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传弟子(小说)
到过小城的人,一提起小城,准会说:
“小城人,会吃。”
这是大实话。小城人不仅会吃,且能吃。街街巷巷,到处都有供食客受用的饮食店。粉店、餐厅、野味馆之类,不出数间店铺便冒一个出来,也不知道有多少家。从早到晚,食客们一个个从各家店中走出来,用手帕抹着油光放亮的嘴巴,打着惬意的饱嗝,在亮幽幽的青石板路面上徜徉。那神态,颇有点吃中得道,悠哉游哉。
因为会吃,自然吃出几多讲究来。吃米粉,要吃梯云桥南门口米粉店的;吃包子,离不开太平门小吃铺。四排路十里香卤味馆的卤菜,化龙桥御赐餐厅的铜鹅,在小城更具有诱惑力。各家有各家的看家手艺,各家有各家的独特品种,食客们自然有各自的受用爱好。比如梯云桥南门口的米粉,制作十分精到。先把米粉在凉水里浸三次,再在热汤中泡三次,不煮便熟,加点香菜、辣椒、肉丝之类,香喷喷,热腾腾,不吃也让人掉口水。这是人家的看家手艺,岂是别人比得的?御赐餐厅的铜鹅,就更有讲究了。炸、炒、爆、熘、烹、煎、炖、焖、蒸,吃法繁多。且炒与炒不同,蒸与蒸两样,干炒、湿炒,水蒸、油蒸,不下数十种。火有旺、文、慢、微之分,料有浓、淡、咸、甜不同,味道自然各有千秋。
而倍受食客欢迎、闻名遐迩的,又首推御赐餐厅的血酱鹅。
御赐餐厅的血酱鹅,炒制特别,颇有讲究。主料:铜鹅半只。配料:腰板肉半斤,紫芽姜八两,大蒜头三个,红辣椒半斤,甜酱二两,花椒三钱,米酒、醋少许。宰铜鹅时,用大碗将铜鹅血盛了,然后用筷子使劲搅拌,直至筷子沾满血丝方可停下。这道工序十分重要,可使鹅血不至凝聚成团。然后把生姜切成薄片,放至鹅血中搅匀。炒制时,旺火把猪肉片炒至油出,再将切好的鹅肉倒入锅内一番爆炒。待至鹅肉欲熟之时,放入红辣椒拌炒。稍许,将生姜、鹅血、甜酱等其他佐料倒入锅内,边搅边炒。三四分钟后,将米酒少许冲入,稍加拌和即可食用。营养丰富,色、香、味俱佳,香甜、酸辣、鲜美。
吃铜鹅要进御赐餐厅,吃血酱鹅则必定要吃八臂哪吒掌瓢把炒的。小城食客,无不通晓个中奥妙。
八臂哪吒何许人也?竟有这等神通?
说来也无什么特别之处。此人生得又矮又瘦,只有那两只手,似乎比别人见的要长一点。据小城文化馆一位懂人体解剖学的美术老师宣称,八臂哪吒的手与整个身体不怎么成比例。人们称其为“八臂哪吒”,倒不是仅仅因其手长,而是他那双手动作麻利,办事迅速。往灶台前一站,长手舞个不停,香喷喷、甜滋滋的各种佳肴一眨眼就上了桌。食客们传得更神,说他“眼睛一眨,铜鹅变血酱鹅”。最神的,还是他炒出的菜口味之佳。外地人将到小城能吃到他炒的血酱鹅当作一种享受,本地人把他炒的血酱鹅向人介绍当做小城人的一种荣耀。
八臂哪吒,祖传厨师手艺。据说,御赐餐厅是八臂哪吒的爷爷的爷爷创办的。那是明朝末年,八臂哪吒爷爷的爷爷在化龙桥头租了间铺面,开了一个餐厅。后来,被清王朝打得落花流水的残明王朝的桂王,流落到了小城。虎倒威在,桂王在小城建都,立了个“奉天府”。这桂王是一个死到临头不知死活的风流君王,偌大个江山弄得只剩下小城这么一片弹丸之地,还只知道吃喝玩乐。话说有一天晚上,皇城门悄悄打开,走出一溜人来。这溜人来至穿城河边,看桥上行人,观水中红灯,一路游玩,不觉来到化龙桥头。不知是肚中饿了还是餐厅佳肴香味引人食欲,这溜人进了餐厅,吩咐备酒备菜。他们点的,恰恰就是血酱鹅。那香甜,那酸辣,那鲜美,何等的风味独特,直吃得个个赞叹人人说好。吃毕,为首的喝叫一声“笔墨侍候”,侍从们早将笔墨递上。片刻,一块黄绸之上,龙飞凤舞留下三个大字:“血酱鹅”。
