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辛无言。
江湖上最厉害的镖头是我的父亲,辛云龙;最厉害的剑客是我的哥哥,辛无阅;最厉害的杀手是我的剑下亡魂,江雪玉搏。
哥哥在他十三岁的时候打败了父亲。然后有人对他说,你现在是天下第一的剑客了。
那时我躲在比武场旁边的一棵桃花树后,傻傻的为他高兴。然后,我又傻傻的想,为什么父亲不肯教我练剑。
我一直觉得,如果父亲肯让我练剑的话,我一定会比哥哥还要厉害。
我一定是天下第一的剑客。
江雪玉搏是那时江湖上最最厉害的杀手。来无影去无踪。剑下绝无活口。
传说中他视钱如命——肯为钱去杀人的杀手,怎么会不爱财?剑法如神——若非如此,又怎能杀人无数,却仍能保得一命?没有人见过他的脸,见过他的人都已经死了。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知道的人也已经死了。现在江湖中人所知道的,只有他的住所——倦雀林。可却没有人敢靠近那里。除了林中天然的,能杀人于无形的瘴毒之外,人们所惧怕,并且是闻风丧胆的,正是那里的主人——江雪玉搏。
他们害怕的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可江雪玉搏比恶魔还要可怕。
中秋。
洛阳镖局的郑当家携续弦娇妻登门拜访。
当晚,我看到无阅牵着一个女子的手在湖畔细细耳语。
我认得那女子,她是霓裳。洛阳镖局当家的女人。
我像窥探到天大秘密般仓惶离开。慌乱中撞倒了青花瓷盆,那一株君子兰,像带刺般钻心锥骨。
无阅闻声寻来,正撞上我惨痛的眼神。
我无语离开。像我的名字般。无言。
我默然走进花厅,父亲正同洛阳镖局的当家郑天义高谈阔论。
父亲问我,“无言,你的哥哥呢?”
我无言。
郑天义又问,“无言,霓裳呢?”
我依旧无言。
霓裳从外而来,莲步轻移走到我身边,向着郑天义,娇声细语,宛若莺啼。
“相公何必难为无言,我新奇贪玩,四处游走,一时迷了归路,无言又怎知我在何处?”
无阅推门而入。神色泰然,淡定自若。如无事一般向父亲,郑天义问安。又向着霓裳作揖道,“侄儿向伯母问安!”
霓裳梨窝浅笑,含羞带怯。
“无阅世侄,何需多礼!”
看着他二人眉目传情,拙假做戏,我忽觉天旋地转,任是无论如何也呆不下去了。
我匆匆告别,疾步往后院我的闺阁而去。
丫鬟柳絮儿从内迎来,“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我惶惶摆手,叫她扶着我一路跌撞得回了房间。
“柳絮儿啊,无阅他……”后语被硬生生的堵在了喉咙里,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十三岁后的无阅承载了天下第一的美名。可他失去的,注定比任何人都要多。
那时我十岁,我对他说,无阅,你是天下第一了。
他说,我宁愿我不是。
我眨着眼睛看他,哥哥,那让我做第一吧!
他抚摸我的头,淡淡苦笑,亲爱的无言,倘若你是天下第一,你也会宁愿自己不是。
我从噩梦中惊醒。一身冷汗,湿了我的高床暖枕。
我唤柳絮儿,她在门外低声应语。
“是谁在外面?”
“小姐,没人!”
“外面为什么这么乱?”
“是有人来找老爷运镖吧!”
我呢喃轻语,连自己都听不到自己再说什么。
无阅一直在帮父亲押镖。从十三岁一直到现在。他已二十岁了。
我披衣出门,开门时惊吓到了门外的柳絮儿。
“小姐,你还是别出去了!来了一群好凶的人!”
她被吓得面如纸白。
“你回房休息吧。我去看看!”
厅中一片嘈杂。我听到了父亲的声音。还有无阅。
在我正要走近的时候,霓裳从后拉住了我。
“你不要进去。”
“为什么?”
“男人在谈事情,女人不要插手!更何况,这是江湖!”
“江湖?”我吃惊。
霓裳拉着我朝湖边走去。我痴痴的跟着。
“无言,我爱无阅!”
