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民办教师》[山巴佬系列小说连载](1)
1夕阳·小镇
夕阳西下,原野沐浴在一片金色的圣光中,天边那牛乳般的云朵如高炉中铁水一般通亮。远山披上了晚霞的盛装,江边那棵歪脖子古枫树上神鸦静寂了。牧童晚归的短笛声却随那清凉的山风飘然入耳,小镇人家屋顶上的炊烟伴随着悠扬的笛声袅娜飘飞……
这是雪峰山东麓的一个小山镇,大名“花园市”,它是人们搭车翻越雪峰山去湘西的第一站,青石湾的人把雪峰山里称为“界里”。
已是黄昏时分,车还没来,这就急坏了等车的人们,大家望着天空发呆。
一会儿,天空中那彤红的晚霞变成了绛红色、粉红色,尔后就慢慢变浅、变淡、变灰、变黑以至消失了……
“坏事!今晚的车只怕不来了。”
“有可能。”稳重的人也有点不耐烦的附和。
于是,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空来一趟,今晚恐怕走不出花园市了。”
“早知如此,何不晏动身一天。”
“……”
山镇的黄昏来得早,去得快。晚霞刚刚消逝,山谷中的岚风就夹着浓浓的凉意驱赶着那些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暮霭向山脚游荡下来,一刹那就把整个花园镇裹得严严实实,宛如一个偌大的蚕茧,而且这个蚕茧愈来愈小,最后连河边那棵歪脖子古枫树也看不清了。
等车的人眼呆呆地看着那逼人而来且令人窒息的暮霭焦灼不堪,两眼直望东北方——客车是从毓兰镇那边开来的。
蚕茧越来越小,渐渐与黑沉沉的夜色融为一体。人们的双眼渐渐失去作用,只得靠听觉来判断是否有姗姗来迟的客车。
“嘀哒,嘀哒……”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从手表里发出的那微弱的不紧不慢的的声音,却像大钉锤一般重重地敲击着每个候车人的心。人们的心似乎悬浮在暮霭上,时上时下,时沉时浮,没个准儿。
“轰隆隆——”远处传来了喜人的声音。
起立!向左看!心灰意懒的等车人像突然注入了一支强心剂,顿时恢复了元气。大家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把刚才贴屁股的编织袋夹在腋下,目光齐刷刷地射向东北方向。
一会儿,两束银白的车灯光出现在山脚下。
“唉,又是一辆卡车。”眼尖的人长长叹了气。
希望破灭了,人们又一下又成了泄气的皮球。
坐下,各就各位,于是大家又骂一阵粗话,当一回“老子”。
那么,他们是干什么的?他们为什么这般急于搭车而不落伙铺呢?告诉你:他们是做毛货生意的,他们就是青石湾一带的毛货郎。
青石湾,雪峰山脉东麓,蓼水上游的一个小江湾,离湘西著名的毛货商埠——金沙镇五华里。这里山高水寒,田少土瘦,沿岸十来个村子,几百户人家,大多靠男人们翻过雪峰山,走湘西做毛货生意攒钱度日。这已有近百年历史了,其间有多少悲欢离合,多少风雨雪霜,多少酸甜苦辣。一支凄凄婉婉的反映毛货郎生活的《盼郎歌》流传了一代又一代:
桑木扁担两头闪,送郎收货界里边。
别个收货八九天,我郎收货两三年。
晴天霹雳一声雷,郎在远乡不肯回。
远乡有个勾魂妹,家里有个盼郎归。
远乡妹子没良心,害我在家打单身。
床上眼泪洗得脸,地上眼泪撑得船。
郎啊郎啊我的郎,郎在何时回故乡?