这一块黄绸三个大字,可值钱了哟。皇帝老子吃过的血酱鹅,立时身价百倍,引来八方食客。八臂哪吒爷爷的爷爷,也就把餐厅改为“玉赐餐厅”,以谢皇恩浩荡。
今日的御赐餐厅,当然不是原来那个样子了。尽管还是开在化龙桥头,掌瓢把的却换成了八臂哪吒。八臂哪吒掌管御赐餐厅,满打满算已有四十五年。
遗憾的是,八臂哪吒如今染病在身,听说不能久留人世了。
八臂哪吒的病,来得有些怪。那日中午,他还在餐厅手把手给他第十八个徒弟——焦年钧传授刀法,直、推、锯、滚、片,刀法五种,说要点,做示范,一遍从头做下来,刚刚站过一旁看焦年钧演练,猛一下只觉得双腿一软,“扑”地倒在地上。慌得焦年钧赶紧丢了手中菜刀,一把将师傅背上就往医院里跑。八臂哪吒这么往医院一躺,眨眼就是一个月。末了,医生吩咐,这等病情,还是抬回去算了。有好吃好喝的,趁早让他吃了喝了,免得住在医院花冤枉钱。八臂哪吒辛苦一世,只叹膝下无儿无女,侍候的差使当然是徒儿们的事了。
十八个徒弟,离开小城另谋出路的不算,在小城各家饮食店里做事的还有好几个。当下约定,众徒儿轮流值班,侍候师傅。或端茶,或递饭,或接屎接尿,也还尽心。焦年钧呢,不分时日,只要有空,便守在师傅床前侍候,十分的尽心尽力。他还七访八访,请来了一个乡下草药郎中,要给师傅诊治。
那朗中来到八臂哪吒床前,马上切脉,开了一个单方,吩咐道:“只要能进食,尽管照单方服药。”临走之前,将焦年钧唤到八臂哪吒床前,在八臂哪吒身上或推或拿,或揉或掐,示范一遍后又看着焦年钧依法演习了一回,说:“每日早、中、晚各推拿一次,一次一个时辰,不可错过。如此坚持一月两月,或许另有变化。好丑皆在天意, 别再来找我了。”说完,郎中便去了。
自此之后,焦年钧依照郎中吩咐,每天里一边抓药熬药,一边为师傅推拿。并且一一教会了众位师兄,侍候时也照此办理。
没想到如此过了一个月,八臂哪病无一点起色,反到一天不如一天。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是徒弟?而且,八臂哪吒这病也十分的奇怪,病了四肢、五腑、六脏,唯独不病那张嘴巴。时辰一到,你不动手他就会催促:
“时辰到了,该推拿了!”
碍着师傅的面子,轮到值班的徒弟嘴里不说心里自然有了怨言:
“老不死的,这么折磨人!”
更让人受不了的,还不止这些。八臂哪吒那张嘴十分的健旺,每日里说过不停不休。南京的城隍,北京的土地,玉赐餐厅的来龙去脉,血酱鹅的宠遇,无所不说无所不谈。谈就谈吧,他还得要侍候在身边的徒弟随声附和。倘若他说了三句,你不陪上一两句“好”、“啊”、“哟”之类,他就会拉下脸来;
“怎么?不愿听我唠叨?”
这一问,谁敢不赶紧回答说“我听着呢”?久而久之,侍候的早就有几个人淡了心。
八臂哪吒毕竟不是傻瓜,也看出几分,叹口长气,说:
“我也是气数已尽,该归天了!”
焦年钧听了,不免多了几分伤感,说:
“师傅,别胡思乱想,你会慢慢好起来的。”
一边给师傅推拿,一边与师傅说话,安慰师傅。
“唉,想起我爷爷的爷爷,开餐厅,卖血酱鹅,怕是没想到皇帝老子会上门来吃吧?”
“没想到反而来了,那才更有味”
“如今……哎,轻点,右肋痛……唉,如今,我落得个没个儿子接手艺,怕也是没人想得到了的。唉……”
“师傅你何解这样讲哟?十八个徒弟,不就是你十八个崽么?——师傅,侧侧身子!”
