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粉红的春莲
早饭后,春莲对婆婆说,狗仔这么傻,七岁了,还数十个手指头不清,怎么办啊!婆婆叹口气说,又是他爷爷那样的人!春莲说,两兄弟,为什么他大伯那样灵醒?婆婆索——索——地扯着纳鞋底的麻绳,闭着的嘴一抿一抿,却不说话。嘿嘿!春莲先笑后说,你怀他大伯和狗仔他爹,是不是一样的法子?婆婆也笑笑,说,要说法子,还不是一样的?只是,怀你哥时,不知道那回事是不是真的。春莲感兴趣的说,哪回事?你说说看!
婆婆多皱的弥漫着寿斑的脸,似乎也焕发出粉红的光,瞅一瞅春莲鼓胀的胸脯,就满足她的求知欲。
那年公共食堂刚散伙,大家都开荒种粮种菜,我和你爹也在元帅洞下面的山坡下开荒。那一天,我肚子饿了,就走到山坡上的林子里挖葛根,挖了几根,就走到元帅洞里,坐着吃。吃了一阵,眼皮就打架了,恰好洞里摊了茅草,冬天那里面又暖和,我就躺下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有一个人走到我身边,问我要不要生孩子。我说要,想了几年,总是怀不上,又问他是哪个。他说是元帅公派来的人。说着就摸我的身子,解我的衣服,和我生孩子。我醒过来,周围哪里有人?裤子倒是被解开了,腿根也是湿漉漉的。那天晚上,借了一升米让你爹饱吃了一顿,后来我就怀上你哥哥。
婆婆说完,两个人都不作声,只是春莲脸上的红晕久久不褪,像她婆婆当年的菜锅起的红霞。
春莲于是换上浅红底的花格子衣服,在背篓里放一张粉红的塑料薄膜,——有一天下雨,春莲披一张粉红的塑料薄膜去扯猪菜,狭路上遇着德牙,德牙说春莲披上这种颜色的薄膜真好看——说是去扯猪菜。婆婆说,扯猪菜要在背篓里放塑料膜做什么?春莲说会下雨——要披在身上。婆婆说,雨是不会下的,倒是可以铺在的上用——这塑料膜也真好看。
春莲出了门,就径直朝村子斜对面的元帅山走,一路上也并没有扯什么猪菜。走到半山腰的元帅洞,就铺开薄膜,就躺下,像躺在一片粉红的云霞上。辗转反侧,云里雾里,就睡着了。就有人问她,要生孩子吗?春莲说,要生一个灵醒孩子!那人说,我就给你生一个灵醒的,我保证。你是谁?那人用自己的嘴捂住她的嘴,不说话。
春莲回到家里,脸孔还是红红的。婆婆对她说,今天你到元帅洞?春莲说到元帅洞。婆婆说,在里面摊开塑料薄膜睡了觉?春莲说,在里面摊开塑料薄膜睡了觉。婆婆问,梦见什么吗?春莲说,元帅公派人来了……。婆婆兴奋地说,你看清他的脸相吗?像哪个?春莲羞赧地说,没看清,好像……生得好猛好猛。婆婆瞪着眼睑又烂又红的眼睛望着她,似嫉妒,似怨恨,又似高兴,咽了一口口水,说,今晚要给狗仔他爹炖鸡肉汤喝。春莲说,下午我要到元帅庙去谢元帅公。
吃了午饭,春莲就又背着背篓来到离元帅洞不远的元帅庙,从背篓里掏出一个小包裹,恭敬的献在神坛上,——包裹里面是一升米;包裹是粉红色,春莲对粉红色情有独钟——然后,就恭敬地跪在蒲墩上,心里念着:感谢元帅公派人来!请元帅公保佑我生一个灵醒孩子,比狗仔他大伯还灵醒,不只是当乡长,还要当区长、县长!春莲希望能感应到什么,就久久地等待着。……春莲合着眼睑,眼前粉红的花朵轻扬飞舞,一个好猛好猛的男子从那头走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满脸胡龇的庙祝祥泰老倌走到她身边,说,侄媳妇,你可以起来了,元帅公领到你的诚心了!春莲睁开眼睛,粉红色逝去了,好猛好猛的男子逝去了。春莲好生烦恼,骂道:死老倌!像个矮老子!——矮老子是一种鬼,遇上他没有好事的。
像个矮老子的死老倌并不生气,说,我打一卦给你看看,看元帅公是不是领了你的诚意。说着就从神坛上拿起一副羊角卦,默念几句,就把卦打下去,劈——啪!胜卦!胜卦保佑!元帅公领了你的诚心了,起来起来,今晚好好睡一觉!春莲就起来了,眼前又是一片粉红。祥泰老倌又从神坛上拿起一把草药,递给她,说,睡前煎茶吃,和令尾两个人吃。
傍晚,春莲让狗仔他爹令尾喝了半鼎鸡汤,又督促他灌了一大罐药茶,自己也喝了一大碗药茶。春莲又特意在床上铺了那片粉红色的薄膜,肚子饱饱的令尾却不买帐,要她撤掉。她不愿撤,令尾就说不撤就要打扁你。就噘着嘴撤掉,却又偷偷换上粉红的内衣。
两个人在床上,也顾不得热。当春莲又旁若无人地进入元帅洞那粉红的境界的时候,忽听见外面有人喊:春莲婶,令尾叔在家吗?春莲待喘息平静了一点,回答道,在家啊!——什么事?
外面那人说,我家那个,这个时辰还没归屋,想问令尾叔知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令尾仰起头,没好气地说,不知道!令尾当然烦恼,他正在自得其乐。
春莲已经毫无心思了,要令尾下去。令尾不愿意,春莲就强行把不足九十斤重的家伙从天堂推下地狱。
二、迷路的德牙
再说这天上午,得牙在元帅山山脚下锄了一阵红薯地,就想,今天应该去了,不要再捱时间了。就走到一眼泉水边,抹抹脸,捧了七八捧水喝了,然后扛着锄头往山上走,走一步肚子里咕嘟响一下。太阳还没有当顶,虽是伏天,山上却是凉风习习,德牙在石径上走着就觉得很舒服,见路边一树羊奶果,就折了一枝,边走边摘着那羊奶子形的果实吃。羊奶果青青的还很酸,酸得德牙皱着五官咝咝吸气,样子显得很滑稽,说一声让怀崽婆去吃吧,就毫不吝惜地扔掉了。——不知春莲怀上了崽没有,他突然这样想。从辈分上说,春莲是他的婶子,关心婶子应是天经地义的。
德牙抬头看看天空,七月的流云匆匆赶路,还没赶到太阳旁边就无影无踪了,天空就像一只洗尽的大锅,——德牙想,天空应该还像春莲光滑的肚皮,那个太阳就是她的肚脐。
德牙走到元帅洞口,就怔怔地站住了。
元帅洞里,有一个人躺在那里,浅红底的花格子衣服,两只手臂摊开,腿也叉开;身子下面的塑料薄膜,也是粉红的。——正是一个仙女,驾着粉红色的云彩呢。
难道真是……德牙的心坎咚咚跳得厉害。德牙也东张西望了一番:洞外只有不会移步的树,只有不会说话的石头,只有自顾自高兴的鸟雀,只有忙忙碌碌沾花惹蕊的野蜂。德牙就勃发起来,走到那女人身边,一看,竟然春莲!多年的心愿就可以实现了啊!谢天谢地谢元帅公!
