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境（又名《赏心乐事谁家院》）80

无独有偶，远在G省读书的卿萍，临近中秋，也有了明显的妊孕反应。她有点紧张，更有点纳闷。跟他干那种事，几乎每次都泄在体外，怎麽就怀上了呢？她努力回忆跟他最后一次的做爱时间，应该是在公历九月四日自己满二十一岁那天。下午，他来到她的宿舍。他买了一袋卤猪蹄、一只烧鸡、半斤花生米、一瓶桂花酒为她祝生日。他俩提了这些东西，来到校园中的枫树山。

      枫叶远未红透，叶间碎杂着碧蓝的天，林子因此被枝叶蓬得幽静了。她摊了一块塑膜在草坡上，二人一坐下，他便告诉她，在支部会上他又挨批判了。见他一个劲喝闷酒，她不无痛心的接过他手中的瓶，即兴吟出一首诗劝他：

                             借酒浇愁愁亦醉，问石乱投不胜悲。

                             青云看是便捷道，纸鸢由来牵线飞。

                             莫轻云湖处世冷，警防雨峰终有亏。

                             劝君收回七分魄，潜心正果堪作为。

      念毕，她静待他回应。见他眼光呆滞，无心应和，她长叹一声说：“今后我俩还是少接触，该把心放回学问上了。姑姑说，有了实际的本领比麽咯都强。”

      他听着，拿过瓶又喝了起来。一瓶酒喝得只剩二、三两时，便红着眼半拥着她，舌头不听使唤的说出些使人胆颤心惊的话来：“萍，你真能呆在象牙塔自我陶醉呀！潜心正果？咯种话好象在和时代闹别扭呢。咯是一九六五年，一个反帝反修的年代；一个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年代；一个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的年代。你的潜心正果顶屁用！大人物的意志尤是百慕大海域的旋涡，你有天大的能力也变不过跟着旋涡转的命运。你我是麽咯？是木头？是器具？不是罢？你我是人！是活生生的有思想有抱负的人！这个社会对人的权力限制得太多了。我时时感觉我已成非人。生活于我，是这样虚幻；这样不真实。不瞒你，老弟的死，对我的打击很大。开始，我还真把这事归咎于栾治国。事后冷静深思，栾治国固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深层原因还在于造就栾治国这类人物的咯块土地出了问题。法治人，有可循；人治人，最可畏！人的变数太大了！人是最靠不住的动物。

       “如何潜心？怎样修为？让社会中每个个体丢失个性？放弃自我？随操控权柄的人的意志转？

学邢燕子？学董加耕？我们的归属最终还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七亿人向最落后的生产力看齐？不！我不甘心！不甘心，若奈何？无奈何，随浊波。这就是中华儿女的宿命。

       “萍，别痴望有所作为。让我俩生活在一起吧。哈人嚼甘蔗，从尖尖嚼到蔸蔸，甜甜淡淡嚼完算！咯就是现实人生。咯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现实人生。人生转瞬即逝，折腾不了几年，留几个孩子吧，让小小的家记住小小的你与我，也叫是来人间过了一趟------”

      他醉了。看着他消瘦的面容，卿萍的心阵阵作痛。他原是一个务实的人，自从弟弟自缢而亡，他便一蹶不振，变得这般颓唐这般虚无。这思想多可怕呀。她能不担心吗？她再次缴过他手中的瓶，瓶中酒却早已完了。看到他醉眼中蓄着泪，眼光哀伤而无助，多象一只荒漠中被猎人追赶的狼啊！ 此刻他已倦在她怀里，似在舔舐身上的伤。

       卿萍动了母性的爱。她拥紧他，吻着他冰凉的额------

       是母性的爱燃起他生的意趣？是异性的吻撩燃他情的炽欲？渐渐的，他兴奋起来，从低谷向高峰升腾------反过来他抱紧她，饿狼般的啃吻；馋猫般的吮吸------世界已不复存在，唯存两颗凄苦的心碰在一起相互燃烧------他的宽厚的手掌熟门熟路地游弋在她身体的各部位。他俩弃盔解甲，各自再次将对方俘虏------因为醉酒，这次他没能将自己的激情泻在体外，因此才有了这让人大脑发胀的尴尬事。

      卿萍体念他生活得很苦，不想把怀孕的事告诉他，她打算去医学院求同学的朋友帮她偷偷做掉了事。

      中秋节的头天晚上，他来到她的宿舍，商量如何过中秋，在谈及校园恋爱成风的现状时，他很显害怕的说，他所在的学校最近开除了两对学生，都是因为去医学院打胎被人告了密。

      听他这一说，卿萍打了个冷颤，她想，不能一个人扛了，得把这事告诉他。

      “你讲的咯件事是真的？”

