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医院还是比较有人情味,父亲从手术室一出来就安排进了病房,病房条件比走廊好多了,一个病房有六个病号,都是割肝、割肺、割肠胃、割乳房的大病号。医生、护士也比较负责,一个小时要来好几次。
人在难时才知人心善,遇难人时善心起。我们第一次照顾重病号,虽然相关注意事项医生护士说过好几篇,但是做起来还是笨手笨脚。其他病友的家属会过来教我们怎么怎么做,帮我们做。
此时父亲神志不清,手脚抽搐,还要打点滴。脚上还连着不知什么仪器,要看导尿袋,负压导流器。我在病床边握住父亲打点滴的手,每三五分钟要叫父亲,医生吩咐一定要不停的叫,这样病人才能很快恢复意识。以前有先列,一个病人手术做得很成功,而病人家属疏忽了呼唤,病人就无意识的睡过去了,不再醒来。
在我轻声的呼唤下,一小时后父亲终于恢复了意识,我叫他时喉咙会动,但发不出声音。眼皮在动,但无力张开,只有两行热泪流出。
十瓶盐水一直吊到天蒙蒙亮,我才趴在床头睡着了。这时父亲已经醒来了,用手放在我的脖子上,我在梦中感觉有股暖流涌入,可能是父亲冰凉的手感觉到我身上也凉,想用手挪动我帮他盖在胸口的外衣,来披在我身上,给一个病人家属看到了,过来把我叫醒,并告诉我这两天照顾病人要轮流来,不能睡觉。医院有规定晚上十点以后一个病人只准留一个亲属陪护,哥哥姐姐都说要留下来陪父亲,我确实想睡,但想到他们在火车上一夜没睡,而父亲最相信的人是我,如果他醒来我不在身边怕他不放心,最后我还是坚持留下来陪父亲。
三天危险期终于熬过了,父亲的基本体征恢复正常。医生说可以少量吃点流质食物,好心人告诉我们煲财鱼烫给病人吃对愈合伤口很有用。姐姐煲了一碗财鱼烫来给父亲吃,才吃了几口就不肯吃了。我接过姐姐手中的碗,跟父亲说:我们小时候病了,不肯吃药,你还记得怎么让我们吃药的吧!我们说苦,你说不苦,你就吃给我们看。现在我们喂你的还不是药啊,我知道你胃口不好,但是这是鱼烫,肯定不苦。我吃给你看,我接连吃了几口,没有加任何调料的财鱼烫腥味太重,一般人是吃不下的。我说也不难吃吗,好像淡了一点,再加点盐就好吃了。
父亲在我的带动下,慢慢的一小口一小口喝,我也时不时的喝两口。事后姐姐说父亲有病,他吃过的东西你少吃。我知道姐姐是关心我,但听起来心里还是不舒服。就回她,父亲得的是“痨病”还是“大把疯”?小时候父亲嘴里嚼碎的东西你也吃哦。
父亲一点点的进食,还是要排便。由于前段时间还有干结的没排出,一天下午六点交接班时父亲突然腹痛如绞,脚打手打,手上还在打点滴,伤口刚拆线。我使劲的抓住父亲的手,姐姐压住父亲的脚,好心人马上跑去叫医生。父亲被我们控制得不能动,痛得只有嚎啕大哭,接着愤怒的看着我,破口大骂:“你这个无义不孝的家伙,敢打呀老子,叫你以后冇得好处啊!冇得好下场啊!……”接着又骂医生:“你们这些短命的医生,把中国人民解放军的退伍军人开一刀就不管死活了,我要到毛主席那里去告你们……”
我从来没有看到父亲如此愤怒过,如此虚弱的身体哪来那么大劲,我要不是年轻人肯定控制不住他,心里害怕得要死,以为是回光返照了。后来护士给父亲打了一支杜冷丁才慢慢的平静下来,睡着了。第二天早上父亲醒来跟我们讲,昨晚做梦跟人家在山上打架,后来被那个人踢一脚滚到山脚下。
姐姐说:“你昨晚是在跟弟弟打架,还骂了很多狠心话。”父亲开始不肯相信,后来其他病人和家属都说是这样的,父亲握住我的手一个劲的赔不是,说自己痛糊涂了,叫我不要怪他。
经过一个月的治疗父亲的病基本算好了,出院时父亲又不肯跟我们来广东,说家里还有亲戚朋友在等着看他。我们由不得他,直接带到广东来了。
一个月的清淡素食,吃得父亲精神一天比一天好,火气一天比一天大。有时清早偷偷的跑到市场去吃麻辣汤粉,给我儿子发现了,我没收了他的钱。
后来又要求跟我们吃点带辣味的菜,我答应了他,有几次我看到他老是夹辣椒吃,就说他几句。父亲终于忍不住了,碗筷一甩就拿我开骂,“你这是孝敬我吗?这也不给我吃、那也不给我吃,我白白的养了你一二十年,我养你十八年,一年算多少钱,你还给我,我一个人回家过,自在得多!”
