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山的旧俗里有冲喜一说。
遇上大病大灾,乡亲们尽人力听天命,除了迷信之外,还用各种办法来逢凶化吉,谓之冲喜,诸如生日提前请客,做水陆道场,谢地祭祀,最是常用的方法,因为人气旺盛,加之烟火隆重,似乎可以冲掉晦气。
韩山城的张癞子是当地的名人,因职业特殊,他需要经常冲喜。
张癞子是家中的独子,到了他已经是五代单传了。种族遗传偏偏在他身上出了问题,长到五六岁,一场高烧久久不退,后来被诊断为脑膜炎。他十岁时又患了怪病,满头生疮,头上长满了癞子,光怪陆离。因此他的绰号叫做张癞子。
张癞子小学读到十六岁,算是勉强毕了业。张家的一根独苗,他是父母唯一的指望,张老爹说只要肯读书,砸锅卖铁也要送他,张癞子实在读不下去了,读完小学就跟人学拉板车,常在城里拖货讨生活。
没几年,张癞子的爹娘相继病逝。因张家百年前就进了城,到了张癞子这一代,几乎与本宗失去了联系,加之张癞子有智障,其父母的丧事办得不堪,入土为安,草草了事。没了爹娘的张癞子,日子过得茫然,好在身强体壮,整天帮人拉煤炭或者替环卫站处理居民粪肥,基本生活尚可保障。
好景不长,张癞子的板车还是出事了。在给韩山机械厂拉设备的途中,板车的背带断了,车子打滑侧翻,狂溜十多米,压断了张癞子一条腿。那时没有保险,损坏的机器设备全由张癞子出钱维修,治腿的钱也由自己负责。张癞子花掉了所有积蓄,半年之后从韩山人民医院出来,他再也不能拉车了。车队的同事都劝他,要去冲冲喜,把晦气冲掉。几杯酒后,张癞子蠢蠢欲动,心想都三十好几了还从未碰过女人,便跟着同事王财福进了沿河路边的迷情发廊。
王财福告诉他,一个车队十几个人,拉了十几二十年的板车,没一个人出事的,唯独你张癞子力气最大赚的也最多,可偏偏就你出事,还差点当大事,为什么呢,就你还是个黄花仔。张癞子信了王财福的话,冲了喜,从此相信会时来运转,福从天降,他把王财福当做生活中的知音,乃至生命里的贵人,毕竟王财福是第一个主动帮他的人,年纪也比他大,社会经验更是比他多。
张癞子的腿还是落下了残疾,尽管不是太严重,走起路来有点一高一低的感觉。医生说不需要截肢就是万幸,你张癞子要知点足。板车是拉不了啦,重体力活估计也没有人敢请他干了,失业快半年的张癞子心里闷得慌。尽管王财福没有少帮他,要吃什么,要喝什么,只要开口,王财福基本不会拒绝。
一天,王财福赌博赢了钱,便请了板车队的几个弟兄喝酒,张癞子屁颠屁颠地来了,说起自己揭不开锅,边喝啤酒边抹眼泪。王财福安慰张癞子,不急不急,鸿运当头的时候就要到了,酒足饭饱就去冲冲喜吧,保准明天就重新上岗了。喝上了头的张癞子顾不上那么多,随着一帮子壮汉进了迷情发廊。
张癞子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出发廊,王财福告诉他,韩山人民医院有个好差事,比较适合你,看你愿意不愿意。张癞子听说是给医院太平间干活,当场撕破面皮,大骂王财福是狗娘养的,背尸体的事太晦气,介绍个这样的事给我张癞子,操他祖宗十八辈子,真是倒了血霉了。王财福并不理睬他,好久一段时间都远远地避开张癞子,生死由命富贵在天,随他混个什么熊样去吧。王财福只管拉自己的车,喝自己的酒,时不时独个儿去迷情发廊冲冲喜。失业后的张癞子,没出一个月就受不了手头拮据的困惑,看着人家整天有拉不完的货,赚不完的钱,有吃有喝,还经常可以去迷情发廊清空内存,他是羡慕得不要不要的。
饥不择食,终究还是有人给张癞子搭上了王财福这条线,他放下了面子,答应了王财福的安排,去人民医院太平间做搬运工。
张癞子接的首笔生意是一位脑溢血死亡的老人,做过开颅手术,头上缠满白纱带。张癞子戴个大口罩,几乎把整个面部都遮挡了,又笼上橡胶手套,裤腿扎得绑绑紧的,他壮着胆子从太平间把死者推出来,到了医院侧门的铁栏杆旁,王财福在门边候着,开始与家属交涉价钱。家属不是什么有钱人,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勉强答应出两百元。张癞子见王财福蹲在一边抽烟不发话,估计这个价怕是谈不拢了,不知哪根神经突然管用,张癞子吆喝一声,推着车子就往回走。家属中一个年岁较大的男人立马拦住去路,“师傅有话好说,价格还是可以商量的。”“三张毛爷爷,一分不少。”张癞子来了底气。在韩山当地,死人是不走回头路的,若是走了回头路,对后人不利,影响整个家族的运势。就这样,张癞子做成了第一庄生意,把死者装上了三轮车,得到三百元人民币。