她开门见山,我震惊无言。
“无言,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可我爱他,我爱你的哥哥。”
她转身离开。我看到了她风华绝代的倩影,还有她欲滴还休的眼泪。
次日。
父亲告诉我,他要和郑天义一起出门运镖。会让无阅留下保护我和霓裳。
我看到霓裳站在一旁对着无阅似是而非的笑。
这是七年来,父亲第一次留下无阅,独自一人去运镖。
父亲和郑天义走后的三日,府中一切如常。
只是每天的清晨和傍晚,我都会听到霓裳在父亲为她准备的西厢房内弹琴。
她弹七弦琴,来时随身带着的。她弹得曲子很哀怨,像是谁在哭泣。我从窗子探出头去,就可以看到倚窗拨琴的霓裳,还有躲在桃花树后侧耳倾听的无阅。
第四日清晨,有人传来消息。父亲和郑天义的运镖队伍在城外十里的后山被人发现。早已曝尸多日,无一生还。
家丁抬回父亲和郑天义的尸首。无阅挡住我,不肯让我上前看一眼。霓裳站在帷帐之后,掩面而泣。
我像疯了一样的甩开无阅,一直冲到父亲的身旁。只消一眼,我便昏厥了过去。
傍晚,我醒来。
柳絮儿一直在我身边。
我坐起身,听到了霓裳在院子里弹琴。还有舞剑的声音。
柳絮儿凑到我耳边说:“霓裳夫人在园子里弹琴,公子在舞剑!”
一听这话,忽觉心中翻涌,血腥之味弥漫扑鼻,眼前一黑,呕吐了一床。柳絮儿急得手忙脚乱,忙把被子褥子撤下来清洗。我拦住她,怔怔的看着一床污秽发呆,接着掩面号啕。
江湖上有名的剑客侠士都来了。
我跪在灵前。看着他们腰间的佩剑,就能猜到他们的地位和武功。
他们没有一个人是无阅的对手。
无阅,果然是天下第一的。
飞鹰堡的周堡主像是他们中的领头人。他说,辛世侄啊,令尊的后事如有需要,在下一定竭尽所能。我已查到,此次乃土匪为劫镖银狠下的毒手。我一定找到这帮匪人,为辛当家和郑当家报仇。
无阅拱手行礼,多谢周堡主!
我问无阅,“父亲之死,与你,与霓裳,有关么?”
他愤愤地看我,“无言,难道在你心中,我会是如此不堪么?”
“可霓裳说她爱你!”
“无言,倘若我要带走霓裳,你以为父亲和郑当家会拦得住我么?”
我无言。
无阅说得对,他是天下第一,没人拦得住他。
周堡主和一群江湖中人神色慌张的赶来了。
“辛少侠,我已查到害死辛当家和郑当家的凶手了,唉,不是什么匪类,而是天下第一的杀手,江雪玉搏!”
无阅颤抖着手端起了茶碗,轻酌一口,面容僵硬。
许久,无阅回头看着我和霓裳,蹙眉说,“这茶,真苦!”
无阅在周堡主等人的陪同下,整装出发了。他带了他的剑。我知道,这剑,要么染上江雪玉搏的鲜血,要么就陪同无阅一起长埋地下。
霓裳在园中弹琴,曲子比平时更加哀怨。
无阅走了三日。
第四日,周堡主带回了他的尸体和剑。
我和霓裳谁都没有哭。因为我们知道,我们要做的,不是流泪,而是报仇。
葬了无阅。霓裳带了她的琴,离开了。接着,我也走了。
我去了倦雀林。长年弥漫着瘴气的林子。我走进去,然后迷路,最后晕倒。我想,至少我会死在这里。
江雪玉搏救了我。他就坐在我的榻边,白衣胜雪,一脸娟秀。这是一个俊朗的好似神仙的男子。
他问我“你因何来此?”
我摇头不语。
他温切地问我“你不会讲话?”
我点头。
他站起身,像天神一般俯视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摇头。
他闪着眸子说“那我就叫你——无言吧!”
我泪流满面。一瞬间,我觉得,我这一生都报不了仇了。
无言,坐下吃饭!
无言,这是你今天的解药,吃了它就不怕瘴毒了。
无言,我去练剑,你要不要去?
无言,你不说话,真好!
几日后,江雪玉搏对我说,他要出林办事,但不放心把我一个人留在倦雀林,“无言,你要和我一起去么?”
我点头。
这是一个小镇。在这里,我遇到了霓裳,她已沦为歌伎。她依旧抱着她的七弦琴,依旧奏着哀怨的曲子。她对我说“无言,我报不了仇了。因为我是自己的仇人。是我和无阅雇佣了江雪玉搏,杀死了郑天义和你的父亲。无阅不该去找江雪玉搏,我知道,他一定会杀死无阅的。无言,你还报仇么?”