      “千真万确！”

      “何的会有人告密呢？”

      “首先，医学院已抓得很严。谁若偷偷为别人打胎，一经发现，医生护士都被开除。这次，求他俚帮忙的其中一对，因三角恋爱被失恋方告发而被挖出后，被开除者心理不平衡又牵连出了另一对。”

      “天! 我还打算上医学院找人帮忙呢。”

      “你也有了？！”应润时立马显出一脸惊恐。

      见他很显恐惧，卿萍无言的点了点头，期待他拿主意。

      得着卿萍首肯，应润时尤似当头轰霹雳，脸色惨白，身子不住地颤抖起来------

      见他如此失态，卿萍瞠目了。她怎麽也想不到，高大潇洒的男人，一旦丢失了男人气概，真是比熊还丑！她不喜欢男人猥琐的样子。如果男人常爱唠叨未来，她可是明白无误的把自己交给现实的。她看重现实，看重当事者在现实的事态面前临危不惧的镇定。一个人只要是自信的，又何在事态逆顺，环境险逸呢？人生遭遇的不定式太多太多，只要你是准备充分的，就会永远力担大义，勇敢面对旦夕祸福。

       此刻她想起枫林醉酒时他说的话：“留几个孩子吧，不妄人间走一趟。”他若能一以贯之的对她说：“怀上！要开除就开除，哪里黄土不埋人？好日子终归要血汗赚。” 这样，就冲他言行一致的品格，即便他人生的起点很低很低，她也会一心一意爱他一辈子。

       可是，他并非这样。他痛苦的捧着头，沉默了半天，而后嗫嘘着对她说：“萍，主意倒有一个，不知你愿意配合麽？”

       卿萍尽力掩饰自己的失望，强打起精神说：“说呐。你有好主意，我能不配合？”

       他不敢正视她，很显忐忑的垂着目说：“你认识我的国画指导老师吗？”

       “那个被你取笑为‘袖珍伟男’ 的石鸿教授吗？”

       “对！他跟你我还是同乡呢。家住城关镇，快三十岁了，还未找对象------” 下面的话他已说不出口，脸却显得绯红。见他那神情语态，她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但，她极不愿把他想象成她所预料的那类人。

       “对我有何要求？说罢。”

       应润时突然跪了下去，带着哭腔说：“萍。求求你，为了你我的将来，委屈你尽快找上他，好好丑丑借他的幌子混过明年最后一学期，待你我分配后再找岔跟他离。”

       不愿听的话偏偏说出来了。她骤然感到一阵晕眩，赶紧将身子靠着双层床床梯------透过泪珠，昔日的白马王子成了稀稀糊糊的一团琉璃，往日那个器宇轩昂的男子汉不见了。他尤似向火的冰雕，于她心中迅速溶塌------

       她开始反省；开始从头至尾审视自己跟他的恋爱历程------

       她跟他近距离的接触，是姑姑在公社为她俩举行欢送会那天，记得在会上，她把一向在男生面前的矜持全弃置脑后，无由的就对他生出亲近感。当时有人夸他俩是郎才女貌；更有人说，郎才女才，郎貌女貌都相当。她心中那个甜，胜如喝了一罐蜜。后来他婶娘笑他俩是天设一对，地配一双，她听着更入耳。最后要离开家乡了，他俩的亲戚——她的玉芳姨——他的亲舅母上车站送行时，不由不使她生出了一家人的错觉。

       去G省省城的途中，坐汽车，换火车，一路碾转，与他同行，不但心里感觉安全，她更得到他诸多方便。

       第一学期，两人都发奋。期末考试，他的各科成绩均属他那个年级的第一名。由于寒假期他帮姑姑办了一个社会效果极好的阶级教育图片展，姑姑给他的学校去了一封赞誉极高的函件，加上他在学校表现活跃，第二学期他就入了党------

      卿萍自己呢？在就读的师大也是拔尖的。她酷爱写作诗词，同学都戏称她为易安二世。她不爱社交；不合群，给人的感觉很孤傲。因为成绩好、出身好，她总能得到三好学生的美誉和奖学金。

      他俩一个好动，一个好静。两个心照不宣的认定，这是性格互补的最好搭配！

      后来，他参加社交活动的频率越来越高，学业成绩便落下来了。

      他太忙了！时而主持阶级斗争新动向的研讨会；时而出席学术界组织的辩论会；时而参加对《海瑞罢官》之类戏曲的批判会；后来竟写出了对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 质疑 》一文，引起轰动。他便成了学生联合会不可或缺的明星。以前，一月半月，他总会上师大来看她，以后，却是她去找他了。