最终没有留住父亲。父亲回家后,这个提点麦片,那个买点水果,拿几十块钱看他。
字牌照打,鱼草也照打,饿了就泡两包麦片。
二叔经常回去看他,人家就会告诉二叔父亲又打通宵字牌,还下鱼塘扶塘泥。二叔把父亲狠狠的教训了一次,后来父亲在院子里放出狠话,以后谁要是再告状就跟他没完。
我天天晚上打电话回去他都在家,后来才知到,以前他去人家那里打,后来就叫人家到自己家里来打字牌,不管什么时候打电话他都在家。哎!院子里竟然还有人盯着父亲的荷包,赢了父亲的金钱和光阴。
十月份外婆去世,我回家时看到父亲已经枯瘦如柴,说话有气无力。这时父亲又要跟我来广东长住了,把家里能吃的全部要我带来。
十一月中旬,父亲病情突然恶化。我带他到医院检查,医生说时日不多。
马上送父亲回老家,父亲极不情愿,说:“等我死了你们才运我回去吧!”
父亲回家后由嫂嫂和我老婆在家照顾,他每天打电话来问我还要多久回家,十二月二十全家大小全部到家,父亲已经卧床不起了。
他说一定要熬到过年。三十晚上看我们放了好多烟花,激动地说:“几十年了,我一直没让你放够炮竹,今年是我过得最开心的一年,虽然我不能起来放,但是我看够了。”
父亲从枕头下面摸出一沓崭新的十元钞票,要我帮他封红包。
大年初一父亲比平时多吃了许多,我预感不妙。清早父亲把我们全部叫到床前,叫我们给他拜年,每人发一个红包说了很多吉利的言语。
父亲在上午九点多就进入弥留之际,一直到晚上十点多钟,突然大声的问现在几点了?农村有风俗习惯,大年初一家里不能死人,否则屋主孝子小则几年不利,大到性命难保。哥哥告诉他十点半了,父亲烦躁地说:“才十点半啊!”接着张开双眼四处张望了一遍。就慢慢的合上眼睛,只有微弱的呼吸和时有时无的脉搏。
我怎么叫他都没有反应,我双手一直把着父亲的脉搏,时有时无,时强时弱,时快时慢。
二○○五年正月初二早上七点零八分,我数完父亲的最后一次脉搏。
父亲幸福的走了,我牵着他的手,扶着他走完最后一程。
父亲遗憾的走了,我从他手里接过五千八百六十八块九角的存款单,这跟他的奋斗目标,七十岁生日那天存满三万块,用来摆寿酒愿望还差一大截。
父亲就这样走了,我还有许许多多的话还没来得及说。
爸爸,你真的走了吗?
爸爸,你还能听得到我说话吗?
我们按照您老的意思,把你跟妈妈葬在一起,指南爷爷说那年妈妈那个座向不开,就把你的座向偏了一点,但还是合股祖,你不会在意吧?
去年帮你栽了你生前最心仪的武冈造的石碑,目前来说这片坟山你的碑是最高大,最威严的,你自己觉得满意吗?
爸爸,父亲节来了,你想要什么就说吧!
我一定会满足你的。
爸爸,你在听吗?儿子一直想跟你说话,你总说没机会了。
你还在忙着打字牌吗?你走时虽然帮你准备了几副字牌,但你要注意身体哦!不能再打通宵了。
爸爸你怎么不说话呢?
儿子好想听你骂几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