德牙就进了洞,把好事做了。
山风轻轻吹过林梢,细微的沙沙声渐次飘向山的那面……
德牙满足地走出元帅洞,又躲在一丛灌木旁,见那朵穿裤子的粉红的云飘得无踪无息了,才又回到洞里来。粉红的薄膜当然不见了,却似乎还留下一种粉红的气味。他又迷怔了好一阵。难道她知道我会来?这个乖态婆!这个仙姑!德牙毕竟是大丈夫,不愿多想儿女之事,就拿起锄头,走到洞右侧那扇用石头砌着的洞壁前,用锄头撬一块石头。撬开一块,又撬一块……好,露出一个黑幽幽的洞了,估计自己的粗实的身坯拱进去没问题了,他就从裤兜里掏出电筒,往里面射,脸也凑在洞口往里面窥。然后把锄头推进去,自己也拱了进去……
这天晚上,村里不少人在一条巷道里乘凉,一个老人又讲起元帅公的“古”来。元帅公在母亲怀里卧了十二个月才出来。元帅公呱呱堕地的那天傍晚,东南方红了半边天;村前的小河无缘无故涨大水。元帅公两岁能读“学而”;三岁时就喜欢在河边沙滩上打拳、画行军布阵图。元帅公最喜欢在龙潭游泳,尤擅扎猛子,有时一个猛子扎下去,可以半天不上来,说明他可以像青蛙一样在水里换气。从十五岁开始,元帅公就在村子斜对面山上的山洞里读书、悟道、操武,到十八岁才出山。元帅公出山那天,山上百鸟欢唱,河里金鱼腾跃。那时,村子斜对面那片山是密密麻麻的竹林,元帅公宝剑一划,满山的竹子都哗哗啦啦爆开,一个竹节里跳出一个人来,跳出来就猛长,长得比德牙还高大威猛。元帅公就教他们操武,矛、锤、弓、弩、铳、鞭、锏、剑……十八般武艺般般教到;又教他们操演十种阵法:一字长蛇阵,二龙戏水阵,三足鼎立阵……十面埋伏阵。那正是天下大乱的年月,元帅公就卖了家产换成银子做军饷,带着军队打仗去了。后来就封了大元帅……
讲着讲着,忽听德牙婆娘的声音从巷子那头传来:你们哪个知道德牙在哪里么?
德牙怎么了?讲“古”的老人马上接了声。德牙的婆娘说,他吃了早饭出去锄草,到这个时辰了还没见人影子!这时有人说,上午我看见他在元帅洞那边山坡上!讲“古”的老人就说,那只怕是遇到“倒路鬼”了!另外两个人就说:一定是的,——快去接!
讲“古”的老人就说,维喜,你邀几个年轻的,快去!要提马灯,不要打电筒!打电筒怕炸泡子!维喜说,我不去,德牙那家伙,不记恩,只忘恩。德牙的婆娘说,维喜好侄子,——按辈分,维喜是德牙的侄子——求你了,你叔会记你的恩的!你到我家去提马灯吧,煤油也有!
维喜等几个年轻人就分头准备去了。
讲“古”的老人就给一些年幼无知的细伢子讲什么是“倒路鬼”。人在山上走,如果遇到那种东西,原来是路的地方变成乱石、刺蓬,原来是乱石、刺蓬的地方变成路,却又走不得。在山上转来转去,总找不到出山的路,人也晕晕沉沉了。——那种东西元帅洞那边山坡上就有。
不久,几个年轻人又来到这巷道里。令尾怎么还不来?喊了他,他答应了的,维喜焦急地说。可见维喜是不记恩怨的人。有人笑着说,今晚上春莲给他炖了鸡汤,现在还趴在春莲身上舍不得起来。正说着,令尾来了,嘴里絮絮叨叨的:要找什么,一个男人,还怕丢了?又不是女人!
春莲也来了,仍穿着粉红的内衣,只是用手臂遮着鼓突的胸脯。有人说,春莲你也去?令尾恶狠狠地说,你真的来了?——回去!不回去我捶扁你!春莲怕捶扁,委屈地滞住了步子,和德牙的婆娘同病相怜地站在一起。
大半轮月亮含糊其词地挂在天上。
一行人就出发。
路上,维喜说,今年春上,我舅舅村一个妇女也在元帅洞那边山上遇到“倒路鬼”,“倒”了一天一夜,头天上午出去,第二天下午才归家,一身衣服挂得丝丝缕缕,回到家里还被男人打了一顿。令尾感兴趣地问,打她做什么?维喜说,怀疑她在山上和别人做什么,那个妇女在娘家时就有相好。有人说,靠得住是假装遇到“倒路鬼”。令尾说,那倒不一定。维喜说,令尾,是不是春莲也遇到过“倒路鬼”?另外几个人就笑。令尾就发火了:笑,笑,笑你娘偷人!笑声就戛然而止。令尾敢捶扁他的婆娘,难道不敢捶扁别人?他虽身材短小,没什么大力气,但要和你拼命,也够难对付的。
走到元帅桥端头,遇到祥泰老倌,月色下的老倌看上去是飘飘曳曳的。老倌说他已经知道德牙遇到“倒路鬼”,他正是回村去喊人的。又要告诉他们,到了山上该怎么办。维喜说不要你讲,我知道。
不久大家就走到元帅洞那边的山脚下。朦胧月色中,只见山上一团一团、一丛一丛、一蓬一蓬的,高高低低、错错落落、迷迷糊糊,说不清是树是石头还是别的什么;不时有一两声尖啸的叫鸣声传来,更增添了神秘诡异的气氛。
德牙呃——有人喊。
德牙呃——传来的是并不忠实的回声。
几个人一齐喊,回声更不忠实。
遇到“倒路鬼”的人,听到人的喊声就清醒过来了,维喜说。维喜年纪轻轻,见识却广。于是往山中走,一边走一边喊。开头还有路径可寻,越往里走就越无路了。刺蓬、藤蔓、树枝、石头,拦你、牵你、阻你、截你,你要前进,必得绕道,有时绕了几个弯,以为走了好远,不料又回到原地,并不像历史一般螺旋式前进。维喜感慨说,这样的山上,怪不得出“倒路鬼”。也不知走进深山多远,来到一个稍宽的草坪里,有人提议歇一下,大家就停住,站的站,蹲的蹲,一时都不说话,山野就显得特别静。突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声音,很微弱,像夜鸟的梦呓,也像人的呻吟。大家都张着耳朵,希望听到第二声。良久,第二声传来了,像就从附近传来,又像从十八层地狱传来,还像从宇宙深处的黑洞传来。不久,又传来第三声,这下好了,大家判准了方向:在右前方。于是向右前方进发。
月亮已经偏西,正照着这片山坡,灯光不能照到的景物,似乎也看得清楚一些了。不知绕了多少弯,忽然维喜指着一个方向说,看,那是什么?就有几支手电射去,一棵树的丫杈上叉着一截白色的东西,正要看仔细,几支手电突然就不亮了,想必是果然炸了泡子。幸亏听了老人言,维喜提了马灯。于是勇敢的维喜一只手提马灯,一只手握畲刀砍路。大家沿着他砍出的路走到那棵树前,都愣住了:那离地面三四尺高的树杈夹着一个人,一个穿白衣服的人!那人又被一条粗藤缠住。
是德牙是德牙!令尾说。把藤砍断!维喜说着,就上前几步,挥刀砍去,刀刃似乎还没触着藤,那藤就砉地发开,又夭矫地弹到地上,倏地不见了,只听见一路哗哗的柴草被拨倒的响声。大家早就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是一条大蟒蛇!维喜说,吓死人!大家都倒吸冷气。
维喜就把夹在树杈里的德牙抱下来,摸摸他的胸口,说还跳。幸喜维喜看别人做过人工呼吸,就尝试给德牙做。口对口地呼吸了几口,气息奄奄的德牙就吁出一口气来。大家也就放了心。于是用两截树干和一些藤条,做成一副简易担架,抬着德牙往回走。
第二天上午,村里流传着德牙的遭遇。德牙在元帅洞那边山上采药,看见一只金色小雀,在前面不快不慢地溜,想捉住它,又捉不到。那雀子溜到元帅洞,他也追到元帅洞。在元帅洞里,那雀子向他发出好听的叫声,浑身还射出金光来。他本来已经累了,见了这情景,又扑上去捉,那雀子就钻进用石块砌的洞壁的一个小孔,又在里面叫。他就用锄头撬出一个大洞,自己也拱了进去。那鸟在洞里更加金光四射,他又去捉,它又往里面溜。他追着追着,雀子就不见了,自己也迷了路,只好摸着石壁胡乱走。也不知走了多久,突然看见光亮了,就走过去,就钻出一个被荆棘覆住的小洞。出了洞也找不到出山的路,虽然那时太阳还没下山。他在林莽中绕来绕去,蓦地看见一条大蟒横在前面,就慌不择路,朝一棵长着丫杈的树上爬,爬到树杈上就爬不动了。那蟒蛇也爬了上去,把他和树杈一起缠住了。那蟒蛇越缠越紧,夹着他的树杈也越夹越紧,渐渐地他就呼吸艰难,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关于德牙的遭遇,村里人有两种意见。一种意见认为,多亏元帅公保佑,他在洞里迷了路,肯定会不自觉地念叨“元帅公保佑元帅公保佑”,要不是元帅公保佑,一是出不了洞,二是出了洞看见蟒蛇不往长着丫杈的树上爬,也被蟒蛇活活缠死了,只怕那棵有丫杈的树还是元帅公派人临时变成的。另一种意见认为,这次不是元帅公保佑德牙,恰恰是元帅公惩罚德牙。那只金雀是元帅公手下的人变的,那条大蟒蛇也是。那年村里重建元帅庙,号召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德牙钱也有力也有,却一样也不肯出,吝啬得像一些面对着赈灾捐赠箱的歌星,还骂:什么元帅公,害人的东西!