      她去到美院是不可久呆的，无非是把替他洗好的衣服送去，再拿走他换下的脏衣服。

      头年暑假回家，他替她买好车票。这一年也不例外，放假的头一天他就送票来了。身处异地，她很称心于这种比亲兄妹还亲的关系。

      在车上他也闲不住，打开水、买小吃------她极甜蜜的消费着他的殷勤。感觉闷了，他便打开车窗让她透气；感觉倦了，他便送个肩膀让她靠着。逆车迩来的风，呼呼地直往身上扑------他觉出了她的寒意，他便赶紧用怀抱暖和她；用阔阔的上身替她挡风------她透着了空气又暖和了身子，很快就舒服了。可是却苦了他，她感觉不安，执意要他将窗关上，可他却说：“上帝造出男子汉就是为女人遮风挡雨的。”

      真的，她很感动于他这句话。这也是她对男子汉三个字的形象认知。

      他紧了紧满满送给他的军用棉大衣，冲她挤眉弄眼地用一个轻松的笑安慰她------

    

      她想起了六四年寒假，在匿美楼他对她发起的攻势。当时为了打消鄢天明对她的胡思乱想，她故意让他拥吻，以此情态展示给鄢天明看。过后，她还是拒绝了他的进一步索求。因为，母亲的婚姻太使她不寒而栗了！她不能不慎重啊！

      去年寒假回家，仍是那趟慢车，咣当咣当地摇得她精神不支地伏在茶几上瞌睡起来------天很冷，外面已在下雪，梦里，她在《咏梅》：

                                 不怯寒凝凛然态，斗雪融霜酿香来。

                                 冰清玉洁皑皑地，燃情火树灼灼开。

                                 难卜瑞雪兆年丰，只管红蕊赤子怀。

                                 万千芳华寄繁枝，坚信秋实无啬待。

      诗一咏就，她便叫润时给批评批评，谁知他抓了一把雪玩笑着说：“你的诗情太旺了！喃，我给你降降温。” 说着便将雪捂在她脸上------冰浸入骨，她被凉醒后，才知刚才竟是南柯一梦。梦中的雪原是润时已被冻得冰凉的手。

      暖和了自己却苦了他。见他的军大衣竟盖在自己身上，她感动得热泪盈眶。她赶快请过身边的男性乘客把窗关好，尔后将大衣盖回他的身上，再将自己的手伸进去捂着他宽厚冰凉的肩臂------渐渐的，他的身子似乎回暖了，她欲收回自己的手，冷不防却被他握着了------

       脸热热的，她向他觑过一眼。天！狡猾的家伙原是在假寐。见他嘴角挂出个狡黠的笑，心底油然泛起的热浪，推她把蜜意化在指尖，在他的掌心轻轻地抓挠起来------

      幸福的痒意透心入骨，他将她的手握得更紧-------那双假寐的眼已饱蓄着爱欲得逞后的蜜意和欣喜------

      浓烈的男人味强烈的熏染着她，让她陶醉；让她入迷------爱的不动声色的动作在大衣底下进行得很激烈！满车厢的乘客谁也想像不到他俩手语的惊心动魄------

      很鬼！他已把头伏在茶几上，用下颚哄开棉衣领子，让它圈着头颈------轻柔地，他的唇贴上了她的手背------硬扎扎的胡茬触得她的手痒痒的------痒出一身难以言传的快意。

      从那一刻始，她无法不放弃对他的设防。那时，他的男子汉气息是那般的强烈！那般的醇厚！那般的让人怦然心动。

      她情不自禁的凑在他耳边絮语：“知道吗？你比以前瘦多了。一个求学问的人，何必那麽热心政治？”

      “你是不知道还是故意装糊涂？我家的遭遇在警告我，不在政治上立稳脚，以后的好事绝不会临到我身上来。”

      “凭你现在的资本满对付得过。何必没完没了的去干于自己专业不相干的事呢？”

      “专业？我的专业是一种安身立命的艺能，本也乎合我的个性。可是，在我所处的这个社会，艺术也只能听命于政治。替姑姑画的那个阶级教育图片展就是最好的例证。真的，我很厌倦！心很累。一个人，天天去干自己不愿干的事，真是太吃力了！我想张扬个性，然而，我不能。我的母亲被人污辱、蹂躏了，我还得强抑滴血的心，虚假的表达她以色相腐蚀革命干部；我的涉世未深的弟弟被人戮殇了，我却毫无还手之力。有罪的被说成无罪甚至被冠以烈士。那麽，我弟弟自然就罪该万死，死有余辜！我敢不战战兢兢的关注政治麽？我只能这麽干下去了。好比你我坐了这趟北上的火车，现在你想往西或往东都是不可能的。别无选择。不是吗？”