“话是这么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毕竟隔了一层哟!”
“师傅,别这样说。你手把手教我手艺,人老了还尽心尽力,哪里隔了一层哟?”
“这世上,哪个又是生来就百事会做?哪个不想拜师学艺,弄一门养身糊口的手艺?那孙悟空,也算得是精灵鬼了,不还是要扎筏渡洋求师学艺么?”
“是的呢,苦练十年,不如名师一点嘛。”
“唉,师傅,师傅,孙悟空被师傅敲了三下后脑勺,学了一手绝招,不知心里记得么?”
“记得的,记得的!”
焦年钧一边答应一边结束了推拿,在师傅身边坐下。突然,他感觉到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慢腾腾地从自己身后往上抬,抬到了自己的脑后。一会儿,那只手轻轻地在自己的后脑壳上敲边鼓了三下。是的,不多不少,三下。
焦年钧惊异地扭转头。
“忘了?孙悟空……”
焦年钧心里头一阵发热。他明白了。不多不少,刚好三下。师傅的话全在这三下里呢,我也成了孙悟空了么?焦年钧的眼睛变得模糊起来,师傅的身影在模糊中变幻着,一会儿清晰,一会儿虚无飘渺。他感受到一股热流在全身流动,那可是实实在在的,没一丝儿的不实在。
这一天,焦年钧心里觉得天色黑得太迟。早早地收拾了店面,回到家中,只盼着三更时分快到,好去看望师傅。吃了夜饭,看了一会儿电视,更觉难捱。老婆年轻轻的,才结婚不到半载,巴不得紧挨一块恩恩爱爱看看电视。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不觉感到奇怪。焦年钧便把师傅暗暗敲了后脑勺三下的事告诉了她。惹得老婆扑哧一笑,说:
“你呀,比孙猴子还急不可耐!人家孙猴子还耐着性子与众就寝,假合眼,定息存神,到了三更时刻才去见菩提祖师呢!你呢?才八点多一点儿就耐不住了!”
焦年钧也觉得好笑,说:
“孙猴子学得七十二般变法,靠的是心灵、心诚。懂吗?”
这夜间,除了焦年钧,还有一个心神不定,夜不能寐的,那就是八臂哪吒。
八臂哪吒没有那“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的菩提祖师道行深厚,不能像菩提祖师那样躺在寝榻上安然睡到子夜,吟什么“不遇至人传妙诀,空言口困舌头干”。他从敲了焦年钧后脑勺三下起,便生出许多不自在来。辗转反侧,脑子里如同煮糊了一锅粥,翻来覆去地不得安宁。爷爷的爷爷手中开创的事业,数世都是子孙承袭,想不到在他手中要外传了。尽管焦年钧深得自己信任与喜爱,但毕竟是外人,不由八臂哪吒不有几丝悲怆之情。
但是,八臂哪吒不想将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带到土穴中去。让玉赐餐厅在小城失踪,八臂哪吒更没脸面去见先人啊。
他挣扎着坐了起来,不觉感到有点奇怪。往日里没有办法一点力气的双腿,居然好像有了精神。他试着将腿往床外移,轻轻地踏在地上,然后扶着床沿试探着站起来。
天呀,在床上躺了三个月的八臂哪吒,居然又能站起来行走了!
“啊——啊——”
八臂哪吒兴奋得叫了起来。他想起了每日里为自己熬药、推拿的徒弟焦年钧,心中涌出一股激情:
“年钧,多亏你一片孝心哟!”
刚才生出的悲怆之情,一下子无影无踪。焦年钧,你比亲生儿子一点不差。八臂哪吒颤悠悠地移动脚步,挪到床头,摸索着打开了一个箱面已经破损的皮箱,掏珍珠元宝似地掏出一个小包,郑重其事地揣在怀里。然后躺在床上,静等焦年钧前来。
约莫子夜时分,焦年钧推门走了进来:
“师傅!”
“来了?”
“嗯,来了。”
“坐。”
“好。”
没有了声音。一个躺在床上,寻思着如何开口;一人坐在床头,琢磨着如何问话。一时间,室内静得可以听到二人的心跳。
“年钧!”
“师傅!”
“师傅待你如何?”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师傅老了,有一件事,只好托付与你了。”
“你老要是相信我,只管吩咐。”
“御赐餐厅的来历,你知道吗?”