庙祝祥泰老倌预言说,德牙那家伙,这次要是不去元帅庙谢恩,还要倒霉的,是元帅公宽宏大量,饶了他一条小命!
村里却有这样一首童谣:
德牙德牙,
生猛硬大,
洞里快活,
得罪菩萨。
据说,童谣的最初演唱者是春莲和令尾的儿子——那个七岁了还数十个指头不清的狗子。
关于德牙为什么要破壁进入元帅洞的迷宫,村里有些人也不相信流行的那种说法。
三、维喜捉龟
这一年,春旱连着头一年的冬旱,夏旱又连着春旱。城里有些读书人文绉绉地说,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这里的农民怨艾艾地说,太阳每天都是旧的,昨天一个火球从东山顶上蹦出来,今天还是一样。太阳照得人们诚惶诚恐,多希望下一场透土的雨啊!求元帅公也没用,元帅公管不了雨神风婆雷公公,下雨是由龙王管的。偏偏这一带的人不信龙,甚至不知道“我是龙的传人”这一说。村前那条小河倒是有一个地方叫龙潭,可惜“龙”自己管不住自己的“潭”,原先以为是无底的,如今露出几个灰不溜秋的石头,水只有两三尺深了。几丈宽的河床,只有一条窄窄的细流在乱石间寻路而走了。
这一天,维喜就跳到潭里掏石隙,掏到几个螃蟹,——这一带人称为肉长在骨里头的东西——以为开头掏到这种丑陋的东西不走运,后面是掏不到鱼鳖的,就把它们的背壳剥了,生吃。那东西生来就有咸味,倒还好吃。吃了,维喜就坐在一个稍平的石头上,无聊地望望这边瞅瞅那边。他看见对面山崖下有一个洞,那门洞一样宽敞的洞口原先是被水淹没了的,如今却高出水面尺把高,下沿还是湿漉漉的。看看里面有没有乌龟团鱼?他就涉水过去,手撑着洞沿细细观察,哟,下沿的泥上有爪子印!不是乌龟就是团鱼的!头探进去看,那爪子印一直往里延伸。爬进去看看吧!不,得回去拿支手电。
有了手电的维喜边往里面走边用手电照,开头一段还有爪子引。爬了不远洞就陡起来;也越来越干,有没有爪子印也看不出来了。继续往里去吧。用手电往前面射,前面黑幽幽的,无尽无头。东拐西拐的,不知走了多远,突然出现一个特别宽敞的境界,有两三间堂屋那么大吧。看看有没有什么?哟,这里有一排石凳!哟,还有一些盆子罐子,还有一个坛子,坛子里有什么——嘿嘿,一个乌龟!原来你在这里哟!他就伸手进去,想把它抱出来,却抱不出来,乌龟把坛子撑满了。你是怎样进去了的?你进去多久了?你是在里面长大的吗?干脆,连着坛子抱回去!就顺手拿起一个盆子,盖在坛子上,以免乌龟爬出来。
他又用手电四处照,希望再有新的发现。石壁上有一些字,那笔画像蝌蚪又像蚯蚓,他虽识得不少字,这样的字却认不得;还有一些直线、曲线,纵线、横线。维喜心里激动起来了,他知道自己来到什么地方了。那头还有巷洞通过去,他走到巷洞口,用手电照了照,幽深得像地狱。就畏葸着不敢去探究了。
于是抱着坛子往回走。在一个稍陡的地方,他滑倒了,屁鼓墩在地上,尾骨酸痛,坛子也摔在地上,一分为二,他好心疼。幸而坛子破了乌龟在,那东西想爬,他手到擒来,抱在胸前,像抱着一块圆木锯成的砧板,也与他婆娘的屁股一样大小吧。
这个维喜,他猜测那个洞就是当年元帅公读书、悟道、操武的地方,洞中的东西是元帅公当年所用之物,洞壁上那些字,可能是元帅公写的诗,那些线条,则应是元帅公画的行军布阵的图。这一切都是无价之宝,但要让“宝”变成自己荷包里的钱,还不是那么容易的,所以他打算保密,等待时机。
维喜是猜测对了的,但他不知道,那个洞,元帅公时代也不是黑古隆冬的,而是上有天窗,里面光亮得很;进洞也不一定从“水门”,而是另有“旱门”。也是“高岸为谷,山谷为陵”的原因,后来天窗和“旱门”都被堵住了。要说元帅洞,那个洞才是真正的元帅洞。
哎,那个洞的价值,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开发出来……
维喜出了洞后发现龟壳上也刻了蚯蚓一般的字,他知道从道理上来说是应该把它放掉的。但他太缺钱用了,他知道有些人特别迷信千年乌龟的健身强体补肾的作用,所以他打算把它卖到县城里去,听说野生的乌龟县城里已卖到一百五六十块钱一斤,且有价无货!维喜喜滋滋地走到家里的时候,蝙蝠已出来捉蚊子吃了。像他爹那年在龙潭扳罾扳到一尾五斤的金丝鲤鱼一样,整座村子都轰动了,好多人都去看稀奇。维喜把那东西四脚朝天地摆在堂屋中间的饭桌上,像城里一些女人的大腿,慷慨大方地让人们观赏。人们只感叹它的“大”,预言它有多“补”,也没有把龟壳上的字放在眼里。字算什么,墙壁上到处写着的标语也是字呢,听说城里有些女人的肚脐下大腿上也刻着字呢。
维喜,哪里捉的?也许有一百个人这样问过了。性子随和的维喜仍然第一百零一次回答:鲤鱼塘一个石洞里。鲤鱼塘也是小河里的一个地方,在龙潭的上游很远。维喜是有心计的人,他怕别人也到龙潭去,去了也能发现那个洞。
维喜,吃了这个乌龟,要抵吃一百只老母鸡,也是傍晚时分才从外面回来的令尾艳羡地说。嘿嘿嘿,维喜认同地笑。乌龟补身子,补身子的什么地方?听说有些男人奈女人不何,就吃乌龟。维喜身子虽瘦,却不要吃这种把戏,他太能奈何他的婆娘了;世界上别的东西他能想象,惟独不能想象还有奈不何女人的软男人。
送走最后一个看稀奇的人,维喜关上门,上了闩,咨询婆娘说,把这家伙放在哪里呢?婆娘说,放在潲水缸里吧。维喜就把它放在潲水缸里,再用一块板子盖住。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雷声;天闷热。维喜对婆娘说,要下雨了。婆娘说,下一场雨也好。两个人就上床,维喜脱得一丝不挂;因为高兴,就和婆娘做好事,做得特别尽兴。做了之后双双精疲力倦,于是死一般地睡去。到半夜的时候雷攻火烧,只是他两口子睡死了不知道。
天大亮以后,维喜突然听见婆娘惊惶地喊:你快起来你快起来!乌龟不见了!维喜一个鲤鱼打挺,也顾不上穿衣服,走到潲水缸边,伸手往里捞,只有一些饭菜的沉渣泛起和又馊又酸又臭的气味冲击鼻孔。就问婆娘,你刚才看见盖子是盖着的吗?婆娘肯定地回答,是盖着的。维喜说,是贼古子偷走了!——他是从哪里进来的?就用手掌捂着羞处,察看窗户,察看门。门没有上闩。问婆娘今早晨到外面没有,回答是没有。
我日你贼古子的娘!维喜放开捂着羞处的手,翘着身子骂。雨还在哗哗下,屋檐水像城里人的帘子,挂在走廊前面。
维喜包大人一样地推理,偷了乌龟的人,一定会提到城里去卖的,到村里去问一问,哪个不在家,就是哪个偷了。就戴个斗笠,一家一家地问。走到重点怀疑的对象令尾家,令尾的婆娘春莲说,一大早就到县城里去了。
昨天回来,今天又去了?