      “你家的遭遇我自然理解；你的情绪却很危险！假面永远敌不过真面。太让人替你揪心了！哥！听我的，别耽于你的思维定势。前面总有停靠点。下去，改乘向西或向东的车次。再说了，即使一年365天，天天全是阴雨，你得坚信：太阳仍在天上。”

      “比喻是跛脚的，现实生活不同于乘车。我晓得，事物是运动着变化着的。但，我如果不在每一个细微的变化中把握好自己，我的劣势就会象吞没我家人般吞没我，让我回到我熟悉得不可再熟悉的地方去迁就贫穷；迁就落后；迁就愚昧？我不甘心！跟你坦率的说，我是在拼命捞取政治资本，不是我愿意咯样做，我可是不得已而为之。只有迎合现实的政治需要我才是有价值的。否则，即使天才，也不过是只专不红，走白专道路的修正主义苗子。”

      “咯种现象应该只是暂时的，国家要强盛，最终还得需要有专业特长的人才啊！”卿萍深感自己的劝说很苍白，却还是在极力说服他。

      “话咯样说很对！小妹，时不待我，世不待我啊！跟你掏出肺腑说罢，想归想，做归做，现实中不妨多运用些实用主义。我只祈愿你我在这个社会，青云直上，莫栽跟斗。”说着，便将他的脸埋进了她的掌中------

      他的冰浸浸的鼻管磨蹭着她火热的掌心------热乎乎的几滴泪在她掌中泛了开去------

      忽地，她心中腾起灼灼焰火，这焰火更把她心底的爱烤炙成胶稠的蜜意渗沁于四肢百骸------她情不自禁的以手代唇，万般怜爱的在他的唇间、鼻端、颚颊、耳鬓温馨地游弋------

      他感知到了她的爱，便将她的身子揽于茶几，四条臂圈着两颗头，鼻鼻相观，眼眼相对。他使促狭的眨着长大的眼，悄悄嘀咕：“你眼我眼，情眼色眼，”

      她被他诡谲的情话所刺激，不甘示弱的续上他的句子：“眼眼相睇，潘安入眼。你唇我唇，大唇小唇------”

      不待她说完，他支过头，将嘴强悍地压上她的唇，色焖焖的说：“你是牙齿，我是嘴唇。”

      说毕，舌头已灵蛇般钻入她的嘴------两条舌在口口对接的空间，欢快的绞缠着------



      此后他俩确立了爱情关系，她仍不敢放松设防。真后悔！不该在这次寒假中，在他家婶娘的阁楼上，糊里糊涂的就被他占有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今天，他要将她让给石鸿。她是李香君？抑或是杜十娘？不！她是具备十分自觉的知识女性。她有自己的独立人格；她有自己的人生价值。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石鸿何许人？她不清楚。可她决不抱先入只见拒他于千里之外。她愿去接近他；愿去了解他。一旦他是自己的可取，她有办法

让他跟她结合。到那时她将黄鹤一去不复回。当然，对石鸿而言，这无疑很卑鄙，如果能达到目的的真善，手段的卑鄙终会被他原谅而臻至完善。

      想到此，她平静了心绪，不动声色的说：“按你的意思罢。”

      应润时想不到她会如此冷静的就答应了他的请求，他很是怔愣的盯着她，不敢相信的问：“你不是在开玩笑罢？”

      她挤出一个笑，不置可否的说：“你若跟我开玩笑，我也在玩笑；你若跟我讲真话，我也是真话。”

      他一听，乐了！极兴奋的摇着她的肩说：“好！太好了！我讲的全是真话！绝无戏言！”

      她的心彻底凉了。真是个彻底的实用主义者啊！他的前途比她重要得多。她只是他的慰籍而已。或者纯粹就是他的伞。遮雨遮阳时用用，感觉是累赘时甩掉！

      还犹豫什麽？由他去！不值得留恋的东西，若还缱绻不舍，将是一生的悲哀。母亲的教训太深刻了！在这种大是大非面前，只可决绝，不可拖泥带水。第二天中午，她果真由他陪着，去结识美院的年轻教授——袖珍伟男石鸿。在心里，她重复着一句话：塞翁失马，安知非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