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十爷的尊严
——民间“阳教”谈薮之二
(散文) 黄三丛
前不久,我去成十爷家玩,发觉他和甫生爷儿俩各有怨愤,互不搭理。待甫生外出,我一问,十爷就恨铁不成钢地说出一段根由来。
那天十爷从女儿家回来,到吃饭时不见甫生,问起十娘,说是刚才高木塘的年丙来请他去给女儿治疡瘤。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甫生就说跟爹学过,同样能治好,就被请去了。
“家巴伙!”成十爷把端到嘴边的酒杯咚的一声顿在桌上,放下筷子,腾地起身朝门外走,“皮毛还没学到,就去滥竽充数了,看我不收拾了他!”十娘知道他向来脾气犟,只好眼巴巴地望着他气冲冲的背影。
成十爷发火不是没缘由。疡瘤是一种疑难杂症,就是大腿内侧根部的淋巴病变。不同于因身体其他部位的皮肤感染、溃烂而引起的淋巴炎,只要服用一般消炎药就无妨;疡瘤属于无名肿毒,初起时征见椭圆形瘤子渐渐隆起,疼痛难忍,不能下床;治疗不当,就会溃烂流脓,甚至出大危险。这种恶疾极难对付,吃药打针难见效,敷药、动手术都不方便,要是黄花闺女患病尤其难堪。不过成十爷有降伏的绝招,不吃药,不打针,不动手术,只一个招数就能点箭下马。不过用这一招不能只看表面工夫,得有底蕴,讲究的是一份诚心和执著。师傅告诫,学得这一招,以行善积德,替人消灾为要务,除了手艺精,特别讲究重义气,轻钱财,戒淫乱。每次用餐前,须在脑海里观照起师傅的影像,默诵一遍师训,然后用中指尖沾点酒,弹拨于地上,以示对师傅的尊敬或怀念。成十爷恪守着这一规矩,从未忽略过。
成十爷一路小跑着, 担心儿子成事不足,坏事有余,既耽误了病人,又毁了名声。知子莫如父,甫生缺乏的正是一个诚字,每见患者在别的地方花了大代价无济于事后,请成十爷去治疗不费吹灰之力就迎刃而解,却只收人家一点误工费,就多次埋怨爹脑壳不开窍,放着现成的钱不会赚,并缠着要学秘方。初学时也答应遵守师训,后来就懒怠起来,说不过形式主义走过场,何必太认真。成十爷教训了几次都当耳边风,料他终难成器,就没有把秘方的核心机密——画讳的口诀告诉他。眼下,那家巴伙竟然趁他不在家去招摇撞骗,还了得……
成十爷事后听说,当天甫生一到年丙家,就狮子大开口,除了要主翁家备办香烛纸钞、神衣方箱、往生解冤之类的敬神用品;还要大红叫鸡公一只,牲禽一个,果品、素菜、香茶、素酒若干(敬神后打发师傅);又明码标价,量一升插香烛的牌子米,要封个不少于半天工资的敬神礼,事后要打发双工资,治好以后还要 “收水”,酬金由主翁家封。年丙夫妇只要能解除女儿的病痛,多大的代价都不在乎,一一应承,打发人四处奔走,立刻就操办齐整。
更叫成十爷气得冒烟的是,听说那家巴伙还生邪念,作古正经地说要看视、摸一摸病人患处,才好对症行事。十七八岁的乡下姑娘出不得众,听说要脱裤让人看、模,羞得满脸通红,哭着说宁愿不要治了。湖生放宽政策求其次,隔着单裤摩挲一下。姑娘无奈,只好屈从。甫生正要朝姑娘胯下探幽,却听得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家巴伙!”成十爷一进门就粗着嗓子嚷开了,“果然到这里丢人现眼来了,你小子不要脸,我成十爷还要在世上做人哩!”进门看到桌上摆的香烛纸钞,更加上火,“啊,还哄起主翁家破费钱财兴师动众请神求圣哩,你家巴伙向哪个学的这一教……”
甫生向来不敢在爹面前调皮,这下更吓得脸色青紫,从房里溜出来,不敢出声。年丙连忙上前解释,劝慰说只要能治好女儿的毒症,他们父子谁都一样,言外之意是敬奉的礼金反正肥水不落别人田。成十爷跺脚申辩:“你年丙老弟误会了,我是说这家巴伙阉猪匠领马骟,根本不够格。”年丙这才明白过来,怨艾地瞥了甫生一眼:“那你怎么说奈得何?”他想扳回面子,央求道:“爹,你不是教过我了吗,今天,你就在一旁掌本,让我试一回吧。”成十爷决绝地说:“你耍装神弄鬼那一套门堂,我掌不了你的本;何况你那点皮毛功夫还根本上不得台盘。”湖生撒气道:“好,我不行,我退阵好了。”成十爷有意教训他,喝令:“不要走!你不是要学吗,就在这里现场见习!”