2风土·民情
金沙是一座古老美丽的小镇,座落在三县交界的峡谷平坝里,历来为商旅歇宿、豪杰聚义、兵家必争的关隘之地,金沙镇古为沙洲,后因蓼水溢洪改道,泥沙冲击沉积,致使地势增高,后来又有人发现其河沙含金量较富,就纷纷走来淘沙掘金。采金日久,沙积如山,人们又爱沙如金,称之为金沙。两条小河绕镇而过,在镇中汇合,两河把古镇分成三块,中间有两座古老的石拱桥贯穿东西南北。南端的一座叫太平桥,桥面用石板铺成,两旁有石栏石柱,每边共有十二个柱头,柱头上雕有十二生肖,恰好每种都有一对,线条粗犷,构思奇特,形态笨拙,憨态可掬,令人发笑。东北端的叫安澜桥,桥面木板铺就,上面建有楼房,是座著名的楼桥。她雕梁画栋,琉璃红瓦,回廊曲栏,像一位饱经风霜的历史老人,是古镇著名的“十景”之一。著名的爱国将领程潜先生手书的“安澜桥”三个金匾大字更使她闻名遐迩。镇东北有一尊白色古塔——云峰塔,传说是唐代得道高僧所建。金沙曾有十大风景名胜,后因战乱频繁,大多消亡,唯此云峰塔坚固高峻,饱受风霜却巍然挺立。塔旁有一祠堂,名为迴澜寺,青砖乌瓦,古色古香,历年来,香烟缭绕,人来人往,兴盛之极。不知何时,镇上来了一位文人骚客,在祠堂大门口写下这幅对联:
出门西笑清清活水庆安澜,
坐室南屏落落长虹同古镇。
更为这个古朴的乡镇增添了文雅之气。
镇上的两条河都是从雪峰山中流出来的。河面上长年漂浮着一长溜的木筏、竹排。放排的山里汉子一般要在镇上打停一宿,第二天早晨才下宝庆,走洞庭,闯长江,上汉口。
金沙是粤盐入湘的运销点,又是绥宁、武冈大米出境的埠头。昔日,有几条平坦的官道打这经过,现在那些官道大都成了公路,交通更为方便了。
正因为金沙有着如此优越的地理条件,很久以前就成了闻名邻近各省的市镇,享有“小南京”的美誉,曾有这样一段俚语:
一只篮子一杆秤,挣钱就去金沙镇;
买不到的能买到,卖不掉的可卖净;
金沙是个小南京,发财成家事事顺。
早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这里便很繁荣了。镇上许多人都专事经商,而在商业各行当中,毛货生意更为活跃。河南的兽皮老板在镇上设有定点,广东毛货老板也隔三跳五地过来一趟。上海的更是在镇上开有毛货的连锁店因此,镇上形成一批专门贩卖毛货的二贩子,周围农村也出现了一批专走湘西零收毛货的人。
然而,在六七十年代,这个古镇却是一派萧条。古老的麻石路小街,冷冷落落,凄凄清清,只是斜斜歪歪地树着两排古色古香颇具湘西山区特色的乡居乡舍,闭着古老的小木门,翘着凤凰尾般的瓦檐,伴着河畔的那一排排木芙蓉,迎着春露秋霜,夏雨冬雪,就是镇中那座上筑房舍,下跨蓼水,过去专门用来收山货的古桥——安澜桥,也因悲叹它不为世人所用,悲叹凄凉孤独的晚景,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在阵凛冽的寒风中苦苦挣扎了一番就呼呼地倒下了,随同身下的江流一同进洞庭,走长江,下汪洋了。后来虽然修起了多拱的水泥大桥,但镇上老人却偏偏怀念过去那美丽的古楼桥。也难怪,那时,金沙人是把安澜桥当作是金沙的一大骄傲,一条亮丽的风景线,一幅活生生金沙的“清明上河图”。
金沙镇方圆二十里的人们只要是上街,就会到安澜桥上走一走、看一看、坐一坐。男人们喜欢打半斤米酒,买两捧脆花生米,坐在桥上栏杆边,细嚼慢咽地;女人和小孩呢,则买一碗甜酒或汤圆在一旁陪着,一边听着桥上那个白胡须的说书人讲《三国》说《水浒》的故事。
那时,桥上可热闹了:达官贵人,田夫村老,市井小民,贩夫商贾,三教九流,皆云集桥上。整日里,桥上人头簇集,熙熙攘攘,川流不息,买卖人更是吆喝得起劲。
你看:那卖哨子的雪峰山里的瑶家人鼓起腮帮,咿里哇啦地吹着陶瓷做的蛤蟆哨子,一群挂着鼻涕的小孩花五分钱就能买一个,成天价地满街吹着,神气极了。那几个拉琴的瞎眼算命先生则有眼有板地拉着《二泉映月》,《孟姜女哭长城》或《十月怀胎》等一些流传很广的曲子,那旋律低沉凄婉,如泣如诉,哀愁欲绝,让心地善良的人们不由自主地从兜里掏出几个硬币,投入他们身前的破碗里。当然这繁荣的景象在“文革”中曾萧条了一段时期,让金沙镇的人哀叹不已。
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这些年来,金沙镇在改革的劲风中又时来运转,变了风水,赶来龙脉,出现了令人想不到的振兴。不用说,早些那仅卖馄饨、馒头的小铺现在已成了烹炒煎炸的大餐馆,一宿两餐的小客栈也成了富丽堂皇的小宾馆,专卖烟酒的代销店则成了百货齐全的商业大楼,毛货生意这一行则是更是繁荣起来。镇上收毛货、转卖毛货的人数更是历史上罕见的,几乎遍及所有的人家,所有有空闲的人。
镇上的老人在五十年代时大多从事过毛货生意,现在重操旧业,旧情新意交融起来,比年青人“更是一番滋味在心头”。这时,从前的河南兽皮老板、广东的毛货老板、上海的老板也都陆续地来了,老街上昔日的毛货据点里,兽皮、毛货堆积如山。
镇上的毛货店多了,周围乡下零收毛货的人也就应运而增。每年农闲时,乡下人就成群结队地翻越雪峰山闯湘西下广西走贵州。青石湾的毛货郎仅仅是这一支大部队一个小小的分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