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直以为我是城里人,土生土长的城里人。尽管只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城市。
读书的时候,有不少乡下同学,事实上,我是不如人家所想的歧视他们的,反而有时候更多的是艳羡。因为乡下有甜甘蔗吃,有新鲜杨梅,桃子,李子。。。。。。如此种种,数不尽数。但,我和乡下同学交流很少,没办法,只怪湖南人口音最杂,相隔几里路,或者只是隔壁乡,口音就已经不一样了。即便是在城里,那个几分钟就可以逛遍全城的小县城,城北人和城南人说话就已经不一样了。只是因为乡下的同学说话艰涩难懂,所以,年少的我是没有那个耐性和他们沟通交流或者做朋友的。
我的哥哥,性格内向,读初中的时候,反而交了不少乡下同学,乃至后来我和他的一个城里同学谈恋爱时,他提起我哥哥,是带着讥讽和不屑的说:你哥哥那时候,只和乡下人玩的。
我记得哥哥玩得最好的那个乡下同学,前年还和哥哥提起要去找找他,看还能不能找到他。一个安静羞涩的孩子。到我们家来,害羞不怎么说话,只和哥哥窝在他的小房间捣鼓。吃饭的时候要喊上几遍,才忐忑不安的坐下,端起碗,不敢夹菜,总是妈妈给他夹菜,催他多吃点。我对他记忆深刻并不仅仅是这事,而是因为他来家里玩过几次后,来年的春天,扛了好几棵树苗送到家里。
不容易,着实不容易。杨梅树没有种活,石榴和甜桃倒是长得很不错,甜桃大且脆爽,石榴则薄皮肉多。后来哥哥初中毕业后,自然而然,也就和这同学失去了联系。
在我16岁以前,我以为从武冈县城出去,就到了洞口县城,城步县城或者新宁县城的。第一次离开武冈去洞口,才知道,原来离开了城市,要经过很多的乡村后然后才到达到另外一个城市。也就是说城市的周边其实是乡村环绕的。一路广阔的稻田,连绵起伏的群山,乡村的空气纯净且安谧。
妈妈下放过的地方在城边,当初在那认了个干妈,逢年过节,干舅舅会带着表哥表妹们来城里。实际上我是很喜欢我那些表哥的。如果放假去到乡下,我们仨在那几乎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真正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表哥们去地里干活会叫我们在大坝上或者田埂那玩,怕我们枯燥无聊,会翻筋斗或者做鬼脸逗我们开心。偶尔还会烤个红薯,或者砍根甜甘蔗给我们,让我们吃得像花脸猫。如果是夏天,雷雨过后,就带着我们满山去取蘑菇,或者去找野萢。冬天则带着跑去山上逮麻雀,或者去田里挖泥鳅。而我的舅妈,一定会做很多很多的浸水粑粑,或者煮甜酒或者油炸了给我们当小点心吃。我们去到乡下,那是最尊贵的客人,但凡父母的熟人,那满村的舅舅舅妈,即便我的父母没有同行他们也会跑去干外婆家打招呼,让我们什么时候去谁谁家吃饭。乡下人实诚,没有因为我们父母同行就会对我们好一点做给他们看,也不会因为我们父母没在,就对怠慢了我们。对我们一如既往的热情大方。
每次从乡下回城,大包小包的拎着,比下乡提得东西更多。舅舅送我们,而外婆和舅妈带着表哥表妹送我们到村口,走出去很远了,还见她们站在那眺望,依依不舍。
妈妈认的这干妈老两口,我是喊外公外婆。我对他们有印象的时候,外婆50来岁的样子,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穿着浅蓝花的褂子,清爽且干练。外公则沉默寡言,抽几口旱烟,许是劳作,有点驼背。还是读初中的时候,很难得的竟然看到外婆和外公一起来城里了,睡在我隔壁房间,据说是来城里看病的。我的妹妹早上偷偷告诉我,说外公咳嗽很厉害,但害怕吵到我们瞌睡让我们嫌弃,都拼命的克制着,压着咳嗽,结果一大早起来,脸都憋青了。当时听了,心里很难过,觉着这外公也太见外了。由此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可见,乡下人其实是很懂礼,很明人情世故的。宁可委屈自己,也不去吵烦别人。
初中的时候,班上很多乡下同学,且读书刻苦努力那一年我们班上考了20多名中专生,其中让我印象最深的是班长:伍学武。个子不高,皮肤黝黑,倘若和女孩子说话,还没张嘴,脸就红了。平时很爱装得少年老成,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我和他交集不多,对他印象深刻是因为他努力考上了中专,毕业后安排在城里工作。可叹的是命运和他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他是班上的优等生,我则是班上最游手好闲,也就是成绩不咋滴那一撮。他辛辛苦苦读了几年书考个中专出去再回来,竟然和我安排在同一个所谓国营工厂,做着同样的工种。那是90年代初,当时还有一项可以买城市户口的政策,我看到很多农家子弟花了几万块买了城市户口进了我的单位,我真不明白,他们图的到底是什么?事实上,那时候我那单位其实已经穷途末日,入不敷出了,绝大部分的员工都已经出去自寻活路了,而他们,就为了解决个城镇户口还是挤了进来。
我每次看到我那伍同学,我总是有点不好意思,替他难堪起来。乡下孩子,满载着父辈的希望靠自己终于成为了城里人,但城里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只有一个远房亲戚稍微可以走动下,但见他也走动得比较少。在工厂的乌漆抹黑的筒子楼占了一间十几平米的房间,又是卧室又是客房,做饭的东西包括煤炉就都摆在门口的走道边上,一个人过得凄惶且孤独。而我们,还没到下班时间,朋友们一大堆早早守在车间门口,等着下班去玩耍,挥霍自己花样的青春。我在那单位,呆满了一个月,领了50元大洋后,就不干了,然后自己就这样什么手续都不用办的,跑出去打工了。而他,不敢轻举妄动,一直呆在单位,我是真的纳闷,想来,他那工资也不会比我高到哪去,那日子又是怎么过的?某一次回家晚上逛街,看到他在当时的人民医院门口摆路边卡拉OK,还好,还有几个初中同学在那捧场。
后来,就再没看到过他。
二
若干年后,我看到那篇《我花了18年时间,才能和你一起坐在这喝咖啡》的文章。总是不由自主的会想起他。按时间算来,今年也是他安排再城里工作18年了,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是回乡了呢,还是出外打工了?这些年来,他有没有真的融入到这小城市了呢?