我看着她,面无表情。
霓裳,你根本不爱我的哥哥。
江雪玉搏来到这个镇子上是做他杀人的生意的。他收了钱,来这里杀死与他素未谋面,无怨无仇的人。
我一直在他的身边。连他挥剑杀人时,我都在他的身边。
他有一柄比我哥哥还凌厉的剑,他有比我哥哥还快还准的剑法,最重要的,他有着比我哥哥还要铁石的心肠。他杀人时的眼神凶恶可怕,冷酷无情。他握剑的手从不颤抖,他杀人的心从不犹豫。我一直在想,他就是用这把剑,这套出神入化的剑法,这样的眼神,杀死我的父亲和哥哥的,杀死了这个江湖上曾经第一和现在第一的剑客。
我们回去的时候,遇到了寻仇的人。
这些人,是我找机会向周堡主透露了我们的行踪,他派来的同江雪玉搏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
一共一十三人。身手不凡,堪称高手。可是这十三个人,都没能抵住江雪玉搏的三招。一瞬之间,尸骸遍野,无一活口。
我怔怔无言。他过来拉我的手,“无言,我们走吧!”
我看到他的背后有一个人缓缓出现,抬手瞬间,一枚暗器破风而来。江雪玉搏拔身而起,挽着我的腰,呼的腾空飞起。他的身上,是淡淡的桃花的香气,是我亲手为他缝制的香囊。我偎在他的怀中。那一刻,仿佛凝固,再也无法同时间一起,随风流逝。
来人再次向我们发出暗器的时候,江雪玉搏用他的身体挡住了我。
我看到银黑色的暗器刺入他的肩头。顿时,鲜血澎湃。
我以为,看到他的血我是该高兴的,可我却从未如此害怕过。我抱着他逐渐下滑的身体,惊得一地疮痍。
放暗器的人奸笑着靠近我们。他持了一柄剑,护住胸前,面对倒下的江雪玉搏依旧是一副唯恐的神态。
“江雪玉搏,没想到你会死在我的手里吧!”
江雪玉搏冷笑:“凭你!”
他骤然跃起,剑光四射。只用了眨眼瞬间,那人便身首异处了。
江雪玉搏握着滴血的剑,背对着我,背影翩然依旧。
忽然,他强壮的身体抖了一抖,剑尖指地,接着,在我的面前,还有那一十四具尸体的面前,倒地不起。
我扑过去,看到他肩头的伤口缓缓地淌出了紫黑色的血。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杀死了我父亲与哥哥的男人。
我拿起了他的剑。然后站在他身前,剑尖直指他的喉。
只要我稍稍用力,他便死了。
我,一个毫无武功的弱女子。心中充满仇恨。却一直保持着无言来面对我的仇人。此时,可以如此轻易的杀死天下第一的杀手。而我,竟犹豫了!
江雪玉搏,我果然还是杀不了他。
我救了他。我为自己找了一个借口,我要还他的救命之恩。恩还了,我就可以杀死他了。
江雪玉搏在他的倦雀林里醒来。
他说:“无言,你没事吧!”
我笑,用丝帕轻拂他的脸。
然后他说:“无言,我教你剑法吧!”
江雪玉搏的剑法无疑是天下第一的。
他舞他的剑,在倦雀林中那一片温柔的桃花林中。满林淡红柔弱的桃花,被他的剑气震落,铺满整个桃花林。剑生桃花香,舞断情人梦。
我一直想问他,为什么要教我剑法。
从这一刻开始,我知道自己,一定会用他教我的剑法,了结他的生命。
又是中秋。
他拎来两壶酒。
“无言,知道我为何会做杀手么?”
我低头为他斟酒。
“无言。因我只是一人,我死了,便不在有江雪玉搏了。可现在……我死了,还有你。无言,我为你不在杀人了,好不好!”
我默然为他满了喝空的酒杯。
“无言,一个杀手最终的宿命不是杀人。而是被杀。我不再做杀手了!”
我低头看他。
然后,我轻轻的说:“江雪玉搏,你杀过辛云龙和辛无阅么?”
他瞪着醉眼蒙蒙的看我。
“江雪玉搏,是你杀的么?”
他痴痴傻笑。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早该猜到的。无言,你在酒中下毒了么?”
“江雪玉搏!你杀过他们么?”