“师傅跟我说过多次,弟子牢记在心。”
“你说上一遍。”
“好。”
焦年钧被一种肃穆情绪所挟持,说话也变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是……明朝末年的事……那时,师傅,嗯 ,师傅的爷爷的爷爷,在化龙桥头开了一个餐厅。有一日,晚上,皇上出门游玩,到了餐厅……”
“年钧,你看——”
八臂哪吒陡地将包抖开,让焦年钧观看。
焦年钧“啊”了一声,一时呆若木鸡。
八臂哪吒抖开的包袱里,出现一件让焦年钧十分惊奇的物件。一块黄绸缎布,上面赫然写着“血酱鹅”三个大字。
原来师傅不是吹的,师傅祖上确实传下宝物哟。几百年了,一代一代传承下来,今日居然展开在一个外姓人面前,焦年钧怎么不感动?
“师傅,真有这么回事哟!”
“你以为我是哄你的么?”
“不不不,我是说,这是你老数代的传家之宝……”
“年钧,你知道吗?师父从父亲手里接过时,三跪六拜九叩头,发誓好好保存,世代传承下去的。今天,我只能传给你了。”
“师傅,从此之后,你就是年钧的亲生父亲!在生为你养老,百年过世为你披麻带孝端灵牌!”
“不,你还没完全了解师傅的心,你听我说完。”
“师傅,我领会你的心。你看着,我这里三跪六拜九叩头,从此之后玉赐餐厅的名声、手艺就是我的命根子,决不丢祖上的脸!”
焦年钧说完,一双膝盖早已落地,对着师傅与祖传之宝,三跪六拜九叩头。
八臂哪吒激动得老泪纵横,说:
“好好好!师傅没有白费心血。年钧,你过来。这是皇上赐的,这里还有你师傅爷爷的爷爷当时记下的为皇上炒制血酱鹅的配方。数代人传承下来,现在要靠你传承下去了。”
八臂哪吒将将两件传家之宝重新包了,双手端着,递到焦年钧手上。焦年钧接过,双膝又跪了下去。
八臂哪吒连说几个“好好好”,好像卸下千斤重担,浑身轻松许多。
不知是老草药郎中的药方对路,还是八臂哪吒有了嫡传弟子心中高兴,居然一天不同一天,身体日渐好了起来。过了一段,八臂哪吒走出家门,能在化龙桥街头散步了。这奇迹,一下子传遍了小城。碰上他的人,自然要问候一番;没碰上的,先是惊讶,然后就说:
“哎呀,过两天怕要去御赐餐厅吃一回血酱鹅了!”
八臂哪吒呢,与熟悉的人一见面,就会邀请到御赐餐厅吃血酱鹅,去捧捧场。完了,郑重其事地说:
“我不用掌瓢把了,我已‘介卦’了!”
“介卦”,是找到嫡传弟子传了绝招的意思。食客们听了,又是一惊:
“真的么?卦介给哪一个?”
这时,八臂哪吒会得意地说:
“焦年钧,钧伢子!”
“呵也,你老好眼力,钧伢子灵泛得很,肯定能接得下御赐餐厅的!”
“嘿嘿,请多多捧场!”
“好好好,一定一定!”
……
八臂哪吒眯着眼显得十分的开心,一路与人打招呼,来到了御赐餐厅。走进门,自然又与食客一番交谈。认得八臂哪吒的食客,便问:
“哈,今怕要吃你亲自炒的血酱鹅了。”
“我已经介了卦,焦年钧接手掌瓢把了。你们尽管放心吃,他炒的不会比我炒的差!”
说着,端了焦年钧炒的血酱鹅,一一递到各位食客面前,笑眯眯地劝说食客们“尝尝”。
那些食客也不谦让,一个个伸出筷子,夹起血酱鹅往嘴里送,慢慢咀嚼,细细品尝,猛地尝试出这味道确实不同一般,便伸出拇指连连称赞,一片叫好之声:
“好吃好吃!”
“硬是介了真卦的!”
“师高弟子强!”
八臂哪吒笑眯了双眼,说:
“年钧,把师傅传给你的宝贝,用镜框装好挂出来,让大家见见呀!”
焦年钧应声说好,便吩付人拿了一个大红镜框,将师傅传下来的皇上题词装了,放在一处十分显眼的地方高高挂起,惹得众人一片惊叫:
“哇,真的有皇帝玉赐呢!”