工作的工厂,只有我是城镇户口。和我一起上班的办公室的女孩子,个个比我穿得花枝招展,衣着光鲜。其中有个叫阿龙的,记忆尤为深刻。比我大四岁,那年我19,那么她也就是23的年纪了。平素在工作上,要请教些问题,那是极其藏私的一个人,不肯教,也不会说,典型的生怕人家学会了她就会掉饭碗的那种。我和她交集不多,甚至有时候,还经常为了工作上的事情和她吵架。但她在同事面前人缘不好,却极得台湾主管的欢心,只要一喝台湾人说话,她嗓子就变细,然后娇滴滴到让人鸡皮疙瘩掉满地。有次我和她正为了一点工作上的事情拉下了脸子,结果台湾人一喊她,她那变脸和变音的之快,让我在一边瞠目结舌叹为观止。
-------这,当然并不是让我印象深刻的原因。
我记得她,是因为我最怕的便是和她一桌吃饭。
我们其实吃的是干部餐,四菜一汤,两荤两素。每到吃饭的时候,她一双筷子在菜盘里面挑挑拣拣,一边挑,一边说:怎么这么难吃啊。。。。。。
我在一旁答话说:还行啊,土豆焖鸡肉,青椒炒肉丝,不错了嘛。
她翻一白眼给我:你呀,就是要求和档次太低了。
然后皱着眉头,依偎在她男友身边说:我不吃了,吃不下去。
那娇弱无骨我见犹怜的样子,几乎让我疑心她便是那现代的在18床床垫下放了颗豌豆都能哽痛她的那传说中的公主。
她男友便会从餐厅小厨拿一瓶辣椒酱出来让她拌饭吃,等她伸手去取的时候,一桌吃饭的人就踢了我一脚,附在我耳边说:你看,看她的手。
我是莫名其妙,看不出所以然。饭后,那同事笑着说,你没看到她虎口?
有啊,我有看啊。没什么啊?我睁大了眼睛。
那虎口上,很多的伤疤你没看到?
看到了又怎样?为什么会有?
同事实在看不过我那蠢样,一指头就戳了过来:笨死了,说明她小时候在家扯猪草,剁猪草呗,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出来的,她还装什么装啊。
我哑然。其实,乡下人又怎样了呢? 事实上这些年过来,城里人早就已经失去了优势,整个城市的新兴力量其实就是这些当年的农村孩子们,也是部分城里人以前看不起的所谓乡下人。 如果换成阿龙那活法,我是不是要在北京上海那些牛哄哄的城市人面前去极力掩饰自己小城市的出身,赶紧漂白争取早日成为大城市的人?
只有没底气的人,才会不敢正视自己的出身,因为怕别人否定,于是自己先否定了自己的出身,来历,姓甚名谁,忘记自己是来自黄土地的孩子,而将自己打造成另一个形象和身份。
来自农村又怎么了?你城里人又怎么了?我们靠自己的双手双脚创造出价值,在城里买了房子,让父母离开黄土地跟着住进了高楼,让我们的孩子从一年纪起就会说普通话,我们靠的是自己,而不是旁人。所以,就在面对所谓城里人时,我们更有理由昂首挺胸跟他说:我来自乡下。我们利用那么有限的资源,靠着自己本身一步一步的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甚至孩子的命运,这难道不值得骄傲么?
其实,先有农村,而后才在相对人口聚集比较多的所在地才渐渐形成了乡镇,市集,于是才出现了N多大小不一的城市。无一例外,不管城里人,还是乡下人,我们都是农村娃,我们的祖辈都来自农村,都是乡下人。
我钦佩那些靠自己走出了农门,然后安家在城里,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同时也改变了自己孩子命运的农村孩子。我更钦佩那些对人不卑不亢,不扭捏作态,当人家问他是哪里人时,他大大方方说自己是乡下人的朋友。
经常有朋友问起,未来的人生在哪里。我说,赚到够花的钱,我就回家去,将家安再农村,陪伴着小鼠茁壮成长。
可如今的现实是,从农村到城里很容易,买套房子就可以了,而我想回去农村,却貌似有点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