与死人零距离接触,是很晦气的事情,毕竟阴气太重,怕损阳寿,张癞子毫不犹豫地进了迷情发廊,用一百元点了一个从广东来的小姐。吃水不忘挖井人,冲喜之后,张癞子叫上王财福等板车师傅到河边金牛大排档喝了几件青岛啤酒。大伙羡慕地说张癞子钱来得轻松,不用费多大力气。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干这一行的要么都是烧坏脑子的,要么就是无儿无女的单身汉,嘴上说羡慕,心里却是一百个瞧不起。吃人家的嘴短,酒足饭饱之后当然是要讲几句奉承话的。张癞子听着心里也高兴,一段时间之后,他便习以为常了。
张癞子干上了这一行,吃穿不成问题,韩山城三十五六万居民,城内四个大医院,隔三差五就有病危通知书下达,那些满身插上管子的病人要回老家寿终正寝,也有找张癞子搭把手的,尽管收费不高,长期下来,这也是笔可观的收入。
王财福看好张癞子,他觉得干搬运这一行还真的要待在医院。王财福告诉张癞子,在太平间干搬运的,韩山城已有好几个了,你的生意会受到影响,不如兄弟你我联手。张癞子答应了王财福,王财福做起了张癞子的经纪人,他花了将近一万元买了个大哥大,韩山四大医院各科室的电话号码他都抄在电话簿上,那些科室主任的大哥大号码都存在电话里。张癞子不能不佩服王财福,自从王财福做了他的经纪人,生意是好了很多,业务范围也扩大了,以前只限于搬运尸体,现在扩展到装殓尸体,收费自然上涨一倍。
王财福给张癞子量身定做了专业服装,白色外套衣,帽子是连体的,就像特种部队的防护服,不同的是腰上扎一个手掌宽的黑腰带,这身行头是张癞子的标配,时日一久,韩山城的居民都认得张癞子,不看脸相只看行头就可以准确判断,张癞子来了,医院又死人了。
不出五年,韩山城搬运尸体的专业户已经有六家了,都是智障的鳏夫。王财福信息渠道广,而且便捷,加之张癞子是此行业的元始天尊,王张联手有些年头了,其余五个都要来拜码头的,王财福就定了行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正常病死的老人,男女价格有别;不带寿字的价格也不一样;难产而死的价格最高。以前是一人搬运,现在是两个或者三个人搬运,家属要按搬运工数目付费。没办法,没有人会为这几个钱讨价还价,最多数钱之后大骂几声了事,因为谁也不愿意去碰那倒霉的尸体。
韩山的尸体搬运被王财福垄断了,他无形之中成了老板,六个年过半百的男人铁板一块,有福同享,他王财福只负责联络,提成抽水,每做成一单生意,他们就去沿河路逛逛,迷情发廊的连锁店夜巴黎、威尼斯不喜欢接待这帮特殊的客人,只要张癞子等人来了,价格就会拔高,老板娘说你们是冲喜了,可是小姐晦气了,她们接待了你也要花钱冲喜啊,价格自然就高了,爱来不来的,这里不缺客人,随缘吧。张癞子也不会谈价,觉得无非就搬个尸体吧,钱来得也不太费力,冲喜是必不可少的,价钱高也是要冲的,干这一行的太血腥太晦气,羊毛出在羊身上,老板娘要提价,咱也要提价了。
尸体搬运行业提价了,这个消息只有医院周边的小数人知道,没有谁会去打听这些不吉利的话题。
转眼过了两年,从中央到地方,扫黑除恶的运动来了,那些地痞流氓村霸,黑社会保护伞都成了打击对象。医院在整肃医德医风的时候,政府部门做出严惩医闹与医托的部署,部分涉黑分子遭到严惩。有一天韩山人民医院南门被公安堵住,警察带走了张癞子与他的同行胡三儿。胡三儿是个严重口吃者,结结巴巴说招谁了,惹谁了,干这些下贱活儿,还要去监子里吃油泡豆腐。警察说有人举报你们涉黑,哄抬物价,前年你们搬运一个尸体三百元,今年就涨到了六百,坐地起价,你们不黑谁黑。张癞子满脸通红,说以前割个阑尾炎就几百元钱,现在几千元,以前冲个喜几十百把块,现在都一百五、两百了。警察说我们要给举报人一个说法。
就这样,张癞子与胡三儿供出了王财福等人,他们六个搬运工加上老板王财福成了韩山黑恶势力团伙,罪行是行业垄断哄抬物价。
王财福们在监狱里关了三个月,被人好哄歹哄答应每人愿交一万元罚款。从监狱出来,张癞子迫不及待地去沿河路,迷情发廊已经改换门庭了,成了夜来香饭店。张癞子问起冲喜的事,老板娘说,一二楼是饮食,三楼棋牌娱乐,要冲喜找别处去吧。
张癞子一脸茫然,悻悻地走到医院门口,朝着大门高喊一声:“我冲你娘的喜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