临时讲起要去,就去了。
真的是临时讲起去?
是临时讲起去。
拿着什么?
提着个蛇皮袋。
里面装着什么?
一块砧板。
嘿嘿嘿,一块砧板!一块砧板,你说得轻巧。维喜冲着春莲笑。
维喜,你笑什么?春莲垂颔看看自己的胸脯,看有没有不检点的地方。
我笑什么?你说我笑什么?
我怎么知道?春莲居然红了脸。
卖乌龟的事你也不知道?
这一带把妇女那羞处形象地比做乌龟,卖乌龟就是卖什么,不言而喻。按辈分维喜该称为奶奶的春莲就来了气:维喜我要撕烂你的嘴!
好吧,看你认不认账!
孙子辈的维喜就出去了。顾不得沿着人家的走廊走,而是径直从雨地里插。回到家里,对婆娘说,靠得住是令尾那个贼古子。维喜的婆娘也证实说,昨晚看那乌龟时,那贼古子的眼睛瞪得像灯笼。维喜说,那时我还“意”了一下呢,别让这贼古子偷走啊!
德牙冒雨来了,问,问出什么线索吗?维喜说,是令尾那个贼古子,——大清早就出去了;蛇皮袋里装块砧板,什么砧板!
德牙说,令尾确是“贼古子”,是“三只手”。但令尾学到那门手艺以后没有在自己村显过本领,兔子没吃过窝边草。说是他偷走乌龟,应是证据不确的。——你俩还是好朋友!你的婆娘和春莲还是堂姐妹。德牙说着就瞅一眼维喜的婆娘,眼前就出现春莲的影子,——春莲与眼前这女人的相似点是屁股也大,但总体上来说比眼前这女人要好看十倍。春莲的肚子将要大起来了吧……怀崽婆也应该吃乌龟。德牙安慰说,掉了就算了,以后再去捉。维喜说,还到哪里去捉?德牙不回答他到哪里去捉,只是说,捉到就卖给我。
下午,维喜沿着河岸走。河水猛涨,早已超过正常的水位线。水如南瓜汤,打着旋涡,卷起枯枝败叶;浊浪拍击着崖岸,溅起白色水沫,发出嘭嘭的声响。维喜走到龙潭岸边时,只见龙潭又成了真正的龙潭了,旋涡比蒸苞谷酒的大铁锅还大,一层又一层地卷起好深,看得久了人也好像跟着转了。维喜想,那边崖上那个洞,水不知灌到了哪里,以后到哪年大旱,洞口才露出来呢?
维喜又走了一阵,看前面路上还没有人走过来,就在一个石头上坐下来。这里是一个隘口,令尾从城里回来,一定要从这里过的。贼古子,不知卖到多少钱!
不久,维喜见那头走来一个人,稍近一点了,就认出正是令尾,两手空空的,蛇皮袋也不要了。维喜站起来,说,到街上?令尾做了肯定的回答,又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等你。
等我做什么?
卖到多少钱?
什么卖到多少钱?
那块砧板。
那不是卖的,是送给一个人的。
白送?
一块砧板,还要什么?
真是一块砧板?
不是“真”板还是“假”板?
维喜就变了脸,说,令尾你娘卖的,你把钱拿出来,我就让了你,要不然……
令尾说,青天白日,你要打劫?
拿出来!
你真的……
维喜就冲上去把令尾抱住,又一摔,把他摔倒,就在他身上搜索。搜到两百多块,要装进自己的袋子。令尾又把钱夺回了。维喜就用膝盖摁住他的胸,两只手掐住他的脖子,说,老实把钱放下,要不,掐死你!令尾先是喉咙里“啊啊”着,后来就“啊”不出来了,手里的钱却如猴子手里的枣子,不松开。维喜努力掰他的手指,终于掰开了。维喜把钱揣进衣兜,正要走,却见令尾直挺挺的,眼睛也闭着了。维喜就害怕起来,把手伸到他鼻孔前,觉得没有呼息;又摸他的胸口,也没有跳的感觉。就喊,令尾,令尾!令尾没有动静。就给他做人工呼吸。口对口地呼吸了几次,令尾还没有苏醒的意思。维喜就想,娘卖的,干脆把你翻到河里去算了!就动手。翻了一转,又翻一转,令尾已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只要再一翻,就大功告成了。往下一看,河崖的半腰长着一棵灌木,不能从这里翻下去,怕横在那灌木上。就往一头拖。选准地方,正要再一次让令尾翻一个身,却见那头来了一个人。
四、德牙索龟
维喜认出来人是德牙,就对德牙说,我和令尾走着走着,他就身子一歪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了。怕是癫痫症!德牙蹲下身子,正想翻开令尾的眼睑看,忽见他额角上有一个青包,就说,是你把他打昏的吧,你看这里一个好大的青包!维喜说不是,青包是他在地上摔的。德牙当过赤脚医生,懂得一些急救的常识,就解开他胸前的纽扣,又意外的发现他脖子上、胸脯上有被手掐过、膝盖摁过的迹象,就严厉的说,维喜你说老实话,令尾是不是你打成这样的?维喜不敢说假话了,只好承认,说,德牙叔,请你把他救过来吧,我求你!德牙说,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捉两个乌龟,不,捉四个乌龟给我!维喜说,我还到哪里去捉四个乌龟?德牙说,你捉得一个到,就捉得四个到!维喜说,德牙,做人要讲良心,你自己说,我救过你几次命?德牙说,你不要唱着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到时候,我会给你一笔钱,抵我的命,抵你的恩!维喜说,好,好,我给你捉四个乌龟,你快救人吧!德牙说,别赖帐啊!维喜说,男子讲话将军箭,女人讲话接麻线!——我维喜是赖账的人吗?
