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街头怀孕
在这“不安宁”与“宁静”的交替中,多姿多彩的明媚春光翩然逝去,酷热难熬的碧夏君临人世。
抛头露面已经两个月的疯女,在热风毒日里,站在那小小一隅是一番什么情形:身上的汗水流淌,她不会塞手进去揩拭,只是捺不住汗水滴进眼里的刺激,她才迟笨地用手指头抠挖。
仅凭穿在身上的两件衣,两条裤,她又无能为力换洗,自然应验了“身上有股好大的尿躁气,汗臭气”。拿喷香手帕擦汗的女同胞,委实英明得可以。
夏日的龙风桥,壮丽迷人的世界。你看,每当黄昏,陆续走过疯女身边的是乐陶陶的男女老少走往古城墙上、桥上、江边乘凉。穿“丝”呀“绸”呀,“花”呀“叶”呀,男的更加英俊雄健,女的更加婀娜妩媚。人人轻轻巧巧,个个飘飘洒洒。
从疯女身边经过的络绎不绝,许是疯女无数次地经过了“检阅”,她的魅力荡然无存了罢。没谁正眼看她,吝啬的目光只那么斜斜地一瞥,便熟视无睹地说啊笑啊。
身上扑来风的凉爽,使觉无聊袭上心头,便要注目旁顾寻开心。
你瞧,散坐在临街桥沿上的几位妇人,正将慵懒的目光移向疯女——她受不住酷热,缓缓地移步,出现在残破的城门边,身子对着龙凤桥头,她正在揩汗,而且是破天荒地用左手捞起大半截衣服,现出了肚皮,也像城里人的一样白。右手在用力擦拭。
不过是半分钟吧。与此同时,女同胞的目光全停在那处不动,如一束束激光在进行同位扫描。
内中一位梳巴巴头发型的少妇发出一声怪叫:“呀,我的天!快看,肚皮凸起来了哇!”
“天!凸起来了,真是凸起来了!”好几人应和。成熟的女性了不起,她们可以稳准狠地发现奇迹。
怪叫声,应和声,引来了好些男人做“同盟军”。
成熟了的男人也了不得,他们能够替发现奇迹的女性给予及时的声援,充分的认可。
桥上气氛空前热烈,引得城墙上、江边乘凉的人们忙乎乎跑过来。
有人在手舞足蹈地叫喊了:“列位注意,我们是国家专利局驻龙凤桥办事处,本处长现发布‘国龙’字第一号公告:‘巴巴头’有本事,比妇科大夫更厉害,妇科大夫检查有否身孕要面对面检查才能确定,可‘巴巴头’仅凭一双肉眼在十米外目测,便出色得准确无误。鉴此,特向‘巴巴头’同志颁发专利证书。以资嘉奖!”
掌声热烈。
“去领奖呀!”几个瘦男人在使劲推搡“巴巴头”……
“去领奖呀,过期作废了咧!”几个胖女人在使劲推搡“巴巴头”……
一度时兴的疯女热,早如冬日的皑皑白雪,渐渐冷离了人们心里,而在这夏日灿烂的黄昏,这股东山再起的热潮,宛如头上高高照耀的太阳,映射出炽热的阳光,眩人眼目,烫人心窝。
顿时,乘凉的人们如涨潮时泛出河道的洪水,涌向临街桥头,溢向疯女。疯女刹时成了一块硕大的磁铁,吸引一坨坨能动手动脚动口的“铁”向她靠拢,向她集中。
疯女抬头一瞧,顿觉惊慌,浑身瑟缩着,折回原地,背靠青石城墙站立,仰着一张白而且黄的脸,双手交叉放在腹部。她不明白,为什么一眨眼间在她身边砌成了三道活人墙,连同她身后的一道死城墙,结构成一个巨大的蒸茏,将她困在中央。
她感到闷热难当,呼吸急促,汗从各处冒出,从额上脸上滴落,那么大一颗,如黄豆,似包谷。她在任它们滚落,片刻,灰衣的前襟,后襟透出了好几条湿粘粘的“走廊”。
围观的人,你挤我,我挨他,在搞人工磨擦发电,不觉热,只是一味地尽兴议论。
“呀呀,怎么得了,她自身都难保,保得住肚里的崽么?”有人惊恐地担心。
“我说,你这眼睛厉害,看得穿衣裤,看得进皮肉,你保管她生崽?”有人戏谑。
“崽也好,女也好,反正是杂种!”有人鄙夷。
“杂种?是野种!”有人更正概念上的失误,那嗓门如高猿长啸。
女人也不甘失去“半边天”的权益,一位嬉皮笑脸的矮胖女人赶紧挑逗同伴:“嗯,当心哟,莫不是你老公背着你来下的种!”
