是个极好的休闲去处。有一天晚上,月亮好大好大,大得像个新洗脸盆一样。刚好就照在月塘中央了。塘水微漾,银光点点。二娘拿着一把蒲扇,第一个去了渠道塍上。突然,她就尖叫起来。叫声之尖利,足以让全村人听见。大家纷纷出动,几分钟就聚了十几号人,个个关切地问她,叫什么?为什么叫?她说看到柏树上跳下来一个白色的东西,一晃眼就不见了。不知是什么东西,反正把她吓坏了。她是吓坏了,可把其它好事的几个人就喜坏了。大家睁大眼睛纷纷在周围找,把月光地里和月光照不到的地方都找了个遍,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那到底是什么呢?后来,村里胡子最长、年纪最长的冬爷爷,根据二娘描述的情状,拈须沉吟道,莫非这是一只白梦麂?这东西月塘可是好久没见了,我小时候却是见过的。它一般白天不出来,晚上才出来,一身的白毛,最容易受惊,一惊就跳起老高,因为后腿长前腿短,跑起来就像“蹦高子”(月塘土语,摔倒、跌倒的样子),但跑得飞快,一下就看不见影的。世上真有这样的神兽吗?月塘真出过这样的神兽吗?谁知道呢?我那时又有多大呢?八岁?十岁?十二岁?我都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冬爷爷一开口,刚才还热衷寻找白梦麂的几个人,个个安静了下来,竖起两只注意倾听的耳朵,听冬爷爷讲月塘过去的事情。冬爷爷每一根白胡子里,都藏着月塘许多不为人知的岁月故事,吸引着我们千方百计想盘根溯源。
我直到现在还保留得死死的超强好奇心,似乎就是从月塘的冬爷爷港白话这样的月夜场合里自小培养成的。比如白梦麂,直到现在我还在嘀咕那到底曾是一种什么动物?或者是不是真有这样一种动物?反正我从没见过。小时候没见过,大了也没见过;在月塘没见过,在外乡也没见过;在书上没见过,搜索网络也没见过。我唯一见过的月塘最凶的野物,应该是一只野猫狸。有一天晚上,记不得是夏天还是秋天了,月亮大大的,月色白白的,我们全家正要睡下。窗户下的鸡笼里,我们最先清清楚楚听到,那只最大最肥的红公鸡,凄厉地闷叫了一声,像一个黑暗中挨了闷棍受袭的人,“哎哟”一声之后,就没任何声息了。然后,其它的鸡,叫声泼了起来;家里的狗,同时恶叫起来。刚脱衣上床的父亲,连声说坏了,黄老鼠(月塘土语,黄鼠狼别称)咬鸡了,立马冲出门去,我也紧随其后。几乎同时,我和父亲都看到了,一个比黄老鼠大很多的黑影,口里叼着家里那只最大最肥的红公鸡,正从鸡笼一头的泥砖窟窿里退出来。它一晃脑转身之间,头上两道绿幽幽的寒光就直向我们点射过来。光的样子,极像现在电影里狙击步枪上红外线瞄准器射出来的激光。好家伙,原来是只野猫狸,追!父亲大喝一声,和我一前一后,在月光地里追了出去。可哪里追得上,一直追到了屋背后的月塘岭上,连根野猫狸毛都没追上。而且野猫狸还艺高胆大,咬在嘴上的鸡,尽管我们父子死命在它身后大喊大叫地追,狗也狂吠着帮着我们追,它也丝毫不惧,始终没有松口,不肯将到嘴的肥鸡落下。直到第二天下午,二娘去月塘岭上捡柴,发现山顶上一个土洞子的蕨棘窝里,留了吃剩下的一堆乱蓬蓬的鸡毛和小半只血淋淋的鸡块。刚好父亲正在半山腰上挥锄劳作,她连忙唤我父亲上来,看是不是我家昨晚丢了的大公鸡。父亲扛着锄头就上来了,拨拉了几下鸡毛,可不,当然是我家的大公鸡。父亲连赞带骂,这畜生胃口可以啊,竟然一口气吃掉了我大半只鸡。我这只公鸡,不说六斤也有五斤,它起码一餐就吃了三斤半!父亲又去挖那个土洞,里面只有些细细软软的茅草,作孽的野猫狸,早就不知跑哪里去了。但现在只要说起这件事,我就仍会想起月光地里,野猫狸那两道嗖嗖射过来的绿色寒光。我一直忘不了当时那种让我不寒而栗内心却极度兴奋的刺激心情。