德牙就先给令尾做人工呼吸,——当然比维喜做得科学;又给他这里按几下,那里抠几下,于是令尾吁出一口长气,慢慢睁开了眼睛。
维喜把有气无力、像女人纺纱的棉花条一样的令尾背到家里,春莲大哭大闹,又悲又愤,是发自内心的。德牙也跟着来了的,他望着春莲的肚子,劝春莲不要这样,怕影响身体。春莲说,他德牙大哥,你要帮我,你县里有人,法院里有人,要代我为狗子他爹告状。德牙说,我不帮你就对不起令尾叔。
村里的头头也来了,认为还是私了好,于是责令维喜拿出八百块给令尾做医药费和营养费。德牙认为还要加四百,叫做精神赔偿费。维喜就说要日德牙的娘。他不晓得德牙近来为什么和令尾这样好,原先他们的关系是一般的。维喜又提出,令尾偷他的乌龟怎么办,德牙说,你要拿出证据来,要不,还要告你的诬告罪!维喜拿不出证据,只好又说要日德牙的娘。德牙大方地说,你到土窟窿里去日吧,嘿嘿!
维喜家没有那么多钱,维喜只得把两头架子猪卖了,害得他的婆娘大哭一场,又不怕犯诬告罪地骂令尾戴了绿帽子、是乌龟王八,德牙是骚猪子、是骚牯,春莲是骚货、是潘金莲。——潘金莲的故事是从讲“古”的老人那里听来的。
德牙近一段时间和令尾好,除了一个不好说的原因,还有一个不好说的原因:维喜的乌龟是德牙请令尾偷走的。
过了几天,德牙见维喜还没送乌龟来,就走到他家里催。维喜说,乌龟我捉不到了;反正我倒霉也倒定了,我给你送几只鸡,准了吧。德牙说,你男子讲话将军箭,我还是要乌龟。维喜说,我没有!德牙冷笑着说,你敢赖帐!我一给春莲告状,就要你坐牢。维喜就只好在心里日娘。
水退到正常水位之后,龙潭那边崖上的洞还是淹在水里的,“水猴子”维喜尝试扎猛子到水里去寻找那个洞,居然找到了,而且爬进去了,进入里面走不远就是干地了。于是掏出用尼龙袋包好的手电,轻车熟路地进入上次捉乌龟的大洞,还真又捉到一个,跟上次的差不多一样大。回村的路上遇到祥泰老倌,老倌说,乌龟是山神爷的坐骑,又是元帅公养着的,龟壳上的字也是元帅公刻的。你捉了一个又一个,山神也会发怒的,元帅公也会怪罪的,快放了吧!维喜觉得好笑,说,玉帝老爷的坐骑我也不会放,元帅公的老子养着的我也不放!祥泰老倌又说,你要那样听德牙的话做什么?你知道那家伙要乌龟做什么?维喜说,你是个半神仙,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地上的事全知道,你说他要乌龟做什么?祥泰老倌擤一把鼻涕摔掉,含糊而正确地说,肯定不是干好事。
维喜把乌龟送给德牙,说总要给点手续费吧。德牙也许良心发现,给了他一百块钱,只是还要他一定再捉两个,说自己再给他钱。维喜说,你要这么多乌龟做什么?德牙说,我的婆娘怀孕了,要补身子。维喜看一眼德牙的婆娘,那肚子确实好象膨大一些了,就在心里骂,你这个丑婆娘,给他怀什么孕呢?他应该绝子灭孙嘛!
黄昏时分,德牙就吩咐婆娘洗了那个煮猪潲的大鼎,又亲自把蛇头一样的龟头剁掉,然后把乌龟身子塞进鼎里炖。婆娘一边烧火一边咽口水。德牙到外面玩了一大阵回来,就把大鼎里的东西夹出来,用手撕一块,蘸着麻油和辣酱吃,啃一口,喝一口苞谷酒。他的婆娘口水咽得更响了。她是要等他吃剩才敢吃的。她嫁给他,最大的过错是不会生孩子。元帅公的牌位前她也许过愿,但元帅公日理万机,顾不了她的肚子。这也许也是德牙不信元帅公的原因之一。
德牙自言自语又像对婆娘说,只有春莲,说怀孕就怀孕。婆娘没做声,只咽一口口水。德牙又说,你这个鳖,空头大!婆娘就羞愧地低头思过。德牙又撕下一大块,一边吃一边打饱嗝,说,舀一钵汤出来!婆娘就舀一钵汤出来。德牙又把手里吃剩的一大块放在一只碗里,说,给春莲送去!婆娘就端起碗和钵子。德牙说,慢点走,别荡出汤来!婆娘就小脚女人一样慢慢走。
婆娘完成任务回来后,德牙说,你塞吧,灌吧!一碗汤抵得十盒鳖精。婆娘抓起一块就塞,又舀汤喝。这一夜,德牙的精力特别旺盛,他压在婆娘身上,狠狠地说,你这个鳖,你这个鳖!又想象身子底下的人是春莲。他很满足,也体会到乡长为什么那样喜欢老乌龟了。
半夜时分,精力过的德牙还到春莲家呆了个把时辰。
春莲的男人令尾在家呆了几天后就又“出差”了。这一次他到县城一个局长家干事,结果没得手,还被抓住了。关进拘留所,他像白日鼠白胜一样禁不住打,把以前的几件大事都交代出来了。于是判了一年刑。令尾让人传话回家,春莲生下的是崽,就留下,是女,就坚决不要,免得以后不准再生,——放到尿桶里浸死或送到元帅桥上去。
——春莲就在一天晚上把肚子里的东西生下来了,接生的是狗子他奶奶。狗子他奶奶说,生倒是生得快,滤枇杷籽一样。然后看婴儿的胯下,又用手摸,说,是个没鸟鸟的。春莲说,留下吧,元帅公送的。狗子他奶奶说,元帅公会送没鸟鸟的?——留下做什么?野种!就抱着往墙角的尿桶走,尿桶里漾着大半桶棕红色的尿,正可以浸死一个婴儿。春莲凄哀地说,送到桥上去吧,就算是个兔子也是一条命!狗子他奶奶说,我懒得去!春莲从床上伸出手来摇着说,不要去浸,是个带鸟鸟的!狗子他奶奶又摸,又看。这时春莲下了床,把婴儿抱过来,胡乱裹一块破布,说,我自己送到桥上去。狗子他奶奶起了怜悯之心,说,还是我去吧。春莲说,好奶奶!——先喂一口吧!就让那没鸟鸟的吮奶头。狗子他奶奶又把手伸到他(她)胯下细细验证,最后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没鸟鸟的还没有吮出奶汁来,狗子他奶奶就抢了过去,抱着出去了。
门外一只狗叫了半声,就戛然而止。
对面的元帅山上,一朵蓝荧荧的火苗飘飘曳曳。
狗子他奶奶踏着白霜一样的月光,一颠一颠的抄田埂小路把婴儿抱到元帅桥头,放下,说,野种,你命长,就活,命短,就死吧!然后义无反顾地往回走。这时村里传来第一声嘹亮的鸡鸣;桥的那头,似有人咳了一声。
第二天,狗子他奶奶对外宣布:春莲生下了,生下来就是死的,可惜还有个小鸟鸟!