臀部如谷箩的同伴当然不容侵犯人权,迅急冲出“三八线”,半斤八两地还击:“只怕是你家老公背着你来下了种哟!”边“哟”边用一个手指头对准挑逗者的嘴巴戳。
也有一群男女听不惯这话,看不惯这小动作,齐整整地几个嘴一翘:“亏你们开得起这号玩笑,往自家男人脸上抹黑。你们没生过崽女,那地方没痛过,是寡婆?这么稀奇……”
“好了,好了,说正经的。她要在这里生崽,岂不血染了桥头,肮脏了我们县城,冲撞了当坊土地!”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几个苍老的声音做了和声——这是一群老倌子、婆婆子在烧战火。
“赶她走!赶她走!”好几个热血沸腾的妹子手举得老高,喊得喉头冲血,几个血气方刚的“炮筒子”口号没喊完,就雄纠纠气昂昂地大步走向疯女,准备动手动脚。
面对挑战的疯女,一脸惊怕,四身发抖。
“你们敢!”一声尖利的断喝,一字一顿,如敲重锤,震得人头皮发麻,耳朵嗡嗡。声落人到,这人从疯女身后的大公巷急步走出,义形于色地站在疯女面前做了一面盾牌。
众人定睛一看,是大公巷的刘婆婆。大公无私的事做得多,真名实姓不大为人所知,人皆称她大公婆婆。
在本城的“现代史”上,这可是位惹不起的人物,十处打锣九处在场。早不出场,迟不出场,偏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就威风凛凛、一摇三摆地出场了。
那些老倌子、婆婆子旋即点头哈腰,连忙凑到眉发苍白的老人面前请安献殷勤:“哟哟,是您老人家来了,失迎,失迎!”
“这时候还讲客气啊?”双手叉腰、脸扭向一边的大公婆婆冷冷地从口里挤出几个字,口一歪,尖尖细细的嗓子一亮像高音喇叭:“喂,各位父老,我们是人生父母养的,还是从石眼里爆出来的?你看疯女身后的城墙,也晓得护着她。她在这里五类分子样,碰得你们身上哪块痛?痛了哪里?翻出来让我看看。粉店的人都没谁撵她,一天还给两碗粉吃。哪个有权力不准她在这地方呆!你保得住自己呷了五谷不生灾,保得住一世不疯不癫!”
没人吭声。人啊,也容易唤醒良知。不少人咿咿呀呀帮腔:“有理,有理,她蚂蚁都不敢踩死一个,赶她走,太过份了!”
大公婆婆见自己的“宣言”收了成效,更来了劲火:“我说呀,人一世长着呢,穷穷富富不到老,病病痛痛不敢包。老的要老得有名堂,嫩的要嫩得有人味。嘴巴不是茅厕,话莫讲得太龌龊。谁在疯女身上下功夫,总是我们这地方的人!我不得饶他的,查出来叫他挂牌游街敲一个月的响锣!”说罢,那如炬的目光轮番扫视众人,让你感到她这一瞬间的威力,这一瞬间的庄严,让你体察到她有多少义愤填膺。
这话一出口,那些逞强施威的男人们马上像乌龟缩脑壳,诚惶诚恐;婆婆子的崽做过镇长,掌过权;现在是派出所长,屁股上还吊着枪。
险呀,敢惹火烧身么,敢撞这码头么?强龙难斗地头蛇,芝麻小官也压死人。
大公婆婆的火烧得更旺:“讲什么杂种?野种?随他哪个下的种,下种的有罪,受种的无罪,怀起了就是国家的人,生下来就是国家的崽!”
玄乎的阐述给人群带来肃静后的活跃,从逻辑推理看,大公婆婆的话似经不起推敲。引得不少人捂嘴窃笑。溜一眼大公婆婆一起一伏的干瘪的胸脯子,一张铁青着的老脸,一个个只得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人们散去,垂暮的凤山之巅,晚霞灿烂。沐浴着霞辉的山风,兴奋地刮向龙水河面,绕几道弯,掠上桥头,直向大街。全身汗透的疯女,接受凉风公允而慷慨的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