“难怪御赐餐厅血酱鹅炒得这么好吃,原来皇帝老子吃过的!”
……
八臂哪吒久病复出,已经是小城一大新闻。他向焦年钧介了真卦,亮出传家之宝——几百年以前皇帝老子的亲笔题词,更是将小城弄得人声鼎沸。一群群、一队队,全都涌到御赐餐厅。买御赐餐厅的血酱鹅吃,要提前两天排队,先拿到牌子才行。吃了的,抹抹嘴巴,无不拍手叫绝:
“划得来,皇帝老子吃过的,味道硬是不一样!”
那神态那派头,仿佛吃了一回血酱鹅,就摇身一变成了皇帝老子,几多威风,几多体面。
这一来,焦年钧的名字立时传遍了小城的大街小巷。老幼皆知。御赐餐厅的食客连连爆满,生意红火得叫人嫉妒。
最嫉妒的,当属焦年钧那些个师兄弟们。娘卖B的,他焦年钧就是会捧师傅的卵泡,要不他会得到师傅的真卦?八臂哪吒,也是老不死的,看个嫌个,不公平。徒弟们背后说这说那,自然传入八臂哪吒耳中。八臂哪吒听了,笑笑,说:
“我病重之时,谁叫他们出差的出差、请假的请假?”
自此之后,八臂哪吒的身子骨愈发的好了。每日里这里坐坐那里逛逛,全城饮食店里,都要上门看看。也不管那些个徒子徒孙们高兴还是不高兴,免不了点拨点拨,说道说道。虽然真卦只介给焦年钧一人,但总归还是自己的徒弟呀。那些徒子徒孙们,尽管心中有气肚里有火,嘴里还是客客气气:
“哪里工夫不到堂,师傅要多指教哟!”
八臂哪吒自然不会客气,一一指点,毫不客气:
“哼,萝卜要用滚刀!”
“主料太腻,该加点去腻的佐料!”
该说的就说,该骂的就骂,说完骂够了,还要扔下一句话:
“谁叫你是我的徒弟?要不是我的徒弟,我才懒得管你呢!”
那些徒弟们,碍着他的面子,有时还得变着法子讨他开心。一日,他走进一家店铺,这里不行那里要不得地说了许多之后,掌瓢把的一边说“好”、“是”,一边讨好似地对他说:
“师傅,你老的血酱鹅配方,上了书了,真是名扬四海了呢!”
八臂哪吒一听,问:
“你说什么?”
“你老的血酱鹅配方,上了书了,真是名扬四海了呢!”
“上了书?”
“是呀。焦年钧写了文章,发表在报纸上,介绍你老的血酱鹅配方。”
说完,拿出一张报纸递给八臂哪吒,指着一篇文章说:
“这里。《血酱鹅的炒制》,作者,焦年钧。你老自己看吧!”
“不知道我老了,眼花了?——念!”
递报纸的徒弟连声说“好好好”,一字字念给八臂哪吒听。八臂哪吒一边听,一边问:
“什么?腰板肉多少?”
“腰板肉四两。”
“念错了吧?应该是:腰板肉半斤,五两!”
“没错,这里面是这样写的,不信,你看!”
八臂哪吒重重地“哼”了一声,气得脸色变了,老大一阵不出声。念报纸的徒弟,见状发 了怵,这老头子怎么了哟?
“怎么不念了?念!”
“是,我念。紫芽姜八两,鲜红辣椒半斤,甜酱一两,味精小许……”
“错了,没有这一项。”
“哪一项?”
“味精!”
“这上头是这么写的。”
“给我!”
八臂哪吒夺过报纸,转身离去。
他不相信有这种事。得了他的真卦的嫡传弟子,不会不按师傅传授的规矩办。说不定是他们生嫉妒,拿着报纸乱念,挑拨师傅与焦年钧的关系呢。八臂哪吒这么想着,进了自家的门。他将老花眼镜找出来戴上,一字字看报纸上的文章。
“铜鹅半只。配料:腰板肉四两……”
八臂哪吒左看右看,报纸上写的硬是“四两”哟!再往下读去,“味精少许”四个大字,一个没少直戳戳出现在眼前,不少一横不少一捺。
真是焦年钧写的吗?