这天早晨,德牙在家门口放了跟婆娘屁股一样大的两团爆竹,庆贺婆娘生下孩子。人们问,是伢子还是妹子?妹子!——伢子妹子都一样!德牙满脸春色,计育干部一样回答。
只可惜德牙的婆娘奶子也那么大,却如一个风干的葫芦,没有一滴奶水。德牙就对春莲说,借你的奶喂孩子吧。春莲说,奶是能借的?你拿什么还?产后的春莲头上缠了一块粉红色的帕子;没有大肚子垫底,奶子也显得更大更挺了。那就……拿钱买吧,德牙说,不过要看你的奶质量好不好。春莲说,质量不用说,三包!——你尝尝吧。德牙就捧着她的尝。价格就定下来了,双赢。
春莲就常常到德牙家里来奶孩子。春莲问德牙,吃了乌龟作用真有这么大?德牙说,野货,作用才大。春莲说,听说你给别人送过几次乌龟,为什么只舍得吃一次?德牙说,野乌龟难找,用在更重要的事上了。
五、维喜堵洞
再说维喜给了德牙四个乌龟后,德牙没有再问他要了。维喜过一些时候还是要去捉一次乌龟,有时捉到,有时没捉到。德牙觉得维喜捉乌龟是个谜,就问祥泰老倌,维喜究竟到哪里捉乌龟?祥泰老倌说,我不会告诉你;劝你也别操那种心了,你搞什么呢?搞得不好,丢了你的四两命!德牙说,你说我搞什么?祥泰老倌把脑袋扭向一边,说,你瞒得我住?
这天,维喜又行动诡秘地走在河边。德牙远远地跟踪。
只见维喜沿着河岸走了老远还不下水,也不东瞅瞅西望望,好像目的地非常明确。维喜走到一个地方,不走了,在一个石头上坐下来,和在河边田里扯猪菜的女人逗乐子;德牙就也在一棵粗叶柳树下蹲下来,看河水。昨天下了雨,河水微微发浊,一只水鸭浮在水面上,突然扎个猛子,不见了。德牙就用眼光在周围水面上搜寻,在下游很远的地方,传来嘎嘎的叫声,他隐隐约约看见两只水鸭浮在那里,不知其中的一只是不是刚才看见的那只。德牙很羡慕水鸭,水性那么好;德牙也羡慕维喜,是个水猴子。突然发现维喜不见了,德牙就快步往上游走。快走到龙潭时,见维喜已在龙潭的岸边停下来,也就赶忙蹲在一尊石头旁,偏着脑袋往那头看。只见维喜四面望了一番,就走到一丛灌木旁,脱衣服,脱裤子,脱得一丝不挂,然后把衣裤藏在一个刺蓬里,就下了河堤。德牙趁机往前走,当然不忘利用地形地物遮掩身子。只见维喜已到了水里,往对面游了。他敢到龙潭去?龙潭有乌龟?只见维喜绕过龙潭的旋涡,游到对面的崖下,就沿着崖壁往下沉,没了脖子,没了头,什么都没了,只有微微的旋涡,无声地转。德牙就睁大眼睛瞪着,看维喜是不是能抱一个乌龟上来。
龙潭的旋涡不骄不躁地旋转,像一条老牛拉的石磨,德牙的心里却特别急,他太想立刻看见维喜抱着一个乌龟上来了。他也真羡慕维喜,竟然能在水里唤气。又想,莫不是像水鸭一样,从很远的地方上来了?就扩大视野,眼光细细搜寻,水波悠悠,西斜的太阳在水面撒下一片片闪亮的金子。
哪里有维喜的影子?
莫非淹死在龙潭里了?一定是的!没有人能真正在水里换气,人不是水陆两栖动物。当过赤脚医生的德牙是懂一点这方面的知识的。
去喊人来?不必了,既然死了,就让它自己浮上来吧,也不必去捞什么尸。我还是走吧,免得说我见死不救。
德牙就潇洒地走了。
龙潭的旋涡不慌不忙的旋转。
第二天上午,德牙又进了元帅洞。
原来德牙有大志,他要开发元帅洞,而要开发,就要摸清里面的底细。他已进去了多次,对里面的情况也作了记录,但觉得对那个大迷宫的情况还远没有掌握。他也听说元帅公少时在里面读书、悟道、演练,但他所到过的洞并没有从事那些活动的迹象,而他又最希望找到那些洞。他打着三节电池的手电在洞里探索,拐弯的地方就在石壁上画道道,以免迷了路。可怜这一次,他又迷了,转来转去找不到新洞巷。他只好坐下休息,看看手表,已是第二天凌晨了。打一阵瞌睡吧。那个不会生孩子的婆娘倒不会牵挂他,会牵挂他的是春莲,昨天晚上是约定到她家里去的时间呢。春莲真有情,孩子真可爱……
睡了一觉醒来,觉得头脑清醒,又继续探索。好,这条巷道的石壁没有做记号,说明以前没有来过。继续走吧……
好静啊,自己的脚步声非常响,偶尔有滴水的声音也非常响。哪天带春莲来玩一次。在这里面随我们怎么做。嘿嘿,这两个钟乳石,多像春莲的一对奶子,德牙忍不住摸一个,见另一个的乳尖上垂着一滴乳汁,就忍不住踮起脚跟,用嘴去吮。清凉,微填。就这样想,以后这里也卖票,吮一次奶汁一块钱。
哟,有声音!像人的咳嗽声!对,还有呻吟声!——不会是人吧!是什么?德牙把手电掐熄,身子紧贴着石壁。有光!也是手电光吧,只是很微弱!谁呢?他到这里来做什么?
哎哟,这一次是死在这里面了!是维喜的声音,有气无力的。
他怎么到这里来了?他是从哪里进到这里的?
德牙不做声。手电的光直射到他所在的巷道来了,脚步声也越来越近了,从脚步声也判断得出,他走路是踉踉跄跄的。怎么办?只要我不做声,他确实就可能死在这里面!他一定是到这里来捉乌龟!这洞里也许藏着不少千年老龟,这倒也是一条发财的路。
他来了,来了。我不做声,他不会注意到我的。哟,他踅到另一条巷道去了。那就更好,如果到我这一条来,还可能发现我记在石壁上的记号。去吧,去送死吧!
踉跄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维喜步履艰难地走向死亡。
德牙高兴之余,却有点空落落的。让他去死?真让他去死?他死了,你心里安逸?如果真有魂,他的魂不来找你?他的婆娘怎么办?他活着,或许对你有好处。——那么,就把他喊转来,让他和我一起出去吧。德牙这样一想,就掐亮手电,向前走几步,喊,维喜!
