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有多的破四旧,战绩卓然,楚南县由红卫兵各兵团牵头,勒令县委、县宣传部组织各行各业的革命群众举行了一场规模盛大的游斗牛鬼蛇神的活动......
各企、事业单位均成立了以红字头命名的组织。如:红工联、红农联、红艺兵、红商联、红一线、红旗军、红色风暴、红小兵......这些组织为表示自己革命之最之先之彻底,抢先把自己组织所在的党、政机关、企、事业单位、街道、村镇、商业部门、影剧院、校等早已认定的地富反坏和新揪出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文艺黑线人物、反动学术权威抓到自己队列里,以示本组织战绩之辉煌。那天很让人感觉不寻常,作为这次活动的组织者卿远英和鄢云飞也被抽了出来,被编入走资派的队列里演饰着双重的角色。
去到皇城坪一看,那竞比怪异的纸糊的高帽;那材料各异互斗厚重的黑牌;那被涂抹得别出心裁的鬼脸,由破四旧时搜出的旗袍、马褂、裘皮大氅、锦缎披风之类奇装异服,将他们的游斗对象一一装扮起来,煞是悦目!
此时,革命者与被革命者俨然已无对立情绪,极象忙乱于后台的化装师和演员,配合得极在行;极乖。牛鬼蛇神们都懂,这场即将出行的戏剧的份量之沉重,谁也不肯把激情耗在无彩头可得的后台。卿远英和鄢云飞等党政类走资派,为了使已有对立情绪的各兵团组织把这次活动顺利地进行下去,他们更是以身作则,于牛鬼蛇神的队列,一个个把高帽带起来;把黑牌挂起来;把挺惯的腰弓下来;把昂惯的头勾下来。那情景实在令人感动,真可算共产党人在特殊革命中的另一种感人风骨。哇!昔日钢浇铁铸的革命者哟!真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此刻正在的替文化革命当名符其实的龟孙子。
是呀,他们能不有罪麼?革命的苗圃长出恁多毒草;参天大厦平添诸多蝼蚁;社会主义竟被三自一包;集体经济容许四大自由;含沙射影攻击社会主义的人他们视而不见;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的人被吹嘘为老黄牛......他们实在是该低头、该认罪了。
再说,全国都在动,戴高帽的何止百万众?更因纸糊的高帽并不比缀满珠钻的皇冠沉重,份量比较出的轻松,再加上同众心理,他们的心能不熨帖麽?
人民广场——昔日的皇城坪,已是战旗猎猎,人声鼎沸。各兵团为了表示气氛之肃杀,均让用枪械和子弹武装起来的民兵于队列之前一字排开,民兵横队的前面留下汉河楚界似的一道长廊,长廊的另一边便是各组织抓来的游斗对象。如此阵势,泾渭分明。一边是红海洋;一边是白高帽。八月的骄阳热烈得不肯稍减灼人的气焰,它把那些身穿旗袍、马褂、大氅、披风、裘皮、缎袄的牛鬼蛇神们烤灼腌渍得犹是发酵的馒头,一个个被酝软了骨头;酿蔫了肌肤。
成功于队列细细看去,他认识的有:叛徒柳宏年、“三自一包”的推崇者卿远英、黑宣部部长鄢云飞、反动戏剧权威黎晓村、戏霸邱友明、医界黑刀宁宥康、公安黑线关东杰、艺妓柳嫣媞、黑教头加流氓栾治国、修正主义教父石建、白专大师管得正、现行反革命分子邱四平、右派分子成玉芳、漏网富农俞平山、漏网地主分子钱三晋、高利贷盘剥者伍龙氏、地主分子邹东山以及他的大、小老婆邹肖氏和邹袁氏、蜕化变质分子陈卓威、腐化堕落分子加杀人犯柳宏发、神道巫婆封姼秀、贪污分子柳青青、土匪崽崽楚暗兰、奸商魏图利(卖长命锁给陶承喜之人)......成功不认识的就不可胜数了。
游行即将开始,在位于蟠龙桥区那一片,成功发现他的同学佘四辉正在跟冯喆谈得起劲,他想,佘四辉怎麼会认识冯喆呢?他欲过去探个究竟,却见冯喆陪同佘四辉迎着他走来。不待他问,冯喆先说:“听四辉说,你俩是同学,真巧,四辉是我表弟。我父亲是他舅,他母亲是我姑,拿红楼梦的人物关系作类比,它是林黛玉,我是贾宝玉。虽说姑姑已经死了,我俩姑表兄弟还往来呢。刚才表弟向我反映了一个新情况,他跟卢嘉骃的客婆是一个大队的,他说嘉骃的舅舅是富农兼新生的资本主义分子,属双料货。看来她姐弟的红卫兵资格得取......”