成十爷要人把患者背到堂屋的躺椅上坐着,只询问了她那毒瘤的形状、大小,号了号脉,看看舌苔,就叫找一把大锄、几根灯草和一小盏香油备用。几个帮忙走动的不一时把东西找来,站在一边看稀奇。
成十爷扬起锄头,在姑娘长瘤子一侧的大腿地面用锄头脑壳砸了个印痕,然后掮着锄头正步走出堂屋,在门外空坪上停下来,返身面对大门,将锄头挖进地里,只现出那铁脑壳。然后点上三根香插进坪地边上,又烧化了一叠纸钱。接着吩咐甫生拿着灯草和香油盏子,站在锄头边。他凝神屏息有顷,轻轻念诵了几句秘诀,就弓腰在锄头脑壳上画符讳。他瞥了湖生小半眼,意思是这才是核心机密,还没诫你的卦(传授真谛)哩。画了讳,成十爷接过湖生递来的盏子,先把一根灯草横卧着浸润在香油中,用草签拨出头子,打火点燃;又捏一根灯草在手,将一头浸上油,点燃后,往锄头脑壳上一戳,火焰炙在铁面上,叭的一声爆响;又浸油点燃,又往上戳,又爆响;循环往复,共爆响七句灯火。旁观的人们惊诧不已,别人爆灯火爆在患处的的表皮上,效果蛮好,眼前的成十爷却往锄头脑壳上爆,管用吗?
成十爷放下盏子走进堂屋,对姑娘说:“站起来看。”姑娘疑惑了一下,撑着身子,果然站了起来。成十爷问:“还痛不痛?”姑娘如梦初醒,惊喜地说:“不痛,真的不痛了。”还走动了两步。成十爷叮嘱暂时不宜多动,三天后才可以帮爹娘下地干活。大家像在看魔术,既惊叹,又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湖生趁人不注意,悄悄开溜。
吃饭时一看甫生不在,年丙要去找。成十爷料定他没有面子呆了,刚才留意到,当大家看他施招时,还不时嘀咕,说爷俩学的不是一教,爹是简捷明了的阳教,儿子是贪财骗色的“阴教”;甫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这下趁人不备,还不脚板搽油溜之跑也。于是他叫住年丙不用费心了。
饭后,年丙封了个鼓胀的红包,打发成十爷回去。他接过红包,把几张大票子一并掏出来,撂在桌上,只拣出一张50元的塞进包封,说是酒醉饭饱已该领情,红包本该一起推辞,又怕主翁家不放心,只好依照日工日食的惯例,要了这一张,实在是刮削了,其余一概不受。年丙夫妇知道他直心直道说一不二,不好勉强,千恩万谢,送出村口。
年丙的女儿三天后果然康复,能下地干活。成十爷并不要去“收水”讨酬谢。
成十爷讲完故事,忧虑地说:“现如今人心不古,乱了规矩,只图往钱眼里钻,连自己的儿子,老子还活得威严,就想越轨胡搞了。”我慨叹之余,打圆场地劝他:“看在甫生兄弟还年轻份上,你老就原谅他罢。他要是有诚心学,还是要诫他的真卦,免得这密招失传。”成十爷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别指望他有那份诚心了,宁愿失传,我也不会传给那家巴伙的!”素来别的匠人怕徒弟抢了饭碗,手艺往往不诫真卦,致使很多宝贵的东西失传;成十爷却为了维护师训的尊严,采取放弃,个中滋味,岂不令人扼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