只听见维喜惊叫一声,就没有下文。
德牙就走过去,只见维喜倚坐在石壁旁,一动不动。德牙估计他是受了惊吓,休克了,就又给他做人工呼吸。维喜醒过来以后,德牙说,我是德牙,你不要怕!又问他怎么到这里来了?是从哪里来的?维喜只是不做声。又问他还能不能找到来的路,他只是摇头。
德牙只好带他出去。老实说,德牙有点后悔救他了。当然一路上也说些“你的命是我救的”之类的话,意思是我俩的恩怨两抵了。维喜只是不做声。
原来,维喜进了龙潭崖上的“水门”,找到原先藏在洞里的手电和衣服,又到处找乌龟。他早已越过那个大洞另一头的巷洞口,在很多巷巷洞洞里搜寻过了;自然也发现了一些人活动过、留下一些器物和明显痕迹的洞巷。却不料迷了路,转来转去,精疲力尽,也不知已在里面呆了多长的时辰。他当然也感谢德牙领他出去;但他不知德牙到洞里来做什么,心里有戒意,就打定主意,对他的提问三缄其口。
过了几天,维喜遇到祥泰老倌,问他说,德牙究竟要在洞里做什么?祥泰老倌说,他要搞什么旅游开发,要用元帅洞、元帅山发财;你可不要帮他啊,靠祖宗发财的人没有好下场的!又问维喜,你经常在洞里撞来撞去,看见元帅公留下的什么吗?维喜说没有。维喜想,与其让你发财,还不如让我发财。只是他也知道,要搞开发,没有上面批准,没有启动资金是不行的。暂不说上面批不批准,单说启动资金,他赤条条的,又到哪里去搞?哎,慢慢来吧。
过了几天,维喜就从那个大洞里面堵死了那座“水门”,又堵死里面一个关键的隘口,把自己认为最能利用来发财的几个洞封闭起来了。
六、令尾失踪
又一年夏天,整座元帅山都被德牙承包,开发为旅游区了。元帅山是土改时划归乡政府所管的公山,德牙分别给乡长和县里有关方面的领导送了老乌龟,加之有在县里当官的亲戚说话,他就成了“元帅山旅游开发总公司”总经理。他又请了专家作了策划,于是这一旅游区也像模像样了。
春莲也有事做了,是为他卖进洞门票的两个人之一。
令尾也刑满释放了。回来的当天,德牙为他摆酒洗尘,说自己的婆娘不会做菜,特意请来下班回来的春莲帮忙。喝足吃饱了,春莲也走了,德牙就对令尾说,我想请你帮个忙呢。令尾脸孔红红地说,只要帮得到!德牙说,是这样,元帅洞已经成为旅游点了,可还没有完全开发出来,元帅公当年读书、演武的洞还没有发现;我怀疑维喜知道一些情况,可他不说。我想请你到里面去探一探,探出来了,一定重谢,没有探出,为侄的也不会亏待你这个为叔的。新时期的时千就说,没话说!我明天就去。德牙又说了那次亲眼看见维喜沉下河以后没了踪影、第二天又在洞里看见他的事,猜想维喜是从崖壁上的洞里进去的,要令尾也沿着崖壁去找洞。令尾的水性也只一般,就说,我从山腰上的大洞里进去探一次再说吧。维喜也同意他。
令尾回到家里,见春莲刚洗了澡,穿的是粉红底的花内衣,就说,这衣服倒好看啊!春莲就羞赧地笑笑,说,只有你!令尾说,我不在家,在床上穿这样的衣服给谁看?春莲鼓着嘴巴,正要说什么,令尾走上去,一把把她推倒在床上,又扯开内衣和裤衩,掐她的要害部位。春莲忍着痛,不做声。令尾又问,给德牙奶孩子奶一次多少钱,春莲就告诉他。令尾就要她把钱拿出来,她就从枕头底下把一叠钱拿出来,交给他。令尾说,让了你!又重新扑在她身上。春莲说,他要你做什么事?令尾说,你怎么知道他要我做什么事?春莲说,我在他家的门外听到的。令尾说,要我探洞。春莲说,你舍力探吧,他会给你好处的。令尾咬着牙齿说,哪一天,我也要探了他婆娘的洞!春莲说,他婆娘丑,犯不着。令尾说,丑也要探!一洞还一洞!
第二天,令尾就去探洞,拿了上着三节电池的手电,另外还备了几个泡子和三节电池,还带了饼干和水。走到元帅桥上,他遇到祥泰老倌。老倌说,你不要给德牙去做什么呢,那没有好结果的。令尾说,你知道我给他做什么吗?老倌说,我怎么不知道?——你不要去啊!令尾笑一笑,
——笑他多管闲事,——就走了。祥泰老倌叹一口气,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令尾到了洞里,在已经开发出来的巷洞里转来转去,好不容易进入一个新洞巷。再在几条洞巷里转来转去,总在迷宫中,没有新的突破了。精疲力竭了,就想,老子也不给你探了。就坐下来,吃饼干、喝水,然后屙一堆屎,远远地移个地方,倚在石壁上,准备打瞌睡。我哪一天一定要探了你婆娘的洞,丑也要探!一洞还一洞!一觉不知睡了多久,醒来以后,又信步走,用手电随便照。突然发现头顶一片垂挂下来的钟乳后面有一个洞,一个通向上面的洞,就攀上去,就钻进去,就慢慢地爬过去。洞虽比他的身子大一点点,却是曲里拐弯的,可以想见他在里面蠕动之艰难。往上拐了一段,又平着拐。洞里起了水,滑起来了,像春莲涂了香皂的肚皮。——德牙婆娘的肚皮也应是这样的吧。——洞往下延伸了,他的身子几乎收不住;洞壁更陡了,滴溜溜,他就飞流直下。飞流直下几千尺,不知道……
令尾进洞以后的第二天上午,春莲走到德牙家里,对德牙说,令尾还没回来。德牙说,没回来不要紧,说明他探出门道来了。德牙知道自己的婆娘不在家,就让春莲上床,探她的迷宫,——他总觉得春莲的身子是迷宫,探不够——春莲也主动配合。第三天上午,春莲又说还没回来,德牙说,不要紧,他带足干粮的。又要探那迷宫。春莲不配合了,但也由他。第四天傍晚,春莲又说还没回来,德牙当然也急起来了,但还是说不要紧。这次不探迷宫了,只把她抱着抚慰。——他的婆娘见春莲来了,是主动回避了的。——回到家里,春莲是一夜没合眼了。第五天一大早,就走到德牙家,说令尾还没回来。德牙说,昨天有人看见他在镇上,说明他早已出去了,也不跟我说一声。春莲说,他不会不告诉我呀。我也没看见他出山门呀。就又去问了另一个在山门卖票的人,那人也说没有看见令尾出去。春莲又走到德牙家里,说了情况。德牙说,他那个人,来无迹去无踪,不屑从大门出去的,自然找得方便出去的地方到。春莲说,我看他还没有出来的,你要派人去找,我没见到人,也要见到尸啊!春莲眼睛红起来了。哪有这样严重?德牙为春莲揩眼泪。又掏出几张大票子,塞进她衣袋里。春莲把钱掏出来,递给他,说,你用这些钱去请人找令尾!德牙说,春莲,万一令尾出了什么事,你也不要紧,我养你一辈子!春莲悲伤地望着他,说,令尾是可怜的人,是我的丈夫,是狗子他爹!