不待冯喆说完,成功抢着问:“四辉,你反映的情况属实吗?”
佘四辉拍了拍胸脯说:“你在我蟠龙桥演过戏,应该记得,我家住在公路边,她舅舅曹四发哪天不从雨伞岭拉煤从我家过?你看,那个脖子上挂了个板车轮胎的黑瘦老头就是。咯个老东西最坏!专搞地下运输赚黑钱。”
成功循着他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高帽丛中果然有个枯轻黑瘦的老头脖子上挂了个轮胎和一块写着:富农兼新生的资本主义分子曹四发字样的牌子。因了车胎的别具一格,他也因此格外出众。
“他是卢嘉骏的亲舅舅?”成功因跟嘉骏是朋友,更添出十二分的慎重问。
“咯是作得假来的吗?我可不敢拿咯种事开玩笑。”佘四辉的扁圆脸如盘子般盛满了严肃。
“成功,我认为卢嘉骃和卢嘉骏不宜再留在我们的队伍里。想想吧,她大姐卢嘉骅嫁给地主分子邹东山做儿媳;二姐卢嘉骊嫁给父亲在台湾的雷雨田做婆娘,若将他俩继续留在红卫兵的队伍里,是很不妥的。”
“把他俩清除出我们的队伍不太好吧?她大姐的婆家虽说是地主,她姐夫邹建军可是个在罗瑞卿主持的三军大比武中立过头等功的革命军人。而且也是共产党员。”
“哇!我看你还是脱不出惯性思维。都麼咯时候了?连刘少奇、邓小平都揪出来了,小小一个邹建军算麼咯?保不定罗瑞卿都有问题呢!”
“你跟她们几个商量吧,我服从多数就是。只是得注意方法。他俩在破四旧中可是立过功的。”
成功话音刚落,周保国、冯玉蜓、何辉云等人,已把卢嘉骃姐弟带过来了。冯喆看了看在场各位,尔后严肃着脸问卢嘉骃:“蟠龙桥公社那个肩膊上挂了个轮胎的老头你认识吗?”
卢嘉骃立马羞红了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嘉骏见姐姐难过得快要哭了,即刻摘下姐姐和自己臂上戴的红卫兵袖章说:“人贵自知之明。姐,我俩回家吧。”说毕,将袖章甩给冯喆,拉着姐姐头也不回的去了......
看着他姐弟于这种火热的气场中离去,好比酒席吃得津津有味的当口被人夺了碗筷似的,那种窘迫;那番尴尬比根本没资格入席的人更让人难堪。为此,成功很替她姐弟犯晕。不过,这道坎总得迈过去。眼前的革命摧枯拉朽,难免金石随泥沙俱下;清泉跟混浊同流。在这些戴高帽的人流中,至少有卿远英、石践、管得正、黎晓村、钱三晋、以及医界神刀宁宥康(成功母亲难产为其主刀的外科医师)等人,很是让他心存敬意且暗中替他们叫屈的。但,这些人的被委屈,比起剔除革命肌体上的炭疽来,又算什麼呢?柳宏年、柳宏发、栾治国、陈卓威、柳青青、楚暗兰之流被揪出;被批斗,真是太得人心太快人心了!文化革命来得多及时啊!绝不能为了芝麻丢掉西瓜!
成功这一心态,很大程度地代表了多数良善的老百姓的心态。他们是弱势,他们关心的只能是自己眼光所及的人事;他们触及的也只会是跟自己利益相冲突的人事。对于跟他们相去甚远的地市乃至中央级的大、小魔头,他们只可能跟着报上的舆论起哄而已。划一的舆论重复一千遍便成了众同认可的真理。跟着报上批不会错。
游行在烈日下进行,三伏的日头,铄石流金,走在前列的潘龙桥公社的队列,突然滞塞了前进的队伍,成功感觉奇怪,便向那壅着不动的一群走去......
此时,曹四发正躺在地上,脖颈上血糊糊的,口唇边沾满干如斋粉的白色唾沫......
一个面色粉白的少年不无厌恶的踢了他一脚说:“不要耍赖,快起来!”
“我......口渴......水......要水......”曹四发呻吟着......