八臂哪吒扶了扶眼镜,仔细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血酱鹅的炒制》标题下面,端端正正地写着“焦年钧”三个大字。是他写的,真的是他写的!
“娘卖拐的,是真的哟!”
八臂哪吒气得骂出了声。他的背脊是凉的,好像被人泼了一瓢冷水;他的腿是软的,仿佛被人抽了筋。一种被出卖了的愤懑情绪强烈地慑住了他,气得他浑身发抖。几百年了,一代一代相传,哪个敢添一两减五钱?想不到他——才受了真卦几个月,居然想添就添、想减就减,还写成文章印出来!口口声声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遵循师训”,就这样子“终生为父”?
“不该,真不该介他的真卦啊!”
八臂哪吒颓然地闭上眼睛,扔下报纸,双手捧住脑袋,倒在躺椅上。
该不是报纸印错了吧?
八臂哪吒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线希望。印错了,是完全有可能的。切菜,有时还会切伤手指呢,报纸就不会印错么?会的,一定会的。焦年钧的文章,一定是印错了。八臂哪吒似乎打了强心针,长了许多气力。他从躺椅上站了起来,拾起扔下的报纸出了门。他要去找焦年钧,证实是印错了。他要焦让焦年钧去报社声明更正。八臂哪吒祖宗的名声哟!
迎接他的,竟然是当头棒喝。
“师傅,别着急别生气。”
“我不听,我只问你,是谁让你改的!”
“是我自己改的。”
“我介你的真卦,你就是这样对待?”
八臂哪吒气得脸色发青,一身发抖。
“师傅,是这样的。我征求了许多客人的意见,他们说得很有道理……”
“你你你,你总有一天要卖、卖我的祖宗!”
八臂哪吒话未落地,转身出门而去。任凭焦年钧紧呼慢叫,头也不回,消失在小的街巷之中。
三天之后,小城传出一个特大新闻:八臂哪吒要在御赐餐厅对门店铺开一家叫做“真御赐餐厅”的餐厅,专卖血酱鹅。铺子已经租好,招牌也挂了出去。而且,还贴了一张大红纸启事,开宗名义,说是要维护御赐餐厅几百年老店的声誉,为老祖宗争口气。挂招牌,贴启事,全是替八臂哪吒念报纸那个徒弟帮助干的。据说,他已辞了那边店子的工,来给八臂哪吒当下手。
焦年钧是看到对门铺子挂出招牌、贴了启事之后,才知道事情居然弄得这么僵。他当即让手下一个徒弟掌瓢把,自己跑去见师傅。走到师傅家门前,老远听就到屋内议论纷纷。细一听,句句都是在骂自己呢:
“长了几根毛?哼,就不要师傅了?”
“焦年钧,看他那得瑟样子,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货。”
“师傅一片好心,都当驴肝肺了!“
……
议论的都是焦年钧那几个师兄弟。
平日里见面都喜笑颜开,背地里却这么损人。焦年钧不由得鼻子一酸,泪水涌了出来。他几步跨了进去,一声“师傅”,话未落音,人已经拜倒在地:
“师傅,我没有别的想法,只想让御赐餐厅这块招牌更响,血酱鹅更让人想吃……”
八臂哪吒不做声,双眼微闭,不理不睬。几个师兄弟,一个个皱着眉头,也不接声。那个亲自挂招牌、贴启事的师兄,阴阳怪气地说:
“啊——你还没把师傅气死哟?”
焦年钧摇了摇头,说:
“我不是有意气师傅。师傅,你要是硬要办餐厅,你就收回御赐餐厅吧,我立马走人,绝无怨言。”
八臂哪吒抬起头,总算接上话:
“我说了,就在你对门开餐厅,与你唱一唱对台戏。”
“师傅,你是不肯原谅徒弟了?”
“别说徒弟二字。”
焦年钧止不住大声哭了起来,说:
“既然师傅不肯原谅徒弟,传家宝请你老收回,我去别处谋生吧。”
“少说废话!我说了,就在你对门开餐厅与你唱对台戏,替我祖宗挽回面子。等我赢了你,你再放鞭炮给我送回传家之宝吧!”
“师傅!”
“你走吧。”
“师傅!”