德牙只得派人去洞里找令尾,当然还交代了探奇的任务。
没有收获。说只发现一堆生了蛆的粪。
过了几天,县电视台放了一则公安部门的认尸启事,说某山涧里一具尸体,已经腐烂,家有失踪者速去认。春莲自然要去,德牙也愿意陪她去。到了那里一看,德牙说是令尾的,他讲的令尾的有关情况,也与公安部门对尸体检测的数据基本相符。但春莲说不是令尾的。问她为什么,她说,我的丈夫,我认得。德牙说要相信科学,春莲说我相信我自己的心。公安部门要春莲不要搞唯心主义;就确定了那具尸体是令尾的,就拍了照片,火化了。
春莲知道自己的大伯子是个灵醒人,又在外面当干部,就把他请回来。于是翻了案,确认了那具尸体不是令尾的;令尾呢,定为失踪。
这天晚上,德牙抱着女儿来到春莲家里喂奶,春莲喂了奶,他指着她床上说,给你买了一件衣服,是你喜欢的颜色。春莲瞥了一眼床上那粉红色的衣服,说,你拿回去吧,我不要。不要不要紧,德牙只要重复以往的工作,春莲也拒绝了。德牙奇怪地说,你男人安安好好时愿意跟我,男人失踪了反不愿意吗?春莲说,什么失踪了,我没有男人了。没有男人了身子是自己的了!德牙望着她,觉得这女人也是元帅洞,好难摸透她。
失踪也好,死了也好,春莲的大伯子让春莲把令尾的事上诉法院。法院判德牙赔春莲家三万块。三万块钱德牙一点不心疼,心疼的是春莲那个尤物不愿与自己配合了,也发现她不穿粉红色的衣服了。
七、洞中秘密
那天德牙听说洞里发现一堆生了蛆的粪,嘴里没说什么,心里想,那堆粪应是找人的好线索,别人靠不住,还是自己去。
那天晚上,他就自己去。他也找到那堆生了蛆的粪,又用手电在粪附近的洞巷里照来照去,终于,他也发现了令尾爬上去的那个洞,而且发现了人爬的痕迹,就也不管是谁爬过的,自己也爬了上去。遇到的情况当然与令尾相同,但因为身子比令尾的粗实,所以蠕动得更艰难。在洞中平缓的一段滑行,手触着光滑的洞壁时,竟也有触摸春莲肚皮的感觉。但德牙比令尾聪明,不,只能说比令尾谨慎,洞开始往下延伸时,他没有陶醉于触摸春莲的肚皮的快感之中,而是警觉起来,用手指抠着洞壁,慢慢地往前探。洞更倾斜时,他紧张起来,竭力抠紧洞壁,身子像尺蠖一样,慢慢往后移。最后,他又下到原处。他想,令尾只怕是从那里梭下去了的;究竟落到了哪里,是死是活,要找到才好,要不然,以后还会出麻烦事。
好不容易走出那片迷宫,走到一些看不出有人活动过的洞巷里找,知道比在林莽里找稀有的珍珠草还要难,但他又是相信奇迹的。转了几个洞巷,发现一个小洞口,是没有人钻过的。试一试吧,看钻不钻得进去。好,头是进去了,肩膀过不去。退出来,换一个姿势,再钻,好,钻进去了。用手电一照,里面又是一番天地,可惜似乎也没有人活动过的迹象。继续走。哟,那是什么!走到近旁看时,德牙觳觫起来了:一个人,蜷曲在那里,正是令尾!摸一摸胸口,似乎还跳。哎呀,脑顶骨碎裂了!他用手电照头顶上高高的穹窿,发现穹窿的中央有一个大孔,知道令尾是从那大孔里漏下来的,下面偏偏又是石板。但他估计德牙受的伤还没到致命的程度,现在这个样子,主要是几天没有吃东西没喝水的原因。德牙就给他做人工呼吸。但德牙只做了两下,就停下来了。德牙想,救他做什么呢?他活着,也肯定是一个废人了,你必须养他一辈子,那对自己是一个多大的祸害!
令尾,对不起了啊!德牙颤着声音说。不料令尾却从阎罗殿里回来了,他口里轻轻地长长地吁气了。德牙忙把手电熄灭了。只听令尾又断断续续地说,谁……来……救……我……,我……要……出……去……
德牙在心里说,你出去做什么?你死在这里,你好,我也好,春莲也好。
令尾又急促地重重地呼吸起来了。似乎还有翻身子的声音。
你安乐死吧!德牙心里说,就要施行手术,无意中把手电摁亮了。
德牙好侄子……救……我……!令尾又含含混混地说话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哀;眼睛也张开了。——德牙只是瞥了一眼那双眼睛,但后来常常在梦中看见那双眼睛,那眼神,分明是疑惑、乞求、埋怨、愤怒、斥责……他想起来了,有一年,一条牛从悬崖上摔下来,摔断了腿,人们要将它就地处置,那牛的眼神,正是这样的。
德牙心惊肉跳,一种恐惧感像整座元帅山崩塌了一样压下来。他虽把手电熄灭了,但似乎还看见两支火,那火绿荧荧的,慑人心魄,又是尖锐锐的,能刺穿人的心胸,——那火,是从令尾眼睛里射出来的。但德牙是清醒的,他知道这里面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凭着医生的技术,实施了让令尾断气的手术。只听见令尾喉咙里“啊,啊”了两声,又吁一口长气,然后蹬腿时骨节格格响了两下,就人死如灯灭了。待德牙再摁亮手电,令尾已经僵硬了,只是眼睛还没闭上。
令尾叔!德牙竟毛骨悚然,凄厉地喊起来,喊声在洞巷里回荡如鬼叫;德牙又落下了几滴清泪。他又颤着手给死者合上眼睛,然后用手电往洞巷两头照了一番,确信了没有第三者。
德牙又找到一个天坑,扔一个石头下去,好久才有回声,可以想见天坑之深。他就把令尾的尸体扔下去,再从已经开发的洞巷里搬来打通洞时敲下的石块,扔进天坑,算是掩埋了令尾的遗体。然后,对着天坑做三个挹。却又撒一泡尿。他听祥泰老倌说过,生人的尿是压邪压鬼的。为防万一,他又把进入令尾殒身的洞的洞口也塞住。然后,坐在地上,长长地吁一口气,只是觉得有冷风飕飕袭来。
坐了一阵,德牙往外走,走了不远,忽然听到脚步声。谁呢?他看看手表,还是凌晨五点多。谁?他大声喊。
他德牙大哥!是春莲的声音。
德牙马上知道春莲是来做什么的,他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刚才自己的所作所为,要是被春莲发现了多么糟糕;又庆幸自己一切都搞熨帖了。
你来做什么?德牙问。
我想来找令尾,春莲幽怨地说。
德牙说,我也是,我是断黑时就来了的。我又钻了许多新洞,没有啊!——令尾一定是出去了的,过些时候他会回来的,你只管相信我吧。
春莲不说话。德牙就拉着她的手。拉着她的手就想做别的事,他早就有和春莲在洞里做那事的想法的呢。春莲甩开了他的手。他又一次把她的手拉着住,说,细妹子好乖态,好灵醒!鼻子像我,眼睛像你!越来越逗人爱!春莲知道他是套近乎,就说,又不是我的!又想把他的手甩开。但他要到底还是把她压在身子下了,——这一次应算是强奸。但是,在黑古隆咚中,他看见了一双眼睛,——令尾那双眼睛。他颤栗了一下,未进攻就崩溃了。
德牙颓丧地摁亮手电,让春莲先出洞。
春莲踉踉跄跄地走着。想起令尾要探德牙婆娘的洞,祈祷元帅公保佑,让令尾的理想能成为现实。
德牙在洞里呆呆地坐着,不知想些什么。他打算出洞时,忽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谁?他喝问,脊梁骨却麻酥酥的,尽管他不信鬼。
脚步声止息了。德牙身子抖颤起来,又一次喝问,你是人是鬼?
这里面有鬼吗?是维喜的声音。
德牙转过身子,摁亮手电射过去。手电光里,只见维喜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你进来做什么?他问维喜。维喜说,来找东西。
找什么东西?
一个人的魂。
哪个请你来的?
还要哪个请吗?
找到吗?
总会找到的!
德牙就迎上去,脸上堆着笑说,维喜,你别老是和我作对。只要你愿意,这元帅洞我们叔侄俩可以合伙进一步开发。维喜说,先别讲进一步开发——令尾的事还没搞清楚呢!人命关天的事呢!
德牙哼了一声,喉咙里说,关你屁事!
过了几天,春莲卖门票正要下班的时候,忽然看见一种奇异的现象:从洞口延伸出一条带子,一条白色的带子,尺把宽;似还闹闹嚷嚷的。仔细看,带子竟是活物连成的。——分明是一支万头攒动的蛆的大军,前头的蛆兵正向她涌来。
春莲大叫一声,扭头就跑。跑了不远,遇到祥泰老倌,就惨白着脸把情况告诉他。
祥泰老倌说,我早知道要出预兆的,要遭报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