可是,转过来,我还是想说说月夜乘凉的那些事情。有一个月夜,天气依然是那么地热,月亮依然是那么地亮。一堆人,不吵不闹,正静静地围在冬爷爷身边,听他港白话;塘里的鱼儿不吵不闹,只是偶尔发出拖草吃食的细微声响;头顶的月亮不吵不闹,挂在天上一动不动,似乎也在聆听月塘的故事。突然,从黄家院子那边,一下就冲出来两三个人,步子凌乱地向着月塘冲过来。我们刚下意识地抬起头要看,就听到一个哭腔,哎哟,不得了,我爷老子(月塘土语,父亲)跳塘喽!啊,这是什么事?还有人寻短见!冬爷爷白话也不港了,大家故事也不听了,都聚到了塘边,就见齐腰深的塘水里,两个身影在拉扯着。一打听,公公和媳妇吵架,媳妇说了难听的,公公气不过,一气之下就跳到塘里。儿子和邻居马上追出来,见父亲跳了塘,儿子马上跳了下去,拉他父亲上岸,父亲死活不肯,父子俩纠缠着。大家就站在塘塍上劝他,七嘴八舌地劝了好久,做父亲的总算跟着儿子上来了,低着头跟在儿子身后回去换衣服了。但看热闹的人还没有散,还是站在塘塍上一起港白话。有嘴丑的就直说,这口塘水又不深,温(月塘土语,同“淹”)不死人的。他根本就不是想死,只是想吓人。要真想死,就不声张了,随便找个旮旯,找棵歪脖子树,绹根箩索吊上就行了,或者喝瓶农药就翘翘了。要死的人,哪里要搞得全村人鸡犬不宁呢?这人的说道,马上就遭到了一些人的附和,也同时遭到了一些人的抨击,讨论的场面自然就越发热火起来。真应了月塘一句老话:“喔喽喔,架大火”(意为看热闹,火上浇油)。倒是港白话的冬爷爷,有一句话刚好被我听到并记了下来。对于这件事,他是这样评论的:老不往正道上死的人,只怕以后很难死在正道上。冬爷爷港这句话时,我就站在他的面前,月光地里,他习惯性地摸摸自己的花白胡子,飘然得有种先知先觉、仙风道骨的味道。果不其然,没过几年,当晚跳塘的那个父亲,最后还是在和媳妇大吵一架之后,真的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悄没声息地喝农药死了。当家人找到他时,人早已冰冷僵硬了。倒是港故事的冬爷爷,死时却有很好的善终。几年后,高龄的他,在月光地里高高兴兴地和村人港了大半夜白话,然后回去躺下,一觉就再没醒来。死时面色安祥,眉如弯月,嘴角含笑,想来走得十分愉快。
在异乡的东莞,我想起月塘的这些事情,突然就有了一个重大发现:所有的事情,似乎记得最清楚的,永远是童年和少年。似乎离家越远,我对自己小时候发生过的事情就记得越清楚。我的青年和中年,一直消融在打工的城市里。现在要是逼我努力去回想打工岁月里发生的事情,所有的城市记忆似乎都成了一种模糊。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要等我更老些,是不是要等我回到月塘之后,是不是要等我远离城市之后,就像我现在东莞想月塘的事情,以后我在月塘想东莞的事情,有了这样的时空转换之后,我才能将我消融在城市里的青年和中年看清。我在这种特定的矛盾和纠结中,往往却越想月塘,往往就在辗转难眠的城市夜晚里,最爱往家里拨打电话。记得有一年中秋,我还要在铁皮房顶的工业区里上夜班,终忍不住,就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我想知道年迈的父母,此时正在家里做些什么。
电话通了。
“爸,妈,你们在干嘛呢?”
“我和你爸坐在禾塘里港白话!”
“妈,月光大吗?”
“月光好大呀,你们那里呢,月光大么?”
“我们……”我下意识地一抬头,我没有看到月光,我只看到头顶雪白的日光灯管,正在放射着炽热的白光。
哦,月塘!
我嘴角和腮上的肌肉,迅速抽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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