“谁不渴?快起来!”白面少年又踢了他一脚。
“龚学文,别踢他。”佘四辉转而对曹四发说:“老东西,前面快到东风桥了,等一下去到澶河让你喝个饱!”
曹四发见佘四辉是个还可通融的主,便说:“我晓得。东风桥......还远,我......我挺不住,求你......”
“嘻嘻,你个老东西真犟!你不见稻田里都开出乌龟坼了!?要喝水?只有卵水!”
老汉微微睁开干涩的眼似在寻视,见四周的稻田焦土一片,绝望了。他试着咽下一口已成粉末的唾液,这一咽坏事了,只见他头脸发胀,半天回不过气......名叫龚学文的白面少年见他这幅模样,还以为他在耍花样,忍不住又狠狠地踢了他两脚。谢天谢地,这一招竟把他的阳寿给踢回来了。他回身望着愤怒的白面,竟报给他一个感激的微笑。
“辉佗,有尿麽?哪个有尿?我喝......”
“你要喝尿?!”佘四辉感觉很好玩,便故意逗把地问:“是真是假?”
“真的,有泡尿......我咯老命就有救了。”
“真的!?”四辉使促狭地再次追问。
“真的。”
“喂——哪个给他屙泡尿?”佘四辉面对众人发出征询。
“辉佗,你屙你屙。”一个后生怂恿说。
“对对对!你屙你屙。”众人跟着凑趣。
佘四辉真够淘气,竟然笑眯眯的对老汉说:“四爷,可是你讨我的吃,日后不得怪我。”
“屙......”曹四发脸色已成青紫,嘶哑着喉咙说:“你是......救我命啊......”
“行!”佘四辉的爽快让女学生们避之唯恐不及......果然,一泡溲热酣畅的臊水让老头恢复了元气......
少年们笑着闹着,推搡着解了渴的老头继续前进.......
看着刚才的一幕,成功感觉恶心,却又能理解,干渴的滋味他曾经尝过,为了解渴,真难管那液体的成分了。这一天于他又晒又渴又疲倦,至于那些被皮、棉、袄、袍、加身的有了些年岁的牛鬼蛇神们,将是怎样一种滋味,成功真还无法想象。
楚南的文化大革命已经全方位展开,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小字报、小传单充斥于人们日常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一时间洛阳纸贵。全县的工农兵学商,革命的和曾经被革命的无一例外地分成了两大派,真正意义上的逍遥派几乎很少很少。原来被革命的对象,不是参加这一派就是参加那一派。他们或台前或幕后的均成了派系斗争的催化器和助燃剂。
以东方红为首的一大派,他们将工联、农联、红旗军、青年近卫军等联合于它的旗帜之下,这是被对方斥责为保皇派的一群。他们并不隐晦,开张明义的宣称要保的代表人物是鄢云飞。以5.16为首的一派,他们将楚南工联、楚南农联、红一线团结与它的旗帜之下,他们自称是造反派,卿远英便是他们要保的对象。
成功、冯喆、黄佳琪、冯玉蜓们自然是5.16兵团成员。阳昭彰、罗雯珮、栾治国、陈卓威、柳宏发、柳青青们可想而知,早归顺于他们的对立组织——东方红兵团。
衙老子柳宏发加入了农联,儿子柳青满为着要替娘亲报仇,自然就参加了楚南农联。派系之分看似无由,实则打着世俗社会的深深的烙印。这种革命离毛主席的意图相去甚远。
革命在轰轰烈烈的进行,应润时从北京回来后于十月初杀回了老家。当他得知家乡的5.16兵团被鄢云飞之流排斥在毛主席接见之外,便把自己的先进经验介绍给他们说:“革命从来就靠自觉和主动。无须他人准与不准,我就敢带了我的战友去了北京,并见到了毛主席!”
听他如此说,成功和冯喆便问:“他们卡着经费,没有盘缠如何进京?”
“大串联在外地已搞得沸沸扬扬,各地、市、县大小村镇都设有红卫兵接待点,吃、住、行都不用花钱。你们若想赴京,宜早不宜迟,等到十二月,想见毛主席恐怕就晚了。”
听应大哥这一说,成功与冯喆相邀佘四辉、何辉云、黄佳琪、冯玉蜓等人决定于十一月初赴京。为了充实队伍,成功想到了鄢天明和杜佴妹,他决定邀他俩一块同行,他有办法让他俩作为红卫兵的一员,他已打好了八个人的介绍信,。于是,他跟应大哥去了柳城冲,应大哥落脚于他舅舅俞平山家,他便只身一人去了客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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