“哈哈!”他惨笑。
江雪玉搏持了他的剑。我用他送我的剑迎上去。两剑相撞后,我看到他温柔的一双眼。他的眼中没有杀气。他只求一死。
我用他教我的剑法刺穿了他的胸膛。
我的心,如被刺穿一般疼痛。好像,我杀死的是我自己。
江雪玉搏到死都没有告诉我,我的父亲和无阅并非是他所杀。他明知那酒中有毒,却还是饮下了毒酒。他知道我要杀他,既然我心已绝,又何苦自我超脱。他懂我的心,不会比他好过分毫。死亡已是注定,又何苦让活在世上的我,徒添伤悲。让我亲手杀他,已是最大的不幸,莫过于亲手杀了自己。
江雪玉搏想,罢了,还是让她永远认为我是他的仇人。而杀我,是天经地义,不可逆转的吧!
飞鹰堡的周堡主拿了我给他的趋毒解药,率先闯进了倦雀林。然后另一些与江雪玉搏有深仇大恨的人马也浩浩荡荡的来了。
江雪玉搏活着的时候,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敢靠近这里。现在,他死了,他们便雄浑激荡,慷慨就义,义薄云天般的跑来报仇雪恨,除魔卫道了。
有人说,要拉江雪玉搏的尸首去鞭笞。有人要将他大卸八块,有人要让他曝尸三日。
我看这些人的嘴脸。一时间,羞愧难当。难道我就是和这些人一起蓄谋杀死江雪玉搏的么?
我举剑。用染满江雪玉搏鲜血的剑锋,冷冷的对着他们。
“你们谁也不许碰他!”
“辛无言,你疯了!”周堡主目瞪口呆。
“你告诉我,是他杀死我的父亲和哥哥的么!”我看着他。
“你……你怎么会知道?”周堡主低头沉思,然后忽然抬头看我。
“没错,这一切都是我做的。去年的中秋,辛云龙接了一趟镖,那是我多年前丢失的赃物。我向他索要,他竟联同郑天义对抗我!第二日,我守在城外的十里坡,趁其不备杀了他们,夺了镖银。我诬陷是江雪玉搏所为,无非是不想再惹祸端。可是辛无阅他发现了真相,我不得已,便杀了他!”
“你撒谎!无阅是天下第一的剑客。你不可能杀他!”
“我是不能杀他。可他身边最信任的女人能杀了他!”
“霓裳?”我想起这个年轻貌美,善弹哀怨曲子的女子。
“她是我的人。一个甘心为了钱而出卖一切的女人!也是我,让她出现在小镇,亲口告诉你,是她和无阅雇佣了江雪玉搏杀死了你的父亲和郑天义。这样,你便能下定决心报仇了。”
我的眼前旋转着出现父亲,无阅,霓裳,还有江雪玉搏的面庞。原来,一切不过是场阴谋,我只是一个棋子。
我帮我的仇人杀死了我的恩人。
我轻轻的闭起眼睛。
然后听到这些人因恐惧而愈发急促的呼吸声。
我用江雪玉搏教我的剑法,在顷刻间把倦雀林化成了一片血海。所有人都在不及反应之间,被凌厉无比却又光芒四射的剑气笼罩。
我想,江雪玉搏的剑法果然是最厉害的。
当我了结了最后一个人的性命之后,我呆站在尸横遍野的倦雀林。身后是仿佛入睡的江雪玉搏。我竟会觉得他在唤我的名字。
“无言……无言……”
然后,我继续舞剑。似乎他就在我的身边,陪我在漫天飘零的桃花下,一同起舞。
挽起,回刺,旋转……一击即中,取人性命。这是一个顶级杀手应该有的素质。
江雪玉搏说过,一个杀手的最终宿命,不是杀人,而是被杀。
死亡是终点。
我想,江雪玉搏终于到达了。
我葬了江雪玉搏,葬了我的仇恨与爱情。
然后,我走了。
江湖上,最厉害的镖头不再是辛云龙,最厉害的剑客不再是辛无阅,最厉害的杀手不再是江雪玉搏。
人人都知,有一个黑衣女子,黑纱蒙面,从不言语。她只会用她的剑说话。
当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招杀死一个会奏哀怨曲子的歌伎之后,人们传说,她就是天下第一了。
而我也终于明白,父亲因何不让我练剑。
无阅说的对,倘若我是天下第一,我也会宁愿我不是。
江雪玉搏,我为你缝制的沁鼻的桃花香囊,你带上了么?如有来生,我宁愿只做你坟前的一炉香。
风卷云散,永世缭绕。