八臂哪吒不再回话,向外挥了挥手,又闭目养神了。焦年钧还想说几句,求师傅原谅自己,几个师兄纷纷说:
“你有本事,就回去准备和师傅打擂台,别假惺惺地求师傅了。”
焦年钧无法,只好抹了一把眼泪,退出门口。
第二天,八臂哪吒的“真御赐餐厅”正式开张营业。与上次挂出祖传宝贝一样,这一次又轰动小城。一群群,一队队,全涌到化龙桥头,挤在两家餐厅里,看的看热闹,品的品血酱鹅,热闹非凡。
不知是八臂哪吒人老眼花,难以看准火候,还是焦年钧的血酱鹅配方更迎合现时人的口味,一周之后,“真御赐餐厅”的生意明显地冷落起来。对门店里,焦年钧则忙得个不可开交,手脚不停,八臂哪吒却不时歇下,等候食客进门。给八臂哪吒打下手的那个徒弟,见此状况,先自乱了手脚,不时走到门口向对门店里打望。八臂哪吒火了,喝叫一声:
“看、看你个鬼哟!”
那徒弟只好缩回头,讪讪地说:
“这些吃东西的,怕莫是嘴是石窝,连味都吃不出来。”
八臂哪吒不屑地说:
“你开店子,是开一天还是两天?”
那话的意思,自然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但是,事情的发展越来越不如八臂哪吒之意。又过了十天,上“真御赐餐厅”来吃血酱鹅的,一天不过四五人。其实,这四五人也是看在八臂哪吒的面子上来的。他们都是八臂哪吒的老顾客,吃了几十年八臂哪吒炒的血酱鹅,旧情难忘。那次八臂哪吒生病,他们都上门看望过,还担心从此吃不到八臂哪吒炒的血酱鹅了呢。
遗憾的是,这批老主顾也解不了八臂哪吒眼前的店面冷落之难。看着食客一个个往对门店里涌去,八臂哪吒也稳不住阵脚了,止不住阵阵悲哀袭来。给他打下手的徒弟,见他这般光景,心里也不好过。想来想去,便悄悄地去门口拉客:
“吃血酱鹅的么?这边是八师傅掌瓢把,口味正宗呢!”
“谢谢,我要吃御赐餐厅的!”
“这边是真御赐餐厅,那边是假玉赐餐厅!”
“真也好,假也好,只要口味好,我就买哪个的吃!”
一群食客,将他凉在街心,说笑着进了焦年钧的御赐餐厅。
突然,身后一声“啊”,有人倒在街口。拉生意的徒弟回头一看,唬得连叫师傅。原来,刚才拉客一幕让八臂哪吒看得个真真切切,听得个明明白白。这一幕对于八臂哪吒来说,无疑是末日来临。他想把“真御赐餐厅”的招牌取下,却力不从心。招牌还在手中拿着,人已经“扑通”倒在地上,人事不省。那块“真御赐餐厅”的招牌,从他手中滑落,倒在他身上成了两截。
八臂哪吒这一跤摔得实在厉害。送进医院不到半个时辰,便咽了气。临死前想说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师傅这么死了,徒弟们自然伤心。焦年钧更是痛心疾首,如丧考妣,哭得死去活来,尤为悲恸。旁人见了,没有不流泪的。当然,师兄弟中间,也有嫉妒他得了师傅传家之宝的,背地里嘀咕:
“早知道要哭丧,当初何必气师傅?”
有人将此话告诉焦年钧,他丝毫也不理会。开追悼会的那天晚上,他先将师傅传下的两件宝物拿出,当着众人的面,交给了小城文化馆的文物专干,送到博物馆保存。据说,这是研究残明历史的重要文物。然后,他叫上老婆,双双跪在八臂哪吒灵前,抽泣着说:
“师傅,你老炒了一辈子的血酱鹅,今天,让徒弟为你炒一盘血酱鹅供供你老,表一表徒弟的心意吧!你老传下的手艺,不会失传,一定会发扬光大,造福后人!”
说完,就在师傅灵柩之前架锅烧火,炒起血酱鹅来。主料、配料,全都按师傅所传配用,那腰板肉是半斤,不少一两一钱;那味精,自然是不用的。片刻,血酱鹅炒好,分两盘盛了,恭恭敬敬摆放在师傅灵柩之前。然后与老婆一道,再一次深深地叩头。
第二天,八臂哪吒上山。焦年钧端着师傅的遗像,由人搀扶着倒退行走。
小城人知道,焦年钧做的是亲生儿子做的事。这也是小城人的规矩,祖宗传下来的。
(原载《